明星當如斯

前年我回到當年插隊的小山村——寶雞市陳倉區天王鎮十二盤村時，說起同行業的作家們，村民們聽得很茫然也很無興趣。說起當今影壇上一些所謂的明星來，村民們仍然很茫然很無興趣。于是我問村民們，在你們所知道的藝術家中間，你們最知道誰？

他們竟齊齊地回答：陳愛美！

后來我才發現，在陜西——至少在陜西農村中，陳愛美是所有藝術類明星中最有光彩，最有影響力，也最受農民們喜愛的一位。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萌發了將陳愛美請到十二盤小山村和農民們見見面的想法。

2007年秋天，我邀請了陳愛美，以及著名作家趙熙、子頁、冷夢以及《當代陜西》副主編張金菊、中鐵電化集團西安公司黨群工作部長倪樹斌等人，在同隊知表、現任陜西建工集團紀委副書記楊岳中等人的陪同下一起前往十二盤。趙熙、子頁、冷夢等人是我的同道，而且他們在全國范圍內都是很有影響的作家，但是當深入到農村時，我們才發現，我們這些作家們全成了“綠葉”和“陪襯”，真正大受農民們歡迎的始終是陳愛美。一聽說陳愛美來了，山里老百姓竟歡欣鼓舞，奔走相告——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十二盤地處秦嶺深山，距離寶雞陳倉區政府所在地虢鎮足有三、四十公里，而且途中要翻越好幾座陡峭的大山，但當晚竟有人從虢鎮騎著摩托專程趕來，為的是想見到她！

百姓們對陳愛美的喜愛可見一斑！

把話題扯遠。

這些年，由于工作關系，我接觸過不少影視明星。

說實話，我對相當一些影視明星充滿了反感。在我所接觸的影視明星中，能夠讓我發自內心地產生尊敬的實在是太少了！如果我把這些所謂明星的“事跡”逐一細列，相信我們那些狂熱的追星族們實在要深感失望甚至大為痛心。

由于中國觀眾總體上的不成熟，也由于影視這個媒體實在太強勢，所以很多年輕觀眾對影視明星們追捧不已。追捧明星并不奇怪，讓我奇怪的是，為什么一些所謂的“明星”一被觀眾追捧就往往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他們那種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感覺，那種對普通民眾不加掩飾的蔑視，那種對金錢貪得無厭且赤裸裸的索取，都讓我覺得他們在做人上實在是太不及格。從前我在電影上看到過黃世仁、南霸天之類的做派，他們躺在躺椅上，旁邊有人為他們端茶杯，煽扇子。他們動動手指便有人打火點煙，欠欠身子便有人趨前問安——那時候我以為這只是一種藝術的夸張，而從來沒有想到在后來的歲月中，我竟親眼見到了這些事情。不僅如此，如今在影視界這些現象已經相當普遍，一些年紀不大，身體也很好的影視演員們，只要是稍微演過幾部比較成功的戲，出過那么不大不小的一點兒名，就爭先恐后地學會了這種做派。他們每次進入劇組都要給自己配備一名專職的生活助理，這些生活助理完全類似舊社會的下人，小心翼翼也畢恭畢敬地服伺他們，并且動輒遭喝受訓。目睹著這些所謂明星的飛揚跋扈，我感到一種深徹的不解——藝術之所以神圣，是由于它本質上是在創造美，但現在美的藝術后面，卻處處讓人看見了丑，這讓人不能不感到一種莫大的悲哀！

陳愛美和這些所謂的明星完全相反！

陳愛美是個忙人，她能夠抽出時間到十二盤小山村去，實在是很難得。尤其難得的是，這次去十二盤不是由政府組織，而只是我突發奇想，為了滿足農民的心愿而組織起來的隨意之行。這種活動沒有報酬，無人宣傳，接待和安排的條件都極差，無論從政治經濟社會影響的方方面面來衡量，陳愛美都有一萬個理由推辭不去。

