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獨行章士釗

章士釗先生是民國政壇叱咤風云的人物，人們對他的行事風格和偏激主張歷來褒貶不一。他確有一些獨到的創見，如首稱孫文為“孫中山”；首倡北洋政府總理為“執政”；敢于穿梭在軍閥、猛人之間調停爭訟；又曾被魯迅罵為“老虎總長”、“落水狗”；生活在白話文時代，主張新舊文化“調合論”卻六十年如一日用文言寫作；借給毛澤東兩萬銀圓不問用途慷慨解囊；90高齡仍筆耕不輟，終撰成巨著《柳文指要》，其書曾作為國禮饋贈給美國總統尼克松……

章士釗(1881—1973)，字行嚴，號孤桐，湖南長沙人。早年留學日本、英國，任過《蘇報》、《民立報》主筆，創辦過《甲寅》雜志、日刊，反對專制，宣傳民主，在民初思想界頗有影響。他是中國現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和社會活動家、教育家、法學家，又是文壇巨擘。他一生閱歷豐富，學識淵博，經歷奇特，在政壇、文壇有過不少獨一無二的創舉，也是一位頗存爭議的人物。

一

《蘇報》原是一家報道市井新聞的小報，后來被陳范接手經營。陳范做過清廷的船山縣知縣，因鼓動“教案”被革黜。他本就對當局心存芥蒂，欲尋機借輿論發泄不滿。當南洋公學鬧學潮的時候，陳氏在《蘇報》辟《學界風潮》專欄，對學潮做跟蹤報道，頗為社會關注，報紙的銷量隨之大增。陳范又對版面大刀闊斧地增損，特聘年僅22歲的章士釗做主筆。

為辦好報紙，章士釗聯絡章太炎、張繼等一批新思潮文人，以《蘇報》為陣地，“揮斥方遒”，大造反帝、反封建專制輿論，為世人矚目。該報除繼續對各地學潮做深度報道外，又大大加強了論說的分量，一時間許多暢言“反清革命”的文章在《蘇報》上發表，成了當時云集于上海的革命者之喉舌。章太炎的《革命軍序》和《駁康有為論革命書》都是《蘇報》發表的，在國內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此后，他成為清廷的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后快。

《蘇報》被迫停刊后，他又與陳獨秀等創辦《國民日日報》，并與黃興等人創建華興會鼓動用革命手段推翻清廷，建君主立憲國家。1905年被迫流亡日本，又發起籌建同盟會，但他并不入盟，后來竟以“清流”相標榜。武昌起義不久，他應孫中山之邀由英倫回國主持同盟會機關報《民立報》。因視同盟會章程不合西方政黨標準，首倡“毀黨造黨說”，社會輿論一片嘩然。他還主張政黨內閣制，遭同盟會員反對，被斥為“保皇黨”，章氏憤而辭職。這種特立獨行的品格伴隨章士釗一生，令他飽嘗了成事之樂和敗事之苦。

二

章士釗與李大釗兩位先生，堪稱交友的典范。二人雖政見有異，行事風格不同，然而在才學品德上卻互為推重，一生私交情篤。

1914年章氏在日本東京主編《甲寅》，李大釗亦在東京留學。一天，章士釗從郵寄來的稿件中看到一篇言之有物的論文，覺得“溫文醇懿，神似歐公”，細品再三，拍案叫好。該文作者署名“李守常”，多方詢問，不知何方人士，遂致信邀其晤談。翌日，李大釗持信踐約，在東京小石川林町一間斗室之中，二人促膝暢談十分投緣。交談中章士釗偶然發問：“守常者為君名乎?字乎?”答曰：“字耳。”問：“然則文稿中君何不署本名?”對方鄭重回答：“投文于《甲寅》，吾何敢與先生同名‘釗’字?”說罷二人開懷大笑一陣。自此之后，李大釗的著名論文《大哀篇》、《國情〉、《厭世心與自覺心》等，便署名“李大釗”在《甲寅》上發表。

李大釗雖才華橫溢，學識淵博，但章士釗的評語是“才不如識，識不如德”，以表示對他高貴品格的景仰。

從東瀛歸國后，李大釗主篇《晨鐘報》，章士釗則在北京大學執教，潛心治學。1918年2月，由章氏推薦，李大釗到北京大學任圖書館主任兼經濟學教授，當時章士釗所任圖書館主任即由李大釗接任。

