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長安北大街上,走在郊外白鹿原上,一陣又一陣北風撲面而來,那是從塞外吹來的風,那是從高原吹來的風——正是蕭蕭落葉滿長安、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季節,裹緊風衣一路往前,北風太大了,我逆風而行一如纖夫。騰格爾在高歌: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杜甫在吟哦:八月哎,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最悲傷的還是白毛女,她的歌唱一如哭泣: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孤城大漠邊關冷月,這是大西北最常見最壯觀的風景。一年一度秋風勁,秋風就是北風,從北方吹來的西北風,它不像東南風那樣溫柔、和煦、纏綿,輕輕舞動杭州美女們的絲綢裙裾,帶來溫暖的氣流和豐沛的雨水。北風不是這樣,北風是慘烈的獨暴的強勁的,它席卷起長長經幡獵獵大旗,帶來漫天風沙、暴雪和凍掉耳朵的嚴寒。
常常在燈下翻讀古詩文,不看作者籍貫就知道他是南方書生還是北方才子:夜來南風起,小麥覆蓋壟黃。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花長。這肯定是南方書生創作的,他一定是坐在花香襲人的南風中寫生的,窗臺上燈花如豆,桌案邊美人如花。古詩云:越鳥棲南枝,胡馬倚北風——這就對了,人與文總是由一定的地理環境應運而生自然而生。北風不會像南風那樣綿軟無力,北方人才不會像南方書生那樣陰柔與屑小。飲馬度秋水,水寒風似刀,這是北風;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這一定是北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才是北風;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這正是北風啊——北風吹,北風那個吹呀,那是最壯觀最激烈最浩大的一種自然景觀,它像一把揮舞在上帝手中的大掃帚,借著西高東低的地理,從西伯利亞、從帕米爾高原、從天山昆侖山祁連山喜馬拉雅山麓一掃而下,橫掃整個北中國,所經之地一夜之間天寒地凍萬木凋零。它是屬于男人的,是雄風,細皮嫩肉的漂亮美眉無法忍受它的粗礪與狂暴,迎風北上的,一定是那些視死如歸膽大夠種的北方男兒,他們從小就在西北風中長大,肉體鋼筋鐵打,心地堅硬如石,在暴風暴雪中騎馬征戰馳騁天下,土匪強盜劊子手們一不留神就弄成了名垂青史的千秋大業——秦始皇,這個不可一世的殘暴君王,殺人就像削蘿卜,他焚書坑儒,統一六國,修筑秦直道與萬里長城,他的陵墓就是一座高聳的青山,給他陪葬的兵馬俑坑舉世震驚。成吉思汗,這個性情暴戾的匈奴人騎著汗血寶馬縱橫千里疆場,一個人口稀少的馬上民族,竟然統治了整個歐亞古大陸,建立了一個龐大無邊堅不可摧的古代帝國。
北風呼嘯江山壯美,北方大舞臺總在上演大劇目:玄藏西天取經,風蕭蕭路迢迢信心絕對不動搖;李陵有恥未雪客死他鄉,三千降卒繁衍成柯爾柯孜民族,那是將軍活著的英雄紀念碑;武則天在長安鐵腕制國一手遮天,功過留給后人說;毛澤東在陜北指點江山縱論天下,開創一個新中國。最悲傷的數孔子,帶著徒子徒孫破衣劣車周游列國,滿腹經綸無人取悅,惶惶然圣人一如喪家犬;最難忘的是出塞的美人昭君姑娘,馬蹄噠噠北風冽冽,她遠嫁匈奴為妻,為的是家國睦鄰友好相親。胡笳彈起來,羌笛吹起來,也許還有琵琶、莪芘與箜篌。飛雪猶如千樹梨花,飛雪猶如天女散花,北風迎面撲來,婚車上彩旌翻飛,秦直道上黃塵蔽天——
