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他全身酥軟。污水連日的浸泡,這時候,皮膚又瘙癢得厲害。迷糊中,隊長熟悉的銅哨子雄赳赳地響起。他條件反射地躥下床,說壞了,大堤又出險了。
銅哨子又一陣緊急響過,隊長的銅鑼嗓子叫開了:“開會了!開會了——”他一顫,現在開什么會?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一準是研究大堤加固的事。對,大堤是要加固了,不然再落一場雨,非決堤不可。那可不是小事,一旦決堤,這村里幾百戶就完了……他不敢多想,也顧不上穿鞋,光著腳就向外跑去。他知道自己不能慢。
剛跑出幾步,銅哨子又一陣響過,隊長的聲音又高了些:“開會了,開批斗會……”他一下子癱坐到地上。他很快又明白過來,這更不能慢!他爬起來,拿起那頂寫有“地主”和自己名字的高級白紙做成的帽子,恭敬、虔誠地戴到頭上,向會場跑去……
一個月前,他決不會這么做。那時候,他這個“舊社會的吸血鬼”、“人民的公敵”,不僅認識不到自己的罪行,還狡辯,說他家世代沒剝削過任何人,家產都是祖輩辛勤勞動所得,等等,千方百計為自己開脫罪行,甚至公然惡毒地謾罵、攻擊人民。現在,在人民暴風驟雨的教育幫助下,他終于認識到了自己和那死去的地主爺、地主婆(他再不會稱他們為爹、娘了)對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
正是六月天,天氣悶熱得出奇。他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戴著白帽子。下面一個個赤膊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異常的神圣和興奮。“打倒”、“打倒”……像洶涌的浪潮向他襲來。
在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提示下,他又認識到了自己一個更大的罪行:那年干旱,全村很多人家都斷了口糧,地主婆發現剝削廣大貧下中農的機會到了,就假惺惺地給沒糧人家送米(當然,地主婆送的一定是自家吃不掉的霉變米),還說不要還的。但第二年秋,她卻全部接受了貧下中農還給她的新米……他痛哭流涕地控訴著自己的罪行,“在那起殘酷剝削廣大貧下中農的事件中,我……罪人我,有不可逃脫的責任。罪人我,那時都三歲了,明知地主婆是豺狼心,卻不管不問,任憑豺狼行兇!罪人我,罪孽深重。罪人我,懇請廣大貧下中農狠狠地批斗……”他仿佛被懸在半空中,低著頭,任由口水、鍋灰、拳腳肆意地落在身上。
忽然,一聲響亮的雷聲,震得屋上的茅草猛烈地顫抖,狂風卷地而起,黑壓壓的烏云立即布滿了天空。轉眼,大雨像銀河決口,嘩嘩嘩地直往下倒。
“快!快上堤!”隊長的銅鑼嗓子叫過,人群轟地奔走了。
當他恢復意識的時候,跳下凳子,跌倒了,慌忙爬起來,也向大堤狂奔……
“會水的快下去……”隊長指著一處管涌吼道。可是沒有人站出來——誰都知道,現在下去決不是游泳。
洞口在繼續擴大!隊長的銅鑼嗓子還在風雨中一個勁地催問。然而,除了一個個驚恐的眼睛恐懼地看著那個噴涌的洞口外,就是沒有人自告奮勇。整個大堤都在顫抖。
“我!”一個并不響亮的聲音響過,一個戴著白帽子的人就跳進了水里。他牙關緊咬,身體死死地堵著洞口,只有頭和那頂象征著他“罪惡”的白帽子露在外面。浪頭猛烈地將他一次次掀起、丟下。他左手緊抓一根樹根,右手伸向岸,他需要人拉著他,但除了一雙雙驚恐的眼睛看著他,沒有一只手伸向他。他只得不斷地用手指摳著岸上的泥土……
“快!快拿麻袋裝土!”他說。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響亮。
人群終于醒悟了,有人慌忙拿起麻袋……
“不!不能聽他指揮!”一個聲音末日般地叫道。
“對!不能讓他指揮我們!”又有人叫道。
“這么大的事怎么能讓他做?快!快叫他滾上來!”
“他……他會破壞的!他是地主崽子……”
他緊咬的牙關松了,一雙絕望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岸上一個個兇惡的面孔,緊抓樹根的手也慢慢地松開……
“嘩——”,決堤了!憤怒的洪水,裹著泥沙,也裹著一個個正在憤怒的身體,向著他們的房子、老人、孩子,瘋狂地奔去!一頂白色的帽子,在洶涌的水里,浮一下,沉一下,終于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