但是她毫不猶豫地去了。

應當說，陳倉區委區政府以及文化系統的同志們對我們這次的自發之行極為支持。當他們得知我們要到十二盤時，主動為我們安排了陳倉區最好的大酒店住宿。但是當我征求陳愛美本人的意見時，她的回答是：“就住在農村！”——當晚，她和幾位作家和朋友們全部吃住在農民家中。而且全無難色，更無怨言。

有兩件小事值得一提。

一件是在我們即將離開十二盤的那天清早，同隊知青楊岳中專門找到我，說：陳愛美這個人真不錯！我問他何出此言？他告訴我，陳愛美在農民家里吃住了以后，總覺得麻煩了人家，心里過意不去，就私下里拿著錢找到他，要求一定要給農民家里留些飯錢。楊岳中堅決拒絕了，并且反復告訴她，我們這些當年插隊的老知青會把這些事情處理好的——后來，我們已經坐上了返程的汽車，陳愛美突然跑過來，（她在另一輛車上坐著）不由分說便朝窗戶里給我扔進來幾百塊錢，說必須付給農民們飯錢，說完轉身就跑。弄得我十萬火急地抓住她，反復解釋這些事情我們確實已經安排好了，并且保證不會讓農民們吃虧，她這才不再勉強。

第二件事情是我妻子告訴我的。去十二盤之前，由于家中有些雜事急待處理，我妻子連續幾天都很忙，結果去十二盤的路上發燒病倒了。為了不掃大家的興，她堅持著到了十二盤，而且晚上堅持參加觀賞秦腔。中途她上廁所。山區農村晚上一片漆黑，她誰也沒有驚動，悄悄一個走出人群。但是沒想到被陳愛美發現了，陳愛美在主持節目的間隙飛快地問一位農民要了手電，急步跟上她朝前走。我妻子以為她也要去廁所。但是最后才知道，她其實根本不上廁所，而是特意拿著手電遠遠站在一旁為她照明。這件事雖小，卻讓我妻子非常感動。回到西安家中后，她仍然臥床發燒，但還是要我幫她給陳愛美掛個電話。我勸她病好以后再掛，她堅持不肯。當我終于幫她把電話掛通以后，我妻子說：“謝謝你愛美！通過這一次接觸，你給我留下了非常難忘也非常美好的印象！你不愧是明星！”

我還想說的是，不僅是陳愛美，而且我這次邀去的幾位作家和其他朋友們的所作所為都令我非常感動。譬如趙熙和子頁在村民四全家里住宿，第二天一早四全媳婦起來為他們做了早飯。僅此一頓飯，兩位作家就記在了心里。臨走以前，他們到村中小商店里買了最好的一條煙和一瓶酒，悄悄地塞給了村長家，并且一再嚀囑知情人不要讓我知道。還有張金菊和倪樹斌，后來我才知道，陳愛美不由分說地跑來往我乘坐的汽車里扔錢，是他們幾個共同商量好的。這雖然都是不大的事情，但卻使我的心里充滿了溫暖。我覺得我結交了這樣一些有淵博的學識，有高雅的情趣，同時又有良好的思想品格和充滿人情味的好朋友，不僅是我的榮幸，也為我倍添光榮！