北風那個吹呀,千年萬年地吹,江山在北風中改變了模樣,歷史在北風中改變了走向。
浩大的歷史一如渺小的人生,有著太多的偶然,甚至連土壤、風向和雨量,也能成為一個地域國運興衰的所在,歷史這樣走而不那樣走,都不是無緣無故的。
你坐著火車向西北出發,過三門峽入長安城一直到西北腹地,無邊的黃土高原讓你心情格外沉重。黃土是民族的皮膚,黃河是中華的血脈,黃種人的祖先最早就是在這片黃土地上繁衍。黃土肥啊黃土黃,黃土厚啊黃土黃,黃土下面有我爹娘,黃土上面是我故鄉——長安、洛陽、開封、延安;先秦、后漢、春秋、戰國;一世世王朝,一代代霸主,世世代代就在這片黃天厚土上建功立業。黃土從哪里來?從高原上來,從大漠里來,從呼嘯而至的北風中來。北風是個搬運工,千年萬載不停歇地搬呀搬,最終搬成了個黃土高原。
那是浩大無邊的黃土高原,那是細如面粉的黃土高原,幾百萬年北風的轉運,就堆積成這么一塊遼闊的地區。別小看北風吹來的這片黃土地,它給中國歷史最深遠最致命的影響,黃土細膩,可供最原始的農具耕作,黃土肥沃,小麥玉米高粱大豆只要種下去,總會收獲頗豐。中華文明史就在這片北風吹來的黃土地上拉開幃幕,一個根深蒂固的農業帝國也由此開始了它多災多難的命運。黃土地把黃河染得一片渾黃,黃河出青海時還清明如鏡,流經黃土高原五百里,就成了一條咆哮猙獰的黃龍,大量泥沙沉淀淤塞河床、沖毀堤堰,大片大片城池滅頂人民夭亡,黃河成了黃禍危害千年,讓歷朝君王膽顫心寒。而要治理這條在黃土地上為非作歹的河流,僅憑占據某一河段的偏安小國是無能為力,非得有個鐵腕暴君,非得有個集權專制暴政的封建帝國,民族的歷史就這樣被浩浩北風被滾滾黃河所圈定,是命中注定的定。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里的春風在我看來就是印度洋上吹來的季節風,也就是從海上吹來的濕潤的東南風。東海太遙遠了,南風攜帶的大量雨水很難逆大地的階梯北上,更不可能抵達西北腹地玉門。東風無力,它斗不過北風,玉門沒有雨水,玉門擋住了春天,大西北沒有春天。北風是寒冷而干燥的,它占據的北方戈壁千里草木不興,很多的地方更是寸草不生。在北風與南風交接區域,有一條氣象意義上的“十五英寸等雨線”,某一段大致與長城的線路吻合。線之東南,每年十五英寸雨水是常態,線之西北,則雨水稀少或根本無水可降。雨水豐饒的中原南疆,農業茂盛人口劇增,而北風凜冽的大西北幾千里之內不事農桑,只靠放牧牛羊為生。馬背上的游牧民族為了生存,不斷向中原農耕民族進犯,零星的戰事慢慢擴大為大規模戰爭,為了先發制人,中原有時候也會主動出擊,幾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北方游牧與南方農耕紛爭與融合的歷史,也就像頭頂上此消彼長的西北風與東南風。自然是如此游戲,歷史也是如此兒戲,但它們卻被飽讀詩書的文筆之吏,一筆一劃地掾刻進發黃的典籍。
