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土

長山爺爺從村委會散會出來，沒有跟其他村民一道回家，獨自向集鎮的方向走去。老人倒背著雙手，腦袋耷拉在胸前，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微駝的后背一下子凸起來更多，像老槐樹皮一樣布滿皺紋的臉，顏色黑得十分厚重，如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云。走到養豬場東面的那片稻田旁邊，兩條腿仿佛耗盡了力氣，走不動了，就蹲在田埂上，眼睛望著蓬蓬勃勃的莊稼悶悶地抽煙。

夕陽被幾座并排而立的高樓遮擋在小鎮的西面，巨幅的陰影將這片稻田整個罩住，晚風習習，吹起一層一層的波浪向前滾動，長山爺爺宛如站在一片綠色的海洋中間。在長山爺爺的眼里，這些莊稼恍惚是好多好多活潑調皮的孩子，手拉著手在跳著什么舞蹈，那么鮮嫩，那么可愛！然而幾天之后，這里的稻田將被推土機填平，這里的莊稼將被鋼鐵和混凝土覆蓋，上面豎起高高的腳手架和起重機械——這是長山爺爺一直擔心的事。隨著近年來城鎮工業化進程的加快，小鎮周圍到處圈地搞開發，他早已料到這片稻田被征用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當村長今天在會上公布這個消息時，他還是覺得太突然，有一種受到打擊的感覺。對失地的農民，各項補貼是令人滿意的，遠遠超過這一季的收成，叫那幫厭惡種田的后生之輩樂得歡呼雀躍；再也不會被土地捆綁住手腳發不了家，再也不用整天算計著叫嚷著種田劃不來，何況還享受著政府規定的各種優惠政策呢！

長山爺爺跟他們不同，他已經活了七十多歲了，不曾想到了黃土埋起眉的日子，突然失去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土地，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塊，盡管他早幾年就不依靠土地的收入生活。他的兒女都是有固定收入的家庭，甚至孫兒孫女們都有稱心如意的工作，都愿意拿錢贍養他。但是叫他脫離土地、脫離莊稼，誰也無法說服他。從前，他們這茬人一直把土地當成命根子，對土地的情結很難說解就解得開的。

就拿眼前這塊面積不足三畝的稻田來說吧，原先就是他們村的稻田，鎮政府征而不用閑置了好幾年，就變成了垃圾場，只要被稱作垃圾的東西在這里都能見到，西面養豬場的臟水每天嘩嘩地往里淌，使這里臭氣熏染達半里之外。長山爺爺每次趕集路過這里都要痛惜一陣子，莊稼不嫌地賴，多肥的水田啊，卻被拋荒在這兒不種，可見鎮政府里面的一班人都是些敗家的玩意兒！因此對那些干部就沒有好印象。

鎮政府領導對這塊地也深感頭痛，每次衛生檢查評比到這地方就扣分，釘牌子寫告示屢禁不止，清理過后用不了幾天又恢復原樣兒。長山爺爺知道這些情況后，立即找到鎮長辦公室，要求承包這塊地。范鎮長豁然開朗，這樣不僅禁倒垃圾的問題解決了，還可以為農民帶來收益，而且把臭氣熏天的垃圾場變成綠油油的稻田，看起來也順眼了，于是當場就答應下來，并欣然表示不需上交任何費用，只是一旦政府要用這塊地，他必須無條件地退出來。長山爺爺當然同意，如此這般便算不得承包，也無須簽訂什么合同。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對這塊地進行徹底清理，把不能腐爛土化的東西全部挖出來運走。長山爺爺每天起早貪黑風雨無阻做著這些工作，花去了整個冬天和次年的大半個春季。這期間，長山爺爺頂住了兒女們的多次勸阻。兒女和孫兒孫女們勸阻不了，實在心痛老人，就利用節假日和雙休日加入這場勞動。就在這一年的秋后，他們全家人吃上了可以稱之為綠色食品的大米。這塊稻田的自肥能力很強，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養豬場的廢水帶著大量的糞渣夜以繼日地排放到這里，再加上腐爛的垃圾，不需要任何化學肥料田里的肥力也用不完。莊稼長得非常茁壯，抵御病蟲害的能力也變得十分頑強，根本不需要投放任何農藥，甚至連化學除草劑也用不著。生產出來的大米噴香糍粘，非常可口，叫左鄰右舍的種田人生出好多羨慕。

