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才男,土家族,本科文化。現供職于湖南省張家界市桑植縣人民政府教育督導室。系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進修于毛澤東文學院、魯迅文學院。曾在《張家界日報》、《湖南日報》、《人民日報》、《芒種》、《遼河》、等40多家報刊發表散文、詩歌、小說、報告文學近40萬字。
住在城南與城北可以對嘴點煙的城市里,只要聽到喊媽或叫娘或談論母親的聲音,我就會想起臉上鑲滿了陽光和泥土的老母親。
母親住在山溝里,住在以前好多男人找不到媳婦,而今山外的女人都想嫁進來的山溝里。在那里,她像一個哨兵一樣,堅守著自己雙手豎起的木屋,堅守著養育她和養育她兒女的幾畝責任田土。
母親文化淺,只跨過小學的門檻。她當過大隊的婦女主任,與我父親結婚后,生下兩男兩女。她是命苦透了的人,時至中年,我的父親在山溝里打柴,可能是鬼使神差,不知從哪里爬到了危崖崩壁、拒絕人的趾印的高山上,攀著樹樁,樹樁一翻,父親滾下了萬丈懸崖。
父親走后,母親的心揪成一團,內心積壓著一種苦悶。她常去父親墳邊走走、看看。在那里,輕揉著父親身上的厚土,怕壓痛他的身子,細扯父親周邊的雜草,怕擋著他的路,給父親燒燒紙錢,怕他在那里缺吃少穿,還說,你走了,有什么事,我給誰說呀!安慰他,周圍有老爺爺、老奶奶陪著,不會孤單,也不必感到孤單,這里離你修建的那一幢木屋并不遠,還是極容易來家中看看的,我永遠忘不了你,會時常來探望你的。
父親走后的第二年,農村實行責任制,田土到戶,組上給我家分了兩畝田、三畝地、半坡荒山。山里的重工,她做不來,又不敢喊男人幫忙,生怕人家閑話,有時只好叫來我的舅舅,幫著犁田、種地。雖然母親為舅舅之妹,可母親有顧慮,覺得喊多了,舅母就是不做聲,自己也不好意思。她沒日沒夜地在田地里轉著,一趟、兩趟,一天、兩天,竟轉出一把又一把的老淚,一雙腳印,像花朵,開在田埂地角。晴雨天,她還去責任山里撿柴,你叫她別去嗎,可等你一轉背,那鐮刀就在她的背簍里蕩進了山。夜色降臨,豬樓邊,就多站了一捆捆的柴禾。
弟弟要去當兵那年,母親不準去。弟弟在鄉里體檢合了格,消息跑到母親的耳里,她慌了手腳,當天夜里,她就從樓上取下幾根干干的竹子,捶破,捏在手里,刨開灶空掩飾的火種,點燃,就著嚓嚓的火苗,踩著逶迤的山路,去了村長家,當著村長的面說,如果讓我的小孩當兵去了,我家的田地就要你做!即使村長的嘴巴講苦了,母親仍不點頭。時過幾日,母親在眾人的勸解下,想通了。
接兵的來到我家門口,燃起鞭炮,炮聲炸笑了母親的臉,炸開了我的母親的思維,炸出了我母親的希望。而今,弟弟肩上長出了一杠兩星,母親甚喜,她常去永遠收不攏腳的吊角樓里,撥通電話,話中滲著囑兒子在外面好好干、別把肩上的星弄丟的聲音。
母親病了,是在夜間照顧稻田的水而生病的,她病得唉聲嘆氣。遠方的妹妹知道后,叮囑我快點把母親接進城里治療,說錢少了,她們負責。我去接母親下城,坐車嘔吐的她,生死不肯上車,說死也要死到鄉里。扶她上了車,她又滑下來。母親最后還是坐車進了城。
她在城里住院一周,想水喝了,想東西吃了,笑得起來了。出院后,我帶她到城里轉上一圈。她說,腦殼都轉暈了,不好玩,走,回去。她在我家住幾天后,感到也不自然,覺得城里像牢籠,會把少的關老、老的關死,會把一個好端端的人關出一身病來。不能串門,就像砍了她的一雙腳;無處說話,就像閉了她的一張嘴;沒事可做,就像斷了她的一雙手。她不甘心把自己的活力與思想,被一把刀分割和破壞。她想回到鄉下去,她的骨子里流的是鄉下人的血,她離不開鄉下的田和地、人和事,鄉下的陽光、土地暖和些,鄉下的堂屋、火坑熱和些,就連鄉下雞鳴犬叫,聽起來,也舒服些。她要回到那人情美好、民風淳樸、空氣清新的鄉下去,那里是多么的親切和溫暖。
我欲哭無淚,說:“母親,你萬一住不慣,就回去吧。”
看著母親要上車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我說,母親,錢是不能代替孝順的,但我如今只能這樣做啊。母親懂得我的心,她不要,說我有孩子讀書,要的是錢。我把錢趁母親不注意時,塞進了她的口袋。母親再一次扯扯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提提我的眼鏡,說我的胡子長了,用熱手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在車上,她用雙手使勁地推開窗玻璃,伸出頭,笑著說,沒事了,還是回家看看!
入秋了,我回到老家,立在街沿,翻看掛在門上的大鎖,扯幾下,沒扯開,準備去找母親,叔叔家的小姑娘從她家的門縫里露出腦袋,說我的母親挖薯去了。這時,我才明白母親的責任地還沒有租出去。當母親拄著鋤、背著紅薯走進屋時,我雙手托著沉重的背簍,放下,看到母親的綢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滲出了血,我的心一酸,明明叫她不做了,可她還是閑不住。她說,我多做點,你們回來也多背得一點。現在,我還動得起,到我真正動不起了,那也只有靠你們了。
翌日早晨,母親知道我要回城,老早就使炊煙鉆出了瓦屋,香味彌漫屋子,我聞到它,捏捏鼻子,吸吸氣,笑了,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正準備吃飯時,母親卻舉起和故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著眼淚。我問母親哪里不舒服?問她是不是我說錯了話?站在母親旁邊的妹妹指責我,就怪你,剛才她到叔叔家找口袋,給你裝點米,可叔叔找口袋時,順手找出了你寫《父親》的那張舊報紙,叔叔一念,碰到了母親還沒愈合的傷口上了。我看到母親吃力地走進房屋,也跟了去,母親端詳著父親《民辦教師任用證》上的照片,一聲不吭。我要帶走那個證件,母親不許,說我父親的照片就剩這張了,你們保管不好。說完,她把那個證件又藏在了只她一個人知道的地方。
“有空了,常回家來看看!” 剛離開老家的我,隱約又聽到了母親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