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同時也是一位收藏家。他的收藏不但涉獵很廣,而且造詣很深。
魯迅是個藏書家。早在日本求學時,就喜歡逛神田町舊書店和銀座丸善書屋,買回了大量古舊書籍,這對他以后走上文學的道路,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1911年,魯迅任紹興師范學校校長,搜集古舊圖書的興趣更濃了,許多書商常抱著書去找他求售。
1912年,魯迅應蔡元培的邀請,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工作,同年隨政府遷往北京,住在宣武門外紹興會館的琉璃廠附近。辛亥革命的失敗,魯迅的思想十分苦悶彷徨,舊教育部的衙門生活,又使他感到厭倦,于是他經常到琉璃廠大量搜集古舊書籍,從事中國古籍的考證、纂輯和校勘工作。
這一時期,魯迅在琉璃廠的活動十分頻繁,幾乎一天去一次,在居住北京的15年間,總共去了幾百次。當時,他的月薪是200多元,除了贍養母親之外,還要負擔弟弟周作人的生活費用,但由于酷愛書籍,他每月都要用十分之一的薪金去買書。在1912年12月31日的日記中,魯迅寫道:“京師視古籍為古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處世不必讀書,而我輩復無購書之力,尚復月擲二十余金,收拾破書數冊以自怡悅。”
盡管收入不豐,但“月擲二十余金,以自怡悅”,這種樂此不疲的精神,至今亦讓人為之贊嘆。除此之外,魯迅每月還要從日本郵購回一些書籍。
由于經常游逛琉璃廠,魯迅養成了一些習慣。先到青云閣飲茗,后至升平園洗澡,然后來到寧靜的琉璃廠,徜徉在舊書屋里,仔細搜集古舊書籍。每有收獲,總是如獲至寶,喜出望外。有一次,魯迅無意中發現一本《太平廣記》殘本,急忙付款購買,一連興奮許多天。
除了琉璃廠,魯迅還愛上了宣武門口的小市。清朝以來,北京外城出現了拍賣桌椅、文物、舊書之類的地攤,即小市。魯迅從琉璃廠出來以后,總是要專門繞到小市,帶著濃厚的興趣到處走走看看,翻翻找找,以求有所發現,在日記中,他時常記下“午后之小市”,“往小市,因風無一地攤,遂歸”,“晚繞小市歸”的詞句。
如果有夜市,魯迅也是常客;至于歲首一年一度的廟會,魯迅也是非常珍惜的。一些古書如有破殘,他便委托琉璃廠本立堂予以修繕。如修繕不好,就退回去重新裝訂。在他的日記中,曾記載一次收到本立堂舊書店伙計送來的委托裝訂的舊書多達100冊。他自己還買了一把錐子,經常在夜間親自修整。
魯迅每年年終都有個專門統計購書賬目的“書賬”。從“書賬”記載的書目來看,他所買書籍數量之多、范圍之廣,令人驚嘆。正是由于收集了大量書籍,他才能進行《嵇康集》、《謝承后漢書》、《中國小說史略》等重要文集、著作的校訂和寫作。可以說,魯迅早期在琉璃廠的古籍收藏活動和他一生學術上的巨大成就有著直接的關系。對此郭沫若認為,魯迅輯錄逸書、校對典籍,尤其是撰寫了《中國小說史略》,是前無古人的拓荒工作和權威成就,領導了百萬后學。
魯迅還是個文物愛好者和收藏者。每次路過古玩鋪,都要進去賞玩一番,時常買下一些瓷器、箭鏃、石章、銅像文物。在小市地攤上,他曾高興地買到一些古錢、瓷印泥盒、筆盂。有一段時間,他專門從文齋、李竹泉等古玩鋪購買古錢,并且仔細研究錢幣上的文字。他還喜歡買松筠閣的俑像。為了通過俑像研究我國古代的社會生活,又特地從日本丸善書屋買來《支那偶考》一書進行參考,涉獵很深,入癡入迷。
魯迅也喜歡收藏銅鏡。他在1915年2月28日的日記中記載:“午后往廠甸買十二辰竟(鏡)一枚,有銘,鼻損,價銀二元。又唐端午竟(鏡)一枚,一元。”同年3月1日的日記中又記載:“夜季自求來,贈鼯鼠蒲桃鏡一枚,葉上有小圈,內楷書一‘馬’字,言得之地攤。”1918年3月25日又記:“午后往留黎(琉璃)廠買未央東閣拓本一枚,卷一元。又買青羊竟(鏡)一枚。日有熹竟(鏡)一枚。合價十一元。”