北風那個吹呀,從遼闊的北方高原吹來,從歷史深處吹來,白楊樹葉一夜一夜嘩啦啦地響。我頭枕長安古塬,夜夜諦聽北風從古都上空呼嘯而過,槐樹落葉紛飛,楊樹枝葉零亂,北風吹過武陵原、龍首原、白鹿原。吹過阿房宮、未央宮、大明宮。吹過香粉巷,書院門,南院門。吹過馬嵬坡、西柏坡、計坡村。吹過大雁塔,法門寺,莫高窟。吹過黃陵上的翠柏,孔廟里的老松,洪洞縣的古槐。吹過鄭國的陌上桑,敦煌的道士塔,華山的朝陽臺。天山那么白啊,黃河那么黃;昆侖那么高啊,長江那么長。北風肆虐,公孫大娘在舞劍,吳道子在潑墨,安祿山在攻城。在羅布泊深處的千棺之山,樓蘭美女的微笑一如月光,一笑千年永不變。感業寺里,武則天春心不死,對那個奪去她貞操的老不死的兒子,又投去風情萬種的一瞥,她該是他的武媚娘吧。北風一直在吹,吹過羅布泊干死的紅柳,達坂城鉆天的白楊,綏德漢子牽引的小毛驢,米脂婆姨剪下的紅窗花,只可惜她哥哥已走西口,她不肯輕易再唱蘭花花。北風吹過壺口,安塞腰鼓震天動地;吹過潼關,秦腔豫劇高亢入云。刀郎沙啞的嗓音比荒漠蒼涼:忘記了塞外北風凜冽,再一次把我溫柔與纏綿重疊;齊秦的歌喉比冰雪還冷;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凄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北風吹過高昌故城,阿爾金山,扎什倫布寺。吹過巴爾喀什湖,賽里木湖,青海湖。比爾凱克,烏魯木齊,二連浩特。阿克蘇,庫爾勒,格爾木。葉城,若羌,伊寧。張掖,天水,寶雞。一千年前北風就是這樣吹著,一萬年后北風還是這樣吹,北風那個吹呀,陶塤的嗚咽像滴淚滑落,馬頭琴聲如深秋濃霜。北風中,秦宮幽深,荊柯圖窮匕首現;孔子大智若愚,就站在渭河南岸那個遍布野花的黃土坡上喃喃自語:逝者如斯夫;來自上海的漂亮美女藍蘋在延河畔策馬兜風玩小資,巴黎香水味隨西北風一陣陣四散,他坐在勒勒車上,緩緩轉動的車輪后面,是碩大無比的夕陽。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昌耀的低吟隨北風傳遠:
一百頭雄牛低垂的睪丸陰囊投影大地,
一百頭雄牛低垂的睪丸陰囊垂布天宇——
北風一路吹,吹進2006,吹過長安北郊南稍門,張家堡南工地。吹過徐家灣144號3單元5室,吹入鋁合金玻璃窗中。坐在窗前的我手腳冰涼心底蒼涼,整整一天我坐著不動諦聽窗外呼嘯而過的西北風——我想念上海,想念老婆的皮蛋瘦肉粥,新天地的黑鐵咖啡,粗糧王的燈影牛肉;想念南風中的桅子花與黃梅調、揚州蛋炒飯和蘇州扁豆糕;想念南方絲綢、園林、戲曲、美人、清清流水和青青農田,還有鄉間的桑椹、香榧、蓮藕和菱菰。但我不愿再回歸煙雨江南,南方是漂在水上的荷與蓮,它讓我蒼白無力弱不禁風,它讓我憐香惜玉兒女情長,它讓我慢慢蛻變成李后主、溫庭筠、唐伯虎、徐志摩;讓我雙手雪白一身脂粉。我在東南風中生活得太久,我厭倦那片煙柳浮華,厭倦那個舞文弄墨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我選擇在九月,在呼嘯的風中北上——北風席卷我心飛揚,風沙漫天我心狂野,讓苦寒的生存磨砥我的血肉,讓如刀的北風雕刻我的筋骨,使我胡須堅硬嗓門宏亮,身上每一塊骨頭變得堅硬如鐵,敲起來錚錚錚地響。應該感謝這千年萬載不停息的西北風,它將無數弱冠少年變成熱血男兒,它讓無數怯懦之夫成為鐵打硬漢。
北風一直在吹,從遼闊的北方高原吹來,從歷史深處吹來,白楊樹葉一夜一夜嘩啦啦地響。我頭枕長安古塬,夜夜諦聽北風從古都上空呼嘯而過,槐樹落葉紛飛,楊樹枝葉零亂,寒夜來臨嚴冬來臨暮年來臨,我把腳使勁跺一跺——大氣環流冷暖交替,草民百姓又是一秋,人間城廊又是一年。
北風那個吹呀,地球才能緩緩地轉。
責任編輯 苑 湖
陶方宣 上海作協會員,曾在《上海文學》、《雨花》等發表散文、隨筆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