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河
昆明路與繞城高速的交匯處,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河,皂河。老皂河已經廢棄,現在這條是新修的,它的上游就是河——八水繞長安中的一支。現今的皂河成了城市污水的排泄溝,隔上幾十米,就有涵洞、管道伸出來,不舍晝夜,嘩嘩流淌。有的泛起泡沫,有的色彩斑斕,惟一不變的,是那股臭氣,隨著風向與河道的曲直,時斷時續。沿著河岸走不遠,有好幾家養豬場,異常的簡陋,如果不是豬的嚎叫與惡臭,你會以為那殘垣斷壁、低矮的窩棚,就是一片荒蕪久了的垃圾場。這樣,在皂河兩岸游走,時不時的,會與兩股臭氣相遭遇,我仔細分辨了一下,它們還是有差別的。河水的臭氣蘊涵著鐵繡的潮濕,比較冷;而豬圈傳出的,卻是熱烘烘發酵了的酸臭——那可是實實在在的惡臭啊!
畢竟是新近竣工的河道,兩岸栽植了柳樹、白楊,還有開白花的紅葉李。環衛工人從皂河汲水,澆灌草坪、樹木。我問一位干活的老人,這水能行嗎?老人笑瞇瞇的,管理處讓咋弄,咱就咋弄,反正給自己屋澆地,這水不成。綠化帶下面的農田已很少種莊稼了,全是一排排密集的樹秧子,聽村民講,就為了政府征地的時候,多得一些賠償。土地不耕作了,田間地壟,人跡罕至,野兔和錦雞,開始出沒,這是養犬的村民告訴我的。犬是好犬,狼青,耳朵支棱著,毛色鮮亮,英氣逼人。我問狼青能攆兔子嗎?小伙子說不行,攆兔要用細狗和靈提,咱沒的,咱的狼青是參賽和繁殖用的……皂河邊的狼青有七八條,品相好的,血統純正的,身價十幾萬。當然,在它們經常活動的場所,也留下了一攤攤的狗屎,那是另外一碼事了。不提。
五月底,平日里冷冷清清的皂河堤岸上,攤開來不少麥子,這讓我很好奇。因為目力所及,根本見不著麥田。問歸攏麥子的婦人,她笑了。
“犄角旮旯,能種就種一些,旁人跑步健身,咱拿種麥健身呢。”
“收成怎么樣?”我問。
“賠錢的貨,過去的水泵早就荒了,靠天吃飯,加上化肥、農藥,你總得鋤鋤草吧?弄這,都是五六十歲以上的人,不弄,心里瞀亂……”
我似乎明白了。往前又走了一公里,在苗圃的邊上,有人收麥子,也就兩分地。那漢子長袖長衫,戴一頂草帽,有板有眼。我停下腳步,點著一支煙。他突然直起腰桿,摸出手機,一通嚷嚷。
“還沒弄完呢,喝酒?好好,等一下……”
我笑了。站在皂河岸邊,往南,是秦嶺,巍峨迤邐。往東,在視野開闊的地段,能見到高新開發區的樓盤,拔地而起。如果沒有河水與豬圈的臭氣,在此聽聽鳥叫,喝點小酒,賽過活神仙。
城中村
城中村我住過兩次,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頭一次住在十五社,是平房,沒有院墻,很合我的心意(來去自由)。前面已經說過,城中村不是一家兩家,地域遼闊,與之相鄰的企業也多,呈犬牙交錯的態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企業里的年輕人結婚,沒房,紛紛搬進村子,而這個村子,就成了企業的第二福利區。
那時的城中村各種設施還相對簡陋,拿廁所來說,房東房客,一律上公廁。自家院子里有廁所的,少。公廁還是旱廁,蹲坑有限,突然間涌進一批房客,就顯得捉襟見肘。尤其是大清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都想騰肚子,蹲坑就人滿為患。有哈著腰憋得臉紅脖子粗的,也有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在各個公廁間找尋坑位的……
那時村民還是農業戶口,雖然僅隔一條馬路,“城鄉”之間的差別卻無處不在。譬如用電,電壓就很不穩定,尤其到了夏季,四十瓦的燈泡勉強發出一點可憐的亮光。我當時買了一臺錄音機,又接了兩個音箱,就為了聽歌用。晚上八點到十點之間用電的高峰期,錄音機根本無法正常工作,磁帶紋絲不動。更可怕的是有一年七月,暑熱蒸騰,村里變壓器壞了,停電,一停就是八天。夜里睡覺,仿佛身處熱帶的雨林,瘴氣繚繞,令人窒息。一日午后,忽聞鞭炮響,一拽燈繩,來電了,簡直欣喜若狂。
因生活的變故,我最近又搬進了城中村——顏家圍墻。雖在近在咫尺,但有十年的光景,沒到村子里來過,變化太大了。村民的身份早幾年就轉為居民,家家蓋房起樓,少則三層,多則五六層,稀松平常。廁所不僅進了院子,為了招徠房客,房屋改造時廚衛齊全,方便到了家。大小超市、發廊、餐館、麻將館、浴池比比皆是;賣菜的、賣彩票的、賣牛羊肉的、廢品收購站,星羅棋布,城中村,儼然就是一個小社會。房客的構成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先企業里的子弟陸陸續續分了房,回到各自的福利區,而添補這一空白的,大都是外地人。有安徽、河南、甘肅、寧夏的,更多的,是外縣進城務工人員,他們操著各自的方言俚語,粗門大嗓,普遍年輕。我搬來沒多久,恰逢春節,家家的門頭燈籠高懸,到了夜里,宛若一片燈火的海洋。
天麻麻亮,就傳來吆喝聲,那是送牛奶賣粳糕的;踩三輪的也起得早,他們不吆喝,一陣陣的咳嗽,出門坎下臺階,叮叮當當,車子亂響。隨著日頭一點點升起,賣醬油醋的、賣蜂窩煤的、修傘的、修煤氣灶的、收破爛的,此起彼伏。總吆喝就嫌累,于是有了電聲喇叭、循環播放系統。音量是夠大,也更加刺耳,電流哧哧叫著,在空中回蕩。惟獨賣哈哈粉絲的老人,本色依然,十年前就聽到他蒼勁而略顯嘶啞的嗓音,昨日又在耳邊響起,倍感親切,一口氣,就買了五斤。
現在的房東與我年齡相仿,閑來無事,也攤開筆墨,臨貼——當然是老祖宗的字了——顏真卿的貼。罵娘也罵,夫妻倆說著話,日你媽就上來了。耳濡目染,連小一輩的接電話,張口就是“日你媽”,仿佛口頭禪,一點都不避諱。
有錢了,攀比之心就重,干嘛?蓋房。家具可能還是1980年代的家具,哪怕借貸,也得蓋房。住了十年八年,看著不舒服,扒了重蓋的,不在少數;一個村子,七八家同時起樓,也司空見慣。街道本來就窄,沙子、預制板、磚石再一堆放,就成了羊腸小道。雨天一身泥,晴天塵埃起,灰頭土臉,沒轍。有天夜里我出去買東西,回來卻不行了,農用車在巷子里卸磚,堵了個嚴嚴實實;不氣餒,騎著自行車七拐八拐繞到另一頭,同樣也在堵,這一家是卸沙子。后來才知道,白天農用車不敢進城,它們的手續往往不齊,又超載,出來活動,只能是二半夜了。我買了瓶啤酒,坐在昆明路上,想著有“家”不能回,老大不小了,竟生出幾分落寞來。
責任編輯 苑 湖
崔敏 西安市人,1963年出生,已發表小說、散文約四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