1925年，章氏參加段祺瑞內閣。李大釗多次對章士釗夫人吳弱男說“行嚴(章士釗，字行嚴)沉溺太深”，恐難自拔，多次直言勸其“不要去趟政界的混水”。此后，二人很少晤面，但兩人交情依然如故。李大釗夫人趙紉蘭與章夫人吳弱男經常走動，李大釗有時亦來東城區魏家胡同章宅串門。后來，章氏三子拜李大釗為師，專攻政治經濟學；李大釗之長女李星華亦拜章夫人為義母。

1927年4月6日，李大釗被捕入獄，章士釗夫婦不遺余力設法營救。他曾找到張作霖的親信楊宇霆，請他轉告張大帥：“切不可為一時之意氣殺戮國士，而遺千載惡名。”繼之，又奔走呼號，動員社會知名人士200多人聯名請保李大釗先生生命。李大釗殉難后的第二天，章士釗夫婦拿著香燭和冥紙，來到宣武門外長椿寺，在李大釗靈前祭奠。章氏捶胸頓足慟哭，在場目擊者無不潸然落淚。

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大學校園內建立李大釗紀念室，章士釗已年屆古稀，曾專程去瞻仰并賦詩抒懷。上款題的是“守常老兄”，下款落“士釗”。詩云：

隙塵何微微，朝夕通其輝。

人生多有托，君去獨不見。

青林有蟬鳴，赤日無鳥飛。

裴回東南望，雙淚空沾巾。

他睹物思人，不時喃喃自語，表達他對李大釗的思念之情。

三

章士釗是第一個稱孫文為“孫中山”的人。孫中山先生初名汶，后作文，號逸仙，辛亥革命前在日本曾化名“中山樵”。1903年，章氏為宣傳“孫文主義”，最早翻譯編寫出《大革命家孫逸仙》的小冊子，他取書中“中山樵”(日本姓氏)的“中山”二字，綴以孫先生本姓之后，稱之“孫中山”。從此孫先生的英名盡為人知，孫先生對此稱謂也表示認可。

章氏又是將北洋政府首腦稱作“執政”的首倡者。1924年，段祺瑞出掌北洋政府，延請章士釗入閣任教育總長。章氏建言不稱總理而稱“執政”，段嫌這一官名不雅，連連搖頭，章則堅持己見，認為諧音作“直政”預示好兆頭，遂被段祺瑞采納。但是這“段執政”為人不直，操持軍政大權后干了許多禍國殃民的勾當。

1904年春，章士釗與楊守仁等在上海建立“愛國協會”，作為華興會的外圍組織，楊為會長，章為副會長。8月，華興會決定11月16日在長沙舉行起義，章與楊在上海余慶里密設機關，暗中接濟，不料因事機不密走漏風聲，長沙起義未經發動即遭失敗。10月，黃興等人先后聚滬，計劃在湖北、南京等地再舉義旗，后因11月19日發生了萬福華謀刺前廣西巡撫王之春事件被捕，次日章去監獄探望萬福華，被偵探跟蹤，結果華興會在余慶里的機關遭到破壞，張繼、章士釗等10多人被捕，因此再起義的計劃中輟。后在蔡鍔等社會賢達的營救下，章士釗等人被保釋出獄。

章氏出獄后即赴日本尋求救國良策。1905年他回顧了過去的活動，特別是在上海被捕的經過，認為自己“才短力脆”，連累了同志，感到內疚，“頓悟黨人無學，妄言革命，將來禍發無可收拾”；同時從日本的變法自強中，發覺教育的重要，因而思想起了變化。從此，他想走科學救國的道路。

章氏曾三次游學歐洲，研究西方哲學、政治學、法學，對康德、柏格森、馬克思、弗洛伊德諸家學說均有翻譯文字和論文，對邏輯學研究最下功夫。他參與中國歷史進程的政治設計，主張政黨內閣制，不靈；繼主張聯邦制，又不靈；遂向后轉，主張復古，重圓中華帝國夢。他反對新文化運動，思想上鼓吹“新舊循環論”，政治上提倡“農業立國論”，成為后來“鄉治派”的理論奠基人。他49歲應張學良之聘，任東北大學教授。“九·一八”事變后到上海，被杜月笙待為上賓。杜聘其為法律顧問，執業律師。

1933年，南京政府審判陳獨秀，章氏出庭為陳辯護，慷慨陳詞力證陳氏無罪，一時令庭審法官舉措失常。上海偽維新政府成立時，曾多次拉章氏入伙，均遭罷斥；國民黨邀其到重慶參加國民參政會，議長蔣介石接見，贊其所撰“邏輯學”富有哲理，且深入淺出，邀他到中央訓練團和中央警校授課。他不拿講義，口若懸河，聽者無不津津樂道。1943年，所著《邏輯指要》出版。

