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生在十年前的一個故事。
1997年9月上旬,我送兒子去西安入學,歸途坐的是下午的火車。離家兩千多里地,須第二天才能到站。路上無事可做,我拿一本期刊隨手翻閱著。
對面一排的三位乘客,在斷斷續續地交談。我這一排,最里邊坐著一位小伙,我坐最外邊,中間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姑娘二十歲左右年紀,頎長的身材,穿一身牛仔服,凸顯出豐潤的腰肢。又黑又亮的秀發隨意地披在肩上,白皙的臉上泛著青春的紅潤,文靜的舉止中透著幾分稚氣。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明凈如水般的眼睛里流瀉著孩童般的純真。她不和誰說話,一個人安靜地坐著,好像很疲憊,時而扭頭看看窗外。
生活中,我沒見過太多出色的美少女,在我的印象里,她應該就是了。
幾天來,我把孩子安排好,又和他一起游歷了古城的風景名勝。上車后,感覺又累又困,便放下手中的刊物,打著哈欠,身體向后一靠,伴著火車隆隆的響聲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只覺得有東西壓在了肩膀上。猛一睜眼,原來是身邊那位姑娘,她竟然把頭歪靠在我肩上睡著了。頭發幾乎挨擦著我的臉,一縷淡淡的清香沁人肺腑。我下意識地聳聳肩,示意她離開。姑娘猛地一醒,睜開眼坐正了。但很快又打起瞌睡,把頭一點,一點,點到一個支撐物——我的肩膀上,又不動了。
她大概困極了,她大概看我年齡大她一倍多,她大概看我長得不像是個太壞的家伙,才這樣顧不了“男女之大防”的吧?但我怎好讓一個陌生女子歪靠在自己身上呢?而且那邊不也坐著一個大活人嗎?那可是個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的帥小伙啊,肩膀比我寬厚得多呢,為什么她偏偏往我這身上倚靠?
我下意識地按了按放錢的衣袋,摸摸身邊的提包,一邊略表不滿地干咳了兩下,一邊把身子向外挪了挪。那姑娘警覺地坐起來,有點不好意思。
我雙手抱起肩膀,半閉著眼睛,繼續打瞌睡。在火車輕微的顫動中,剛一迷糊著,姑娘的頭又歪了過來,這下子我可睡意全無了。心中好笑:“小姐(那時還并非貶義詞)呀,你可真——”剛想躲閃,突然改變了主意。說老實話,我不忍心再驚擾她了。不管她是什么人,也不管她是干什么的,她的困倦不像是裝的。在感嘆她何以困倦到這般程度的同時,我甚至對她產生了淡淡的憐惜。她已經困乏得支撐不住了。她似乎需要一個起碼是心靈上的相對安全的支點,來緩解一下旅途的勞頓和繃緊的神經。我歷來眼光混濁,但此刻,我少有地相信自己了。唉,當今社會,假玩意太多,多得讓人時時戒備;真東西太少,少到讓人處處提防?;叵脒^去,在許多事情上,我付出的真誠,付出的真情,自有天知地知,也有人知。然而,有多少卻被無情地褻瀆了,否定了。陌生的姑娘,你能知我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想么?剛才的疏離,我的失禮,不僅為了對面、側面的盡管也許是善意的目光,不僅是考慮到了要讓我那干癟的錢袋完璧歸趙,我過敏的心靈里的確是摻入了太多的警惕啊。
我在解剖自己。
我知道,傳統思想的束縛,加上污濁現實的刺激,造成了我心靈的封閉。而這封閉的心靈,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我去做一些本應是美好的事情。
我在反思。
我改變了主意,我不再動彈,不再假咳。我甚至竭力控制著真正感冒所帶來的嗓子發癢。我不再拒絕姑娘再次側過來的頭,發,和臉。這次,我就讓她靠著我的肩膀好好地睡一會!“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毙募兡顑簦矣趾伪卮嬗心敲炊嗍浪椎念檻]呢?我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不比年輕人,縱然再疲倦、再難熬也總還是挺得住的吧。
我瞇上眼睛,身子一動不動地坐著,任她輕輕依靠著我的單薄的肩膀睡去。心里想著:“陌生的姑娘,你太困了,一個人出遠門不容易啊。你就放心地睡吧,盡量多睡一會兒無妨,我不會再驚擾你的?!庇謱ψ约赫f:“不管怎樣,一個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能夠給予別人一點正義的扶助和支撐,或者帶來一點溫暖,無論怎樣的形式,哪怕再微不足道,也總是件美麗的事情?。 ?/p>
就這樣,美麗的姑娘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任美麗的姑娘美好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就這樣像親兄妹般接觸著,我就這樣滑稽地堅持著。我想,此時此地,那姑娘的潛意識里,一定是把我當成了她的大哥,或她的長輩。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卻要從心底里感恩。
那一刻,我驚異了。作為一個生理健全的男人,面對這樣一個絕色女子,我的靈魂深處竟是那般純凈,純凈得無半點雜心邪念,純凈得像秋天的水,像碧空如洗的天,像無欲無求的佛!我體驗到了一種深刻的幸福,那是我有生以來絕無僅有的別樣的一種幸福。我被自己震撼了!