掰指算來今年是第四個年頭，今年的莊稼比前三季長勢更加喜人，可望收入四千斤稻谷。然而征地的商家卻等不到莊稼成熟。盡管給付的賠償超過了這一季收成的經濟價值，長山爺爺還是不忍心讓眼前這片莊稼白白毀掉，如果讓他收上這季稻谷，他寧可不要賠償。他要承包這塊地的初衷根本不是想收入多少斤糧食，賣多少錢，而是為了安慰一個老莊稼人的良心！

然而，現在他又因為要夭斬這片莊稼而痛心。這片莊稼就像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尚未長大的孩子，怎么能說毀就毀了呢。他已經記不得抽了幾支香煙，嘴里依然抽著一支，從腹中吐出的煙霧并沒有帶走絲毫的苦情愁緒……太陽已隱沒在西方的地平線下面，天空中只留下幾道微光涂染著幾片在低空徘徊的浮云，趁夜出游的蝙蝠和尚沒歸巢的鳥兒在稻田的上空飛來飛去，忙碌了一天的人們不時從旁邊這條路上走過，急匆匆地趕回家中歇息。長山爺爺不想回家，回到家里也是他一個人，自從老伴撇下他走了之后，大多時候都是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他住在和老伴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屋里，在幾間老屋里養大了兩雙的兒女。如今兒女們各自有了他們自己的家庭，住在他們自己新造的樓房里，幸福而快樂。然而老人心中的愁苦沒有誰愿意聽他傾訴，還不如待在這里陪伴他心愛的莊稼。今天的莊稼似乎沒有以往的靈性，全然不覺得即將臨頭的災難，依然隨風快樂地跳啊搖啊。長山爺爺的心里像塞滿鉛塊一樣沉重，有些昏花的雙眼里面癢癢的，仿佛有幾條小蟲子在游動，不知不覺有淚水溢出來……唉！人老了就有迎風落淚的毛病。他對自己解釋說。其實他知道，這是他心里難受啊。

鎮區和鄉村農戶的窗口亮起一盞盞燈火的時候，長山爺爺的肚子發出抗議聲了，而且餓得非常難受。仿佛不光是肚子里不舒服，覺得五臟六腑哪兒都不舒服，好像身子里面某個零件要出問題了。這時候田間的各種昆蟲都叫了起來，蚊子也都出動了。蚊子不斷的侵擾使他防不勝防，身上鼓起了好多又扁又硬的癢疙瘩，這才使他產生了去意。他想站起來，一種觸電似的巨大的酸麻感覺直沖腦門，兩條腿突然像兩根木棒似的不聽使喚，身體晃了晃再想蹲卻蹲不住了，頭腦里一陣眩暈，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右側歪下去，倒在窄窄的田埂上。

老人奮力睜開眼睛，眼前一塊黑幕晃過之后，出現一種奇異的幻覺：在明靜而高遠的天空下面，他正在揮汗如雨地收割這片莊稼。畢竟人老了經不住勞累，他想站起來直直又酸又痛的腰身，可是腦袋里怎么也昏昏沉沉的呢？好多瞌睡啊，眼睛快要睜不動了。老人不想睡，因為還有好多農活等著他做。他十分費力地撐開眼皮……眼前秋風陣陣，吹起一層一層的波浪向前滾動，他站在稻田中間，恍然置身在一片金色的海洋里。離身旁不遠處的打谷場上，稻谷堆得像一座小山頭，發著金燦燦的光，這正是多日以來縈繞在他夢中的一道風景。長山爺爺多皺的臉上終于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次日黎明時分，趕早集的小商販發現了老人。長山爺爺面向自己的那一塊稻田，側臥在田埂上的青青草叢中，爬滿青筋的左手伸進稻田里，似乎想抓住指尖前面的一束稻秧，腳尖前面散落著十幾個香煙頭。然而老人已經停止了呼吸。最后一抹笑容永遠凝固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那一道道生硬的皺紋都變得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