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父親年年都要上山去采草藥,對于生活在平原里的人來說每年都能去山上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父親也為此很是自豪,他的肚子里總是裝著很多山里邊的奇聞逸事,真假不論,反正總是能吸引一大群的聽客。每次他講到自己的奇聞時,我便總是心里不是滋味,聽得太多了也就厭煩了。雖然如此,在我的印象里父親一直是一個巨人,盡管他活得那么普通而平凡。
第一次發覺父親老了的時候我應該知道的,然而我毫不留情地將其刪掉了,最近想起來的時候仍是心痛不已。那已是近十年前的往事了:我讀完中專學校給我聯系了一個打工的地方,去那個地方要幾千元錢,家里供我念書已經用去了很多錢,還欠了一些外賬,怎么辦呢?父親決定把年豬賣了,湊個錢就算把我送出去了,想到從此以后我在外面的世界開創一片自己的天地,心里還是高興的。
賣豬的那天是個清冷的早晨,一頭膘肥體壯的大豬從豬欄里放出來后便滿院子亂竄,幾個人愣是捉它不住,父親心里發急,一下子撲到豬的屁股后面緊緊攥住豬尾巴,被那頭驚慌失措的牲畜拖著跑,然而父親沾滿豬糞的雙手卻始終不放;我知道父親是個愛面子的人,極善于察言觀色,大概他也知道我當時痛苦的心情,趴在地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他這種生生做出來的笑容我至今想來都心里發緊,冷汗直流。
出門幾個月我又灰溜溜地回來后,父親竟然沒有埋怨我,我知道,無聲的譴責比起大聲的責罵更讓我心里難受,我一直藏在家里閉門不出,覺得自己對不起家庭對不起社會對不起每一個人。看見外人打招呼做個假假的笑容后便一頭扎進那間潮氣濃重的屋子里閉門思過。父親的嘆息像一把把刀子在我心里割呀割的,我覺得心里在滴血;我那時不知道自己已經罹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只是在自責的苦痛里挨著日子。然而父親終究是寬容的,依舊在家里種著地,不慌不忙的。和他平時一樣,只是有一點,他講自己在山里邊的奇聞逸事少了,講起來也沒有以前那樣眉飛色舞了。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歲月的流逝讓父親看出了點什么,想起來大概是對我——他的兒子的認識更深了吧,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多少出息,期望沒有以前那么高了;所以我第二次出門時他對我沒別的要求,他囑我只要糊住自己的一張嘴就行了,什么發財之類的不要去想,免得我覺得壓力大受不了。然而他對我的期待并沒有消退,當我決定自己要出門做工時眼里依然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記得那天天空還沒有放亮,清冷的空氣大霧彌漫。我收拾好東西便決定自己走到十里外的小鎮去搭車,然而父親不放心我,硬是要我坐在自行車上,他馱我。自行車行駛在大堤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團模糊中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覺得自己的眼前父親彎腰的身影在不停地忙活,說真的,那天我完全可以馱我的父親,可是我卻坐在后座上,那么的坦然。有那么一剎那我發覺日漸老去的父親又回到了以往那種生龍活虎的狀態中。他的背影在我的眼中像黃昏里的影子似的越來越長,越來越高大,終于成了一座令我仰望的高山。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混出個出息來,要用自己的成就撫平他的臉上的皺紋,用自己的孝心喚醒他老人家臉上久違了的笑容。
當抑郁癥一點點侵蝕著我的身心讓我覺得終于忍受不住時,我給家里打電話哀求自己要回家。一面擔心是不是會傷父親的心,然而父親卻非常坦然,他迫切地對我說如果覺得受不了時就快點回來。那一刻我知道父親又用他堅強的身軀承受住了這份希望的破滅。當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里,內心的苦痛加上忍受不住村里人投來的那些異樣的目光,終日躺在家里,望著墻角慢慢蠕動著的蜘蛛,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卻再也沒聽到父親的嘆息。他的心,也許在我回來那一刻就已經碎了吧。我痛苦地想著這一切,自責使我心如刀絞。
也想到了死,可是我真的是很不甘啊!當我對父親說自己可能已患上了抑郁癥時并第一次在父親面前埋頭大聲抽泣,慌了神的他一下子顯得不知如何是好,走過來用粗糙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頭,不知所措地安慰我,顫抖的聲音充滿了內心的掙扎與苦痛。待我哭累了睡去時,父親就忙著去收割地里的稻子了,一個勤勞的農民面對土地是沒有時間去品嘗內心的憂傷的。晚間回來時,我看到了父親紅紅的眼圈與眼角未曾揩去的淚水。那一刻我又是心潮起伏,父親呀父親,你總是默默地用你堅強的頭顱承受著一切苦難。作為您的兒子,似乎注定了一輩子都要在您的蔭蔽下躲避生活的打擊!
漫長的治療幾乎耗盡了我的精力,有很多次我幾乎要放棄治療,放棄這屬于我的生命,然而始終是父親站在我的身邊,安慰我,鼓勵我,為我編織一幅幅未來美好的圖景;在無數次藥物副作用的攻擊下,我看著父親堅定的目光,終于挺過來了,現在我又能發出爽朗的笑容,看到這一切,最感欣慰的大概是父親了吧。現在他又開始上山采藥了,回來給我們講他在山里的奇聞逸事,我認真地聽著,并不時發出會心的笑容。一道坎,終于是過來了, 以后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沒有父親就沒有我的生命,我的一切。父親沒有念過多少書,也不懂啥理論,然而我卻覺得他是天底下最有智慧的人。一個守望著兒女們的巨人!無論我們面對什么樣的因苦,總是會從他那里汲取到足夠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