大約過了七八分鐘,姑娘醒了,坐直了身子,發覺這一點,她帶著歉意,帶著一絲苦笑,沖我感激地點了點頭。然后把胳膊交叉在胸前,端坐著,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像在思考什么。
一路上,彼此沒說一句話。我要下車了,姑娘才向我輕輕道了聲“再見”。我則微微點頭,向姑娘輕輕揮揮手,提起包裹,下了火車,步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故事寫到這里,本應該結束了。但后來發生的事情,與之密切相連。索性就寫下去吧。
自那次艷遇之后,我回家來把情況如實告訴給妻子。妻子很平靜,說:“這有什么?這個俺放心呢。因為俺太了解你了,你心眼好,可你膽小?!?/p>
我淡淡地一笑,不置可否。誰知,她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敏感地一撇嘴,臉上晴轉多云了。兩只眼睛像掃描病毒似的把我上上下下掃描了一遍,說:“不對,不行!世界上沒有不吃腥的貓。這年頭,誰知道你在外面有沒有二心啊?別看長了一副老實相,誰能看清你肚子里有沒有花花腸子?那心底里不一定琢磨誰呢!”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靶κ裁??笑的就怪!”妻子緊追不放?!澳俏揖筒恍α??!彼煲荒槆烂C。“甭裝正經,誰還不知道你們那文人的心!”又一句。
我只好辯解:“俗話說‘人過四十天過午’。我都什么年齡了,還有那心?”
“什么?”她馬上反問了一句,“年齡怕什么?你不還是蠻有活力的嗎?”
我后悔了,后悔不該給她講這些。我這個人最可惡的毛病之一就是不藏話。
看來,我得好好應付一下,以免她認起真來。我指著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經地說:“老婆啊,你對我(我把“我”字說得很重)還不放心?就我這熊樣兒,會有一個女人看得上我嗎?能有半個美女為我動心嗎?放心吧放心吧,賊心,賊膽,賊勁兒,賊條件兒,俺全都沒了啊!”我兩手攤開,一臉真誠。我想那樣子一定挺感人的。
妻子撲哧笑了,笑夠了才說:“跟你鬧著玩呢,你倒當真起來了!快吃飯吧,俺給你下的面條,荷包雞子。”
哦,“哈哈”,我輕松過關。
十年后的今天,我又把這個故事講給一個與我無話不談的同事。同事聽了,卻一拍大腿,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大為遺憾:“哎呀呀,呀,你呀你!怎么俺就碰不著這好事呢?要是我碰著,早就——”他把胳膊一伸,一彎,做摟抱狀,還把頭一歪,眼一瞇縫,酸酸地說:“小妹妹喲,你就睡吧!……銷魂??!”他想象著。
我“咚”的一聲朝同事那狗熊似的肥脊梁上擂了一拳:“停!正因為你小子心太歪歪,意外的好事才輪不到你呢!”
同事猛一怔,立即老實,摸了摸“熊背”,坐回到沙發上。但他那已經長出不少白發的“熊頭”,仍在不停地搖著,搖著,嘴里不住地“嘖嘖”著。
好了,故事就先講到這里吧。我也該喝口茶了。一會兒,還有幾杯酒等我去斟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