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寄宿在一個荒僻的山村。半夜時分,有青蛙的叫聲,由遠而近,掠過夜空,捎來了水田和秧苗的氣息。細聽,聲音是那樣地清澈而圓潤,先是此起彼伏,繼而響成一片。于是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我循聲而起,踱到窗外,遙望田野,聆聽蛙聲。
有誰能體會出我心中那份比泥水更稠的情感呢?我離開鄉村的日子雖然很久了,可是那些精致而美妙的城市流行音樂,就我而言,我坦白我是不懂的,聽得懂的,只有那熟悉而又遠逝了的青蛙的鳴叫。
早年在我居住的村莊,房前屋后的稻田、小河、池塘都是青蛙自由棲息的樂土。與蛙聲相關的那是多么辛苦又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啊——在白花花的水田中,把一束束嫩綠的秧苗親手栽下去,然后便耐心地等待它的成長。一個個露水深重的清晨,挽起褲管,赤腳在草色青青的田埂上行走,一邊查看秧苗的長勢,一邊傾聽蛙鼓如潮。于是,我就想,我栽下的秧苗存活了,而且活得那樣茂密。這種快樂便是種植在我的腦海深處的最初的快樂,而秧田中的那蛙聲就留在記憶深處了。
那時的青蛙就如同那時的生活一樣平淡,聽見蛙聲人們也不以為然;那時的人們更關注自己的生活,不會去妨礙青蛙的生活。一個個孤獨寂寞的夜晚,我總是在蛙鼓聲中甜甜入睡。
上學以后,我開始追逐另外一些聲音,比如,悠揚的風琴獨奏、舒緩的管弦樂聲,還有一些難以命名的吹拉彈唱,除了傾聽,也去模仿。那些因為熟悉而曾經厭煩的蛙聲,卻被分離在這些樂聲之外,就像滾動在花朵或綠草邊緣的露珠,不久便在城市的陽光和機械的熱浪中蒸發掉,當偶爾想起的時候卻再也抓它不著,只剩下茫然和惆悵了。
我最終爬出水田,離開了土地,從事沒有泥水和秧苗的工作,擁有了舒適的燈光和被子,卻沒能再擁有燈光一樣輕柔的夢。在沒有蛙鳴的時光里,一個個和風輕拂的夜晚,對于我來說,除了香甜松軟的夢,再沒有什么更切實際的需求。
我常常感慨,身處鬧市或許有太多的遺憾,不是么?
有時候,抬頭看天竟是灰蒙蒙的一片,到處飄浮著工業時代的灰燼。人類實在有點可憐,每每以為自己是“萬靈之長”,就可以忽略其他存在,直到有一天,我們在享受現代化的諸種便利之時,驀地感到生活似乎缺了點什么——也許我們再無生活之虞,但舉首觸目皆是環境污染的所在,實在也是令人沮喪的事。人類太霸道了,總以為地球是自己的領地,無限制地擴張,不容異類插足,而喧鬧、單調的生活又讓人無所適從,神經脆弱。一旦發覺自己孤立獨處又不勝惘然,總想用什么做點綴,仿佛陪綁似的。于是聰明的人在原先伐去樹木的地方再栽上樹木,并培植上花花草草,以為給生活增添了亮色,但那畢竟是人為的,缺乏天然的野趣,動物們自然不會上當,就連我們自己也會忍不住啞然失笑?,F在雖然有動物保護協會之類的組織,但其出發點仍是為了我們自己,根源于我們對自身的利益,就像我們培植花草樹木,無非是愉悅我們的眼睛,并非出于異類的尊敬,所以動物們也不領情——也許是因為它們看透人類的虛偽,拒絕人類的施舍。動物們自有它們的樂土,它們只要遠離人類的所在。
城市的夜空中常常到處飄蕩著很精致的夜曲,悠揚動聽。每一個音符都被演奏家的手指打磨了上萬次,成為經典,這也許正是城市的文明中最吸引人的元素之一,其中也有流水和青蛙的聲響。但我想,這些樂曲,或許是作曲家為那些身居城市又從未離開過城市的人們特意譜寫的吧。我渴望聽到蛙聲,希望伴著蛙聲入眠,仿佛出于一種無可名狀的沖動。我之所以忽略其他,畢竟因為青蛙是天空中唯一最能代表田園自然精神的活物。我們坐在家中,固然也能聽到種種音樂,但那終是無靈性的變化。好的樂聲是可以用眼看,用手去觸摸的——我總是喜歡這樣地評價音樂。
今夜,聆聽青蛙的叫聲,使我禁不住產生想要去看、去體驗和觸摸的快樂。
夜,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延伸著。
青蛙的叫聲,喚醒了沒有沉睡的我。
希望聽見蛙鼓的不只是我,還有那些還在沉睡的人們。
(人與自然主持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