后來,魯迅寫下了抨擊反動派的有名雜文《看鏡有感》,他從一面海馬葡萄鏡上指出漢武帝時我國藝術家尚能吸收西方大宛、安息的文化來豐富我國自己的文化,而后來的統治者卻閉關自守,反而做不到這一點。沒有豐富的文物知識,魯迅不會寫出這樣的好文章,而且他從一面古鏡去聯想文化、歷史、現實,這種收藏態度和發揮收藏文物的作用,不是一般的收藏者所能比擬的。
因為時常收藏文物,魯迅具備了很高的文物鑒別能力。1924年7月,魯迅應邀到西安講學,返回時路過鄭州,游逛了幾家古玩鋪,他當時就判斷:“所列大抵贗品。”
臨去世的前幾個月,魯迅在《且介亭雜文》序言中謙虛地評價自己的文章“決不是英雄的百寶箱,一朝打開,便見光輝燦爛。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乎他的用處的東西。”此段文字深沉幽默,不但發人深省,而且也是他多年搜集文物內心體驗的真實寫照。
郭沫若專門研究過魯迅的收藏活動,十分可惜《魯迅全集》中見不到他自己這方面的專門論述和文章。郭沫若對魯迅的收藏評價甚高,認為搜羅豐富,尤其秦以后的金石銘刻搜羅得多,從幫助魯迅取得輝煌成就方面來看,收藏的作用功不可沒。
從1915年開始,魯迅曾以相當精力研究漢代石刻藝術,取得很大成就,這也是他一生學術活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為什么要專心致志地研究漢畫、碑文呢?我們可以從魯迅給友人回信時解答秦代典章文物有關事宜中得出答案。魯迅在信中說:“關于秦代的典章文物,我也茫無所知,生活狀態則我以為不如看漢代石刻中之《武梁祠畫像》,此像《金石粹編》及《金石索》中皆有復刻,較看拓本為便,漢時習俗實與秦無不異,循覽之后,頗能得其仿佛也。”
這就說明,魯迅認為要了解我國古代社會的風俗、習慣、典章、制度,除了看書,還要看些畫像、碑文之類形象的東西。在這方面,他研究得很細。他在《朝花夕拾》后記中寫道:“漢朝人在宮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歡繪畫或雕刻古來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列女、孝子之類的圖。宮殿當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卻偶然還有,而最完全的是山東嘉祥縣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記得那上面就刻著老萊子的故事,但現在手頭沒有拓本,也沒有《金石萃編》,不能查考了,否則,將現時的和約一千八百年前的圖畫比較起來,也是一種頗有趣味的事。”
魯迅在北京的時候,搜集了大量的畫像拓本,甚至連清朝官僚端方珍藏的碑帖也搜集到手。有人多次懇請他割愛,魯迅始終不肯。當時教育部不能按月發薪,魯迅靠到大學講課補助收入,甚至要向友人借錢度日,但也依然沒有停止購買碑帖造像。魯迅利用收集來的材料,編輯了《俟堂磚文雜集》,里面收有漢魏、六朝古磚拓本173件。這些拓本是周作人霸占了他大量碑帖拓本之后剩下的,由此可見魯迅的收藏量很大。此外,魯迅還編輯了《六朝造像目錄》、《六朝墓志目錄》、《漢畫集》。在前幾年發現的魯迅手稿中,還發現魯迅寫了大量的關于古代墓志、碑文的考證文章。
直到晚年,魯迅關于古代石刻藝術的研究一直都沒中斷。他多次付款給臺靜農、王冶秋,委托他們代為搜集南陽石刻畫像拓本,并擬選印出版。1926年在廈門大學任教時,應校方的要求,魯迅還舉辦了一次拓片展覽,得到強烈反響和好評。
在魯迅的收藏中,琉璃廠的箋譜是另一突出重點,他為保護并發展這種廣告的藝術品,作出了突出貢獻。
魯迅十分喜歡清秘閣和榮寶齋的筆和紙,尤其喜歡琉璃廠的彩色套印信紙——信箋,這是他以后研究箋譜的起源。這種特殊喜愛除了幼年時就喜歡美術的原因外,還和當時的著名畫家、篆刻家陳師曾有關。陳是魯迅在南京礦路學堂的同學,又同去日本留學,同在教育部任職,往來十分密切。魯迅曾送給陳一些碑帖;陳為魯迅作畫,并刻制“會稽周氏收藏”、“會稽周氏”兩方圖章及一枚“周”字小銅印送給魯迅。
