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國人

從五歲起，小晶便想有一把電子琴，得到時已經八歲。父親并不吝嗇，盡管父親只是佛坪自然保護區的一位普通員工，月薪微薄，不早送女兒電子琴，僅僅是怕影響她的文化課。小晶得到電子琴是那天的十七點三十分，她興奮地吻了父親的手，不過她還是非?？酥频貜椓藥讉€鍵才用餐，之后做作業。二十一點五十分，小晶在一片小紙上寫下自己的姓名和校名，貼到電子琴的背面，并用透明膠帶粘得牢牢實實。這時候，窗外的椒溪河呼嘯著穿過了夜雨。二十二點三十分，她躺下睡覺，電子琴放她枕邊。

小晶的父親晚上在一個親戚家打牌，他知道女兒會照顧自己，平常總是這樣，不過突然電斷燈滅，整個世界都仿佛陷入了兇猛的夜雨之中。女兒揪他的心，盡管親戚安慰他不會有什么事情，并再三勸留，然而他還是離開了親戚家。出門之前，他看了看表，是二ＯＯ二年六月九日凌晨一點三十分。雨大得讓他發怵！縣城一邊是獅子岸，一邊是得勝寨，他聽見流水裹挾著石頭從山上滾下。街上的水已經過膝，一些雜物漂泊而行，有的老屋搖搖坍塌，有人哭著在逃。他還發現椒溪河大橋上竟蹲著兩個巨大的樹根，顯然是上漲的水帶到這里的。

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員工住宅樓建在椒溪河西岸，緊靠公路，過了公路便是管理局。住宅樓有三層，一層作招待所，還未營業，二層和三層安著十六戶員工的家。小晶的父親遠遠看見河水沖進了一樓，依常理，河水是不會上漲到二樓和三樓的，不過常理之外呢？他回家搖醒女兒，并打電話給局長報告縣城的災情。經局長同意，他匆匆敲打左鄰右舍的門，之后攜女兒奔公路西岸的管理局去，在走廊下面躲避夜雨。此間是凌晨二點十分，到三點十分前后，十六戶全部走出住宅樓。經清點，共有八十一人。

所有人都站在走廊下面望著椒溪河及其西岸的家。沒有人帶東西出來，一是危急，二是天晴水落，他們便要回去的。然而三點三十五分，有人驚呼住宅樓的一角在傾斜，也有人認為這是錯覺，因為雨大如垂幕，水氣升騰若蒸云，難免造成錯覺。不過偶發的一聲兩聲爭論嘎然而止，所有人的心都緊縮起來，無不睜大眼睛，因為整個住宅樓在他們的視境之中像人藏匿其身一樣鉆進水中，沒有聲息，只在河面上噴薄了一抹白霧。夢幻一般，視線之中便空空蕩蕩了。此刻是凌晨三點四十分，小晶急喚：“我的電子琴！我的電子琴！”隨之有學生喊：“我的書包！明天怎么上課呀！”女人哭了，一聲引來數聲，馬上便哭成一片。男人禁其妻子說：“哭什么！不要哭了?！币粋€領導開導大家：“非常幸運啊，沒有一個人掉隊！”

這一年的暴雨是陜西省佛坪縣五百年不遇的暴雨，連續下了七小時之久。佛坪縣在秦嶺中段南坡，山高谷深，林茂竹修，遂有大熊貓生息。椒溪河帶著它的幾條支流穿過縣城，支流無不泛濫了，何況椒溪河。統計顯示，這次暴雨導致超過230人死亡和失蹤，而佛坪縣的全部居民則不過35000人。在椒溪河上游一帶，有兩個自然村被水沖得干干凈凈，大古坪村的希望小學是兩層樓，剛剛竣工，準備九月開學使用，竟被水沖得像剪刀裁了一樣，一半傾斜著，一半不見了。縣城的老屋所剩無幾，而且斷電，斷水，斷路，幸而郵電局有一部衛星電話可以跟外界聯系。雨停水退，街上堆滿了淤泥。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狈鹌嚎h的災情似乎見證了李耳的觀點。