蔣介石、杜月笙“六十華誕”，賀者如云，大禮頗豐，而章士釗僅寫一“壽序”祝賀，蔣、杜二人均以“墨寶”珍之。

章氏崇奉中庸之道，主張“調合論”，視為立身要務。在舊中國的政壇上他不顧自己的綿薄之力，企圖在激進與漸進、逆動與反動勢力之間消化矛盾，化解紛爭，扮演無所不能的說客角色。正是出于這種心態，他穿梭往來于“城門不斷變換大王旗”的軍閥、豪雄、黨魁等“猛人”之間，鼓吹“中庸”政見，強調“和為貴”盡管有人愛之，也有人罵之，他均不屑一顧，多次被逐，卻敗而不餒，顯現了屢敗屢戰的大家風范。

四

1912年，章士釗自上海來到北京宦游，老朋友楊度帶章氏赴“公府”拜訪大總統袁世凱。老袁也真夠意思，竟讓章士釗住進了自己府外的私邸中，視為智囊、知己。但老袁卻不知章士釗有鴻鵠之志也！

1913年3月20日晚，章士釗正在大總統家里與袁共進晚餐時，他昔日的密友、國民黨的領袖人物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遭暗殺的電報傳來。袁正是暗殺宋的幕后元兇，他拿著電報，面露喜色，但卻佯裝悲哀道：“遁初(宋教仁的字)可惜，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章士釗聽出了話外之音，第二天即不辭而別奔往上海。

在上海的家中，他宴請了孫中山等人，揭露“殺宋主謀乃項城”，鼎力促成各方軍政實力派聯合討袁，并說“老袁不倒國無寧日”。數月后，南方各省討袁的檄文即出自章士釗之手筆，成為名副其實的討袁急先鋒。

五

中國共產黨的早期創始人之一李大釗接任北大圖書館主任后，章士釗將同窗好友楊昌濟介紹來北大教倫理學，楊氏又把毛澤東介紹給了李大釗。楊昌濟曾寫信向章士釗著重介紹過毛澤東、蔡和森：“吾鄭重語君，二子海內人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先重二子。”好友如此隆重地推介人才，一定會讓章士釗格外留意，而在李大釗那兒默默工作的同鄉“毛先生”的表現，也確實給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所以，后來當毛澤東開口向章氏借兩萬銀圓巨款時，他沒有讓對方失望，(盡管他是在80歲以后才知那筆巨款被毛澤東用于湖南的共產黨和留法同志們的活動經費)而慷慨解囊。

1964年，章氏生活困頓，毛澤東忽然提議要向“行老”(章士釗，字行嚴)還債，“每年還兩千元，為期十年”，且說到做到。直至章士釗謝世，這筆曠日持久的欠債才算還清，未付利息。

章士釗早年第二次赴歐洲考察之際，中共旅歐支部負責人張申府與周恩來在巴黎找到章士釗，托其將一部印刷機帶給在德國的朱德。張申府曾在北大就讀，為章士釗的學生。因法國當局已接到北京政府的通知，對這群來自東方熱心于政治活動的青年格外關注，所以這筆貨運業務是不可能給予辦理的。而章氏本身為中國要人，享有外交豁免權，他便順手幫了中共一把，促成此事，臨別前還留給青年共產黨領袖們1000元錢作學資。做這等好事，他未圖回報。

有此情誼，后來毛澤東對章士釗的關照似乎超過了對任何政要人物。章氏也清楚，只有毛澤東本人才能讓其免遭政治運動之沖擊。所以無論“57反右”還是“66文革”，厄運將臨頭時，他總是秉筆上書求救：“潤公主席閣下……吾難言之……”毛澤東每次都作出批示對他網開一面，讓周恩來妥善保護了他。他從心底感謝毛主席，但從不言一個“謝”字。

六

章士釗也曾“濫權施政”傷害過無辜，為時人所詬病。1925年4月14日，段祺瑞請章氏兼任教育總長。他上任伊始，宣稱要整頓學風，嚴格考試，甚至要小學生讀經，并準備合并北京幾所大學。這些強制性措施，激起教育界進步人士及廣大青年學生的反對。5月7日，北京學生及各界群眾舉行“紀念國恥”游行。適此時各報刊出教育部禁止學生游行的訓令，群眾非常憤慨。隊伍至章宅進行質問，結果遭到鎮壓，學生受傷與被捕者多人。9日各校學生4000多人再次集會，要求釋放學生、罷免章士釗。章氏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被迫辭職赴滬。后經段祺瑞函電催促，旋又北上復任司法總長。

