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聽大人們說:“金圪嶗、銀圪嶗,舍不得窮圪嶗。”心里老是納悶:真的窮圪嶗比金圪嶗都好?后來兩鬢落了霜,才慢慢地懂得了生在黃土地,長在黃土地,盡管生活環境變了,金色的童年,也常常會浮現在腦海中。
故鄉溝又深、路又窄、人又少,地畔圪嶗都種了紫花苜蓿。大地才解凍,陽坡坡上的紫花苜蓿忙忙地綠了頭,用不了十天半月,針綠泛成明艷的綠地毯。一叢叢毛茸茸、嫩水水的苜蓿,不要說牛羊見了跑青,連人都見愛不舍呀!摘一小籃苜蓿,拌洋芋、拌豆面、白面,蒸熟一出鍋,那股又鮮又靈的味兒就撲入鼻孔,用油澆花椒、姜粉,佐芝麻、蔥、鹽、醋,吃時又素又爽。莊稼人圖得是一口鮮。爺爺常說:“這苜蓿不是草、是寶,牛吃了長膘,雞吃了生蛋,人吃多了皮膚也嫩。”爺爺只允許全家人吃一頓嫩苜蓿:“人要靠大牲靈養活,不能從大牲靈口里奪食。”春暖花開時,鄰村有婆姨女子常常偷摘點苜蓿,有的是解讒,有的是充饑,還有懷娃娃婆姨嫌飯。爺爺看見了哈哈大笑:“誰家沒有尾巴驢踩下的蹄印印,鬼孫子,陽畔上的壯,背洼洼嫩。”那些婆姨女子呱呱地笑:“苜蓿越摘越旺,越偷越嫩!”爺爺說:“孫子喜鵲嘴,嘴上抹了蜂蜜。”正月爺爺領我們到鄰村看秧歌,她們非請你到熱炕頭,端上來一大盤綠黑豆菜涼調豬頭肉,雙手捧上來滾滾的黃酒:“二大爺,嘗嘗我家的黃酒甜不甜?”“甜!甜!”爺爺走近,她們忙忙給爺爺點上一支煙,耳朵上還要給你別上一支煙,“苜蓿綠了頭要捎話呀!”“好!”
合作化了,春天苜蓿才綠了頭,生產隊派幾名婦女摘苜蓿叫大家嘗鮮,這事讓大隊長知道了,還是那句話:“大家嘗了鮮,以后不能在大牲靈口里爭食,全村娃娃大人都依靠大牲靈耕地,這鮮物可金貴著哩!上世紀六五年,小夏田無收成,秋田收成稍差些,公家向黑龍江等省大量調糧救急。誰知到了六六年還是鬧起春荒來,人的腸子擰繩繩,村里來了救濟糧,貧下中農多分多吃,沒有地富的份,中農遲分少吃,不吃。”人們面黃肌瘦,只好和大牲靈分食、奪食了。生產隊每天派兩名婦女采苜蓿,第一茬嫩,第二茬半老半嫩,第三茬全無口味,只把人肚子塞得鼓起來。人的肚子是個橡皮袋,越塞越大,越大越饞。人和大牲靈不一樣,天天粗糠窩窩苜蓿葉實在難以下咽。粗糠吃多了,浮腫不算稀奇事。“集思廣益”,眾人又研究出了新“成果”,吃苜蓿的紫花。紫花吃起來雖比不上頭茬嫩苜蓿,還算爽口。那年上面揪出了一個粗的一河水成了一筷頭細了。人們白天盼雨,夜里等雨,睡覺中夢雨。盼呀、等呀、夢呀,總以為天老憨了,不會落雨了,但誰也不敢到龍王廟去求雨,怕打成了牛鬼蛇神。芒種不下一滴雨,夏至不下一滴雨,頭伏天也未落一滴雨,中伏也快收尾了,太陽一出來,毒化化的,曬得人流油,再一兩天就要進入三伏了。某天中午,天上冒起一朵云。那云漫開來,竟然遮住了天上的大火球,遮住了藍瓦瓦的天,落了二寸透心涼雨。晚上又落了不大不小的雨,大人、娃娃喜瘋了。第二天,東邊日出西邊雨,西邊天晴東邊雨。再以后,人們總算吃到嫩瓜、嫩玉米,嫩野菜了。苜蓿也煥發了青春,嫩水水、綠旺旺。往年小滿年,苜蓿秀,那年立了秋,紫花苜蓿才蓋滿了地皮。人們臉上終于綻出了點笑容:“大難沒有餓死,咱們不能忘了苜蓿。”古時,一位落難皇帝吃了桑葚救活了命,他派人給桑樹掛花紅,手下人錯掛給了椿樹……咱也要給苜蓿掛花紅。
一晃過去了四十年,鄉里人紛紛涌進了城,小城的人擠進了大都市。人們碗里的粗糠、野菜、黑面早變成了白面大米;喝生水變成了喝飲料、啤酒、白酒;吃肥肉變成了吃精肉,吃豬肉變成了吃羊肉、雞肉、兔肉、魚肉,甚至海鮮。鄉里人進城時間越長,就越想念苜蓿,每當陽婆婆暖了背洼洼、西峁峁,“城里”人就問鄉里人,老家的苜蓿綠了頭沒有。苜蓿就講究一口嫩,一口鮮。老家的人進城給三親六故送點嫩苜蓿,大家挺樂。黃土地的苜蓿進了大都市,消息一下就傳開了,“家鄉捎來一口鮮了!”天然綠色食品進了大都市了!大家的眼一下子亮了。老紅軍、老八路、老干部都來分點回去嘗嘗鮮。年輕的大學生、教師、演員、工人、軍人也來分享這營養品了,好像苜蓿成了土特產,成了山珍海味了。
在黃土地生長的人,怎能忘了黃土地上的嫩苜蓿。
責任編輯 苑 湖
馬金龍 陜西作協會員,曾在《延安文學》《延河》等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