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種了一輩子菜,卻從沒種過茄子。
男人的口味忽然變了,于是在運河邊的地里種上了茄子秧。
男人坐在地里休息時,眼睛望著前面的堤岸邊的野草。一柱擎天的狗尾巴草,枝繁葉茂的野菊花叢,散發著淡淡香味的艾草,掛滿小燈籠的籠燈子草,莖甜葉長的茅草……
男人喜歡這些綠色的草,也喜歡它們的味道。
男人要下河,經常地下。男人用鐵搭三下兩下地坌,四五級泥階就成了簡易的河橋。
男人戴著泛黃的破草帽,赤著腳,高卷著褲管,坌地,種菜,施肥,挑水,澆菜。
臉色灰暗的男人活了五十歲,他感覺這幾十年都在沉睡,昏昏的。男人坐在被太陽曬得沸燙百滾的堤岸上,眼微微地瞇著。一陣熱風吹來,帶走了男人頭上的幾根草葉。太陽熱辣辣地照在男人背上,也照在茄枝上。真奇怪,這東西還偏偏喜歡太陽的火辣,不知啥時,細嫩的茄秧腳梗硬了,枝莖粗了,就連那葉子也長得又肥又闊。男人渾濁的眼睛忽然一亮,咦,茄葉間藏著一些淡紫色的東西:有的像細小的風鈴;有的張開著,像一把小巧的傘。
茄花!茄花開了!
他的眼迷離了,茄花,茄紅……男人記得,結婚那天,新娘就圍了一條茄紅的圍巾。對于新娘,他只記住了這一點。本來,男人連這一抹茄紅也已忘掉了的。兩個月前的一天,男人從醫院回來后,腦子里莫名其妙地記起來了,再也忘不了。他活一輩子從沒用過腦,這一次的回憶讓他很傷神。
當初,男人如不嫌棄女人的病,也許她不會受傷;如不打罵女人,也許她不會瘋;如不把瘋女人趕出去,她也不會死……
女人是在兒子出生后,離開家的。兒子六歲那年,男人在這塊地里見到了曾經幫他傳宗接代的女人,她平平地躺在草上,肚子如同當年懷著兒子時那般大,一雙圓睜的眼睛從搭在額前沾在臉上的頭發間露出來。
男人只看了一眼,仿佛眼前不過是一頭與他無關的死豬,破席一卷,直接送到火化場,燒了。骨灰盒是最便宜的那種,反正要葬在地里的,好一點壞一點有什么要緊呢?兒子生下了,女人的任務就完成了,這樣的結局就是最好的結局,他想。
女人死了,男人懶得多掘一鍬土在墳上。女人的墳平平的,跟平地沒什么區別,他不舍得浪費一寸土,便將她的墳整成了菜畦。
男人沒想到,茄子在女人墳地上長得特別好,那花兒像一張笑著的臉。
男人嘆了口氣,女人的魂附在花上朝自己笑,說明她不怨自己,說明她早就原諒自己了。
晚上,男人破天荒地燒了一桌好菜,買了酒。兒子在城里打工,家里就他一人。男人擺了兩副碗筷,斟酒,坐下,舉杯,又停下。男人記不起自己從前是怎么喚女人的,女人好像從沒同他一桌吃過飯。男人低頭看了看自己坐的黑舊的長凳,他記起來了,這條凳子曾經是女人一個人的飯桌。
男人揚起自己粗大的手掌,啪啪兩聲。臉皮沒什么反應,心卻有了響應,如同有一把帶齒的小刀,在男人心口來回地蹭,來回地磨,扯得他一陣一陣的疼,眼淚便一行一行的出來,畫花了他的麻子臉。
吧嗒,吧嗒,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碗里,男人仰起頭,咕咚咕咚地將淚和酒倒進了口中,咽下。
男人趴到桌子上痛哭失聲。他不停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將額頭往桌子上磕,再撞。
淚干了,額頭起包了,血凝了。男人紅著眼睛啞著嗓子說,我得了胃癌,日子不長了。這幾天我睡不著覺,老想些事情。這輩子,我最最對不起的人是你,然后是兒子,沒娘的孩子苦啊!辛苦銅鈿快活用,我省吃儉用一世了,攢的錢都要用在兒子的婚事上,讓他高興高興,也讓你高興一回。嗯,你活著的時候,我沒對你好過,下輩子,我一定好好待你,真的……
男人更精心地照料那塊地,茄花結茄子很快,茄花結了又開,開了又結,開了這邊結那邊,結了這邊開那邊,男人的菜地變熱鬧了,他的腳步也變輕快了。
男人一直不離菜地左右。他把自己種在了菜畦里,種在了茄子旁。
男人下河挑水的時候,回頭望了眼菜地,就又見到了微笑著的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