1925年5月30日“五卅慘案”發生后，全國學潮風起云涌。段祺瑞又于7月底調章士釗任教育總長，要他對學風“繼續整頓”。此時，章氏將復刊的《甲寅》雜志作為“整頓學風”的言論陣地。因為該刊封面繪有一虎，其時章的行為又如此專橫，魯迅稱其為“老虎總長”。他在文化上雖標榜“新舊調合”，要“再造中華古文明”，而實際上是為封建舊文化張目。盡管如此，也應該承認他對中西學術思想卻有精道的了解，所以他反對新文化、新文學的言論，較之其他頑固文人，更具詭辯性。他的獨斷專行還在于不顧主流民意的反對，復以教育總長的權力，撤換了一批反對他的大學校長。時值魯迅在教育部供職，曾一度被章士釗無故革除公職，后因魯迅提請公議，才又得以復職。由此二人感情上交惡。

新中國成立后，魯迅的歷史地位不斷上升，由于“左”的思想影響，大凡被魯迅罵過或批評的人，都先后被視為“人民的敵人”。章氏是被魯迅罵得最早、最兇的一位，“落水狗”惡名即直指章氏。

1926年1月10日，魯迅《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發表在《莽原》雜志第一期。文中提出要痛打“落水狗”，并點了“章士釗”的大名，此后章受到“文化圍剿”。后來又說章是“八·一三”慘案的幕后唆使者，這就給他的“反動罪行”定下調子。至新中國成立后章氏一直背著“落水狗”的丑名，日子很不好過。毛澤東基于過去對章的了解和個人間的特殊關系，一直對他不錯，深知是魯迅錯怪了章氏。但如果不在一定的場合，通過一定的途徑是不好為章氏辯誣的。后來，毛澤東邀劉少奇、朱德、周恩來等人一起聚飲，請章士釗即席說清他與“八·一三”有無瓜葛，以及與魯迅交惡的情況。章氏據實講出真相后，毛澤東當即表態，請周恩來轉告許廣平(魯迅遺孀)，要她尊重歷史事實。從此，章士釗的政治處境徹底改善，后來還被推選為全國人大常委。

關于“八·一三”慘案，章先生說發生慘案當天，他正在天津。于此前3個月已辭去教育總長之職。與他有隙的《世界晚報》刊發消息，說章是慘案的主謀云云。該晚報過去曾與段祺瑞之子構訟，后敗訴，認為是時任司法總長的章士釗偏袒段祺瑞之子，故有此捕風捉影的報道。章氏一時怒不可遏，曾在各報刊登啟事指斥其非。這場風波稍后不久，當時的國務總理賈德耀及全體閣員因慘案而全體引咎辭職，此事的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平實地說，章先生雖為學人，但為人口直，往往話到嘴邊不吐不快，言多者必有失，常授人以柄；再加上他確曾壓制北大、師大學潮，結怨不少，又有魯迅點其大名，這“落水狗”的惡名很容易被附會到他的頭上，后來竟有口難辯，致使他受害不淺。

七

章士釗畢一生精力寫出三本“指要”，《邏輯指要》、《柳文指要》均正式出版。還有一部《論衡指要》，因未正式出版鮮為人知。

1963年，經毛澤東授意，《邏輯指要》作為《邏輯叢刊》之一由三聯書店重印，毛澤東還為此書的出版擬了“出版說明”。章士釗所撰的《重版說明》主要依據了毛的說法，這為該書增輝不少。

章先生的《柳文指要》一書于1971年正式出版時，他已90歲高齡，仍潛心學問，著書立說孜孜以求，實屬罕見。此書出版前，多次遭到冷遇。經毛澤東親自審閱，尤其是書的上部，毛澤東看得十分仔細，凡謄寫上的舛錯，都一一予以改正，這在當時的學術界，堪稱難得的殊榮。

另外，章氏此書的版式竟與“毛選”相同。全書用大號仿宋字排印，16開本，2146頁，這在當時國內的出版界，是除《毛澤東選集》之外，絕無僅有的版式。更為難得的是《柳文指要》書成后，曾作為國禮饋贈給美國總統尼克松，現在這部書收藏在美國國會圖書館內，成為中美兩國人民友誼的歷史見證物，受到珍愛。

公允地說，《柳文指要》雖為章士釗的嘔心瀝血之作，但錯訛也在所難免。他的弟子兼詩友高二適，讀后就寫出專書羅列舛錯200余則，個別處竟是常識錯誤，難怪學人錢鐘書對《柳文指要》多有微詞。但作為大部頭的學術專著，智者千慮，亦會有失，這個“失”應該是瑕不掩瑜的，這才是公正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