然而人是進化和文明的產物，人是有感情的。岳壩鄉領導朱顯發在九日凌晨發現暴雨不祥，遂發動群眾先將一個中心小學的23個學生全部從宿舍撤離，之后，他指定鄉領導，一個人包一個板塊，馬上轉移農民，要快！他是到毛家村去轉移農民的，然而任務完成，其他鄉領導都回來了，他沒有。天亮了，還不見他，大家著急，慌亂，便到毛家村去尋找。水過之處，狼藉一片。有人發現從一堆泥石流里伸出了兩只腳，挑開一看，正是朱顯發。縣領導魯鋒獲悉災情之際，恰巧在南方考察，他九日就乘飛機到西安，又乘汽車趕往佛坪縣，到周至縣金盒一帶路便毀壞了，遂步行一百余公里，于十日晚上趕回佛坪縣。一進辦公室他就召集會議，部署救災。足有二十六小時，他沒有吃飯，沒有喝水，也沒有睡覺。漢中市獲悉災情之后，有數位領導在九日凌晨便向佛坪縣進發。在洋縣金水鎮發現路潰，遂把救災指揮部設于斯，并派李振峰率16名武裝警察步行七十余公里至佛坪縣。他們是在十日下午四點五十分趕到袁家莊鎮的，屬于最早進入災區的一批人。在恢復交通之前，漢中市給佛坪縣的救災物資，全靠肩背。他們先從金水鎮背到秧田鄉，再換人背到西岔河鄉，再換人背到袁家莊鎮，這里便是縣城了。物資重而石頭尖，人們無不磨爛了腳，血滲出了鞋。十一日十一時，蘭州軍區的一架直升機降落在椒溪河岸的沙灘上，陜西省領導賈治邦來了，他帶著五頂帳篷，八箱藥品，一百袋面包。二十一日，國務院領導溫家寶到佛坪縣去視察，他看了災情最重的三教殿村和沙壩村，這里已經屬于深山老林了。溫家寶是這年到佛坪縣去的一位最高領導。沙壩村在暴雨之后，大人都喪命了，好在從小學救下了幾個小孩。村子幾乎成了廢墟，不過那天有老師還是把幸存的幾個學生組織起來，在一間殘破的農舍上課。溫家寶在這里慰問了所有的孤兒，并抱起一個七歲的小孩，忽然流淚了。在一個臨時掛起來的黑板上，老師寫道：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我能克服困難，為重建我的家園而努力學習。溫家寶望了望黑板上的文字，走過去哽咽著說：“我領讀吧，大家念——我是中國人……”

二○○二年六月，我有事情到江蘇去了，而且匆匆忙忙，所以佛坪縣的災情我幾乎未知，何況若大之地，災情頻頻，這一頁也就翻過去了。今年冬天，我在佛坪自然保護區有任務完成，茶余飯后，途中車上，聽到了三年之前的故事，感慨系之。聽到肩背救災物資而血染其鞋，我流淚了，聽到溫家寶在沙壩村流淚，我流淚了。中年男人，我經歷的事情言多不敢，但言少卻是虛偽，而且我也并非幼稚之徒?？傊?，人一有經歷，便會習以為常，甚至麻木。有時候，我還真能硬著心腸，或不痛不癢的，但佛坪縣的故事卻反復觸擊我的某根神經，使我流淚漣漣。

小晶的電子琴呢？當然是隨住宅樓沉入水中并為水所卷走了。不過今年春天，一個農民在椒溪河下游十畝地一帶砸石頭，發現一床棉被埋在沙子里，他挖出來，發現棉被里緊緊包裹著一把電子琴，并看到了透明膠帶下面的姓名和校名。觀者勸他，不可己昧，應該還人。這位農民是通情達理之人，遂乘車到縣城春蕾小學去，找到小晶，并把電子琴還她。生活庸碌，似乎缺乏奇跡。實際上生活之中是有奇跡的，只是它偶爾才會出現。小晶的電子琴失而復得，便是一個奇跡吧。

責任編輯 張艷茜

朱鴻 畢業于陜西師范大學，著有散文集《朱鴻散文選》《愛之路》《白原》《西樓紅葉》等多部。現就職于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