還是說陳愛美。

陳愛美不僅有品格，而且有才氣。這也是我這一次十二盤之行深切地體會到的。

感謝陳倉區的有關同志，我們進入十二盤的當晚，他們有意識地組織了寶雞地區的幾位秦腔唱家，準備和陳愛美同臺獻藝，這既是為我們的山村之行烘托氣氛，也更好地滿足了農民們欣賞秦腔的一個心愿。應該說，這些本地的秦腔唱家們已經有過多次合作，他們有現成的節目單，但是對陳愛美來說，她所面臨的一切全是陌生的。那天黃昏，當節目男主持人熱情地找到陳愛美并邀請她一起登臺主持時，我始終在一旁聽他們商量細節，也始終擔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陳愛美怎么樣才能做到既出口成章又大方得體。這種擔心直到陳愛美真正登臺以后，才徹底消失。我驚訝地發現陳愛美雖然性格活潑開朗，卻絲毫不浮淺。那天原本是個大陰天，誰知陳愛美剛登上臺，月亮也恰好出來了。偏偏下午時分陳愛美到小河邊去時，看見溪水清凌，由不得脫了鞋跳進水里嬉戲了一番，于是她妙思神想，順手拈來，講到了在海拔這樣高的十二盤小山村，天氣是如此湊趣，皓月當空，星光燦爛，為我們共同的歡聚創造出最天然也最理想的條件。她講到了雖然只是短短的接觸，但她是多么地喜歡這座小山村。在那樣清澈的小溪里嬉戲，確實有一種“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感覺。聽著她熱情洋溢而又準確得體的表述，我完全愣住了。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極偶然中發生的，不可能事先全部做好準備。但恰恰是這種偶然，表現出陳愛美從容沉著的主持風格、應對自如的靈活敏捷以及一位真正主持人應有的博學多識。換位思考，我是個專門搞寫作的人，熟讀詩書和出口成章應當是我的本業。但是假設是我臨時登臺，我是否能夠如此輕松如此自如也如此恰到好處地面對觀眾呢？

在短短不足兩天的時間里，陳愛美滿腔熱忱地為農民們唱秦腔，和農民們拉家常，也由此受到了農民們熱烈的歡迎和由衷的喜愛，以致一有閑暇余空，農民們便紛紛跑來看望她，和她拉話，邀她照相，她從不拒絕。印象中最深的是一位叫蠻巧的年輕女性，我們進村的前一天，她的母親正好去世，全家人都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和處理喪事的忙碌中。第二天農民們來找陳愛美拉話照相的時候，蠻巧和她的妹妹們穿著孝服，拉著架子車正好從門外經過，她們駐足長立，久久不去。有人發現了，試探地說了一句：“她們可能也想和陳愛美照張相。”陳愛美聽見了，立即爽快地說：“我們主動去和她們照！”起身快步走到蠻巧姐妹們身邊。果然，蠻巧姐妹們非常想和陳愛美照張相，可是又覺得自己家臨不幸，諸多不便，因此無法張口。陳愛美的到來使她們喜出望外，當即跑回家中換了衣服。照完相后，她們再三叮囑照相師：“我們姐妹這幾張你千萬要多洗幾張，我們想每人都留一張！”

當年我插隊時，生產隊的隊長叫張德義，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一輩子酷愛秦腔。陳愛美非常善于發現，到村里不過短短兩個小時，便敏感地捕捉到這一點。當晚演出中，陳愛美十分熱情也十分巧妙地邀請老隊長上臺拉奏板胡，同唱秦腔，把演出推向了一個群情振奮的高潮。她對老隊長的熱情和真誠，使老隊長感慨萬分。老隊長激動得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透，他就跑到陳愛美住宿的農戶家來等著和她說話，又讓他的兒子專門拿了山里剛打下的粟子、核桃送給陳愛美。說：“我知道她啥都不缺，我不送她一點心里過不去！”臨別時候，盡管老隊長年事已高，腰背明顯佝僂，但仍然和許多老鄉們站在村頭的打麥場上依依不舍地為陳愛美送行。那種情景，讓人心里一陣陣地發熱。

認識陳愛美已經幾年了，但是真正比較深入地接觸她，這算是頭一回。而深入接觸的結果，是我對她充滿了敬意。而且這種感覺不是我一人獨有的。用我們同隊知青楊岳中的話說：人家陳愛美，方方面面都做得到位，讓人不能不服氣！

責任編輯 張艷茜

莫伸 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安電影制片廠編劇兼導演。著有長篇小說《年華》、《塵緣》、《權力劫》，長篇報告文學《闖蕩東歐》、《大京九紀實》等個人專著14部。電影《列車從這里經過》、《相逢在雨中》、《家在遠方》等10余部。長篇電視劇本《郭秀明》、《一起走過的日子》等上百集。先后獲全國首屆短篇小說獎、《小說界》中篇小說獎，《啄木鳥》長篇小說獎以及電視劇飛天獎、金鷹獎、第十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