當時,同古堂墨合鋪主人張樾臣請陳師曾為墨盒、銅尺作畫,由張鐫刻成美觀的藝術品出售。魯迅看見后,非常欣賞,多次前往購買墨盒、銅尺。后來,陳師曾又為琉璃廠的南紙店作畫,由刻工鐫刻套印成信箋。這種畫寥寥幾筆,粗獷有力,筆簡意饒,印成的信箋十分美麗多彩,立刻打動了魯迅的心,買了許多收藏起來。后來齊白石、吳待秋等名畫家都用這種方法印箋紙,魯迅更是每逢必買,既實用又可欣賞。由于關系日洽,魯迅和張樾臣往來也多了起來,并托張刻了兩方印(張是琉璃廠著名金石篆刻家,解放后為周思來總理治過印,并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刻了“國印”)。
1927年定居上海后,魯迅曾兩次回到北京(1928年后一段時間改稱“北平”),盡管活動繁忙,但仍然沒有忘記信箋。他曾十數次專程到琉璃廠,購買了幾十種信箋,并著手信箋的研究工作。
1933年,魯迅的處境極為困難,被國民黨特務列為暗殺“黑名單”,只好藏匿于友人家中。盡管這樣,他仍分外懷念琉璃廠瀕于滅亡的箋譜。他認為,木刻藝術的鼻祖在中國,而信箋在中國古時就有,屬木刻牌畫。事實確是如此。16世紀,中國已有了彩色木刻套印的信箋,明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就出現了《十竹齋箋譜》那樣優美的箋譜。而琉璃廠的信箋歷經200多年,是當時中國信箋印得最多、最好的地方。上世紀30年代初期,由于軍閥混戰,日寇入侵,琉璃廠大部分店鋪的生意一落千丈,生存困難,箋譜面臨危境,引起魯迅的焦急不安。
1933年5月,魯迅給住在北平的鄭振鐸寫信說:“因思倘有人自備佳紙,向各紙譜擇優各印數十至一百幅,紙為書葉形。采色亦須更加濃厚,上加序目,訂成一書,或先約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實不獨為文房清玩,亦中國木刻史上之一大紀念耳。”
1934年,魯迅在致日本友人的信中也提起渴望搶救箋譜的心情:“自陳衡恪、齊璜(白石)之后,箋譜已經衰落,雕工、印工現在只剩三四人,大都陷于可憐的境遇中,這班人一死,這套技術也就完了。”
為了挽救這一瀕臨滅亡的藝術,魯迅向鄭振鐸提出合編《北平箋譜》的請求,委托鄭在北平收集,然后一包包地寄給魯迅。最后,魯迅在500多種中選定330幅,由各紙店拿出所藏制版套印,然后裝訂成書。魯迅從選箋、選紙、印刷、設計、裝訂到選用顏色都不遺余力,親自經手過問。為了恢復宋、明以來木刻書籍刊載刻工姓名的傳統,魯迅委托鄭振鐸輾轉訪尋刻者姓名,使一批具有高超技藝而不被重視的刻工不至于逐漸湮沒。
《北平箋譜》于1933年9月第一次印行了100部,魯迅要了20部寄給紐約、巴黎、日本圖書館及國外友人。又要了20部在內山書店銷售,不到一星期就賣完。后來又加印了100多部。1934年,魯迅又和鄭振鐸合資委托榮寶齋刻印了《十竹齋箋譜》。對這種箋譜,魯迅十分稱贊:“我雖見過原本,但看翻刻,成績的確不壞,清朝已少有此種套版佳書,將來怕也未必有此刻工和印手。”
復活了一部明代的藝術品,確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遺憾的是,《十竹齋箋譜》尚未出完,魯迅便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后至1958年,榮寶齋為了紀念魯迅和鄭振鐸,復印了《北平箋譜》,并請魯迅夫人許廣平作序。
時至今日,你如若有緣看見60巨冊裝訂精美的箋譜,翻開古樸素雅的畫頁,欣賞黃慎、戴熙、陳師曾、齊白石、吳待秋等著名畫家的藝術作品時,似乎還能聽見魯迅這位文化巨人的心臟在跳動。
魯迅是文化革命的主將,在大力宣傳、提倡新文化的同時,他不忘記批判地繼承我國文化遺產,收藏、搶救了許多寶貴的文物和藝術品,并從中研究取得極高的學術成就。不論是對業余收藏者或從事專業收藏工作的人來說,作為收藏家的魯迅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