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裝一船大豆出航
1966年初春,滿載了一船大豆的“真理”號從大連起航了。我們按規定的航線南下后,遠遠地避開觸沉“躍進”號的蘇巖礁,過了膠州灣外海,再折轉向東,對著大隅海峽而去。航線大致呈“L”狀兜個大圈子。
那個年代,把“階級斗爭”看作無處不在,出國更如“防恐”一樣。上面特設置了一個從東經124°至128°的防區。船一進入東經124°線,就像進入“敵占區”一樣,氣氛頓顯嚴肅。并且政委、政干、事務長輪流上駕駛臺值班,叫做“多一雙眼晴”。看得出,眾人皆心照不宣。就算多一雙眼睛,敵情發現得早一點,你一艘商船如何對付得
了武裝到牙齒的艦艇?
海上演練
在進入東經124°之前,我們進行了一次打靶演練。那時公司給船上配備的武器足夠武裝一個排,有手槍、步槍、輕重機槍、手榴彈。船員都要受訓練。
海上打靶是件趣事。一個用墊艙木料做的很大的靶子扎在空油桶上,以粗棕繩梆牢,從船尾放出約六七十米遠。船員分批集中在尾甲板,屬于基干民兵的,每人有五發子彈;其他每人三發。臥倒,瞄準,扣動扳機,叭叭叭三槍打出,蠻有趣味。打過槍,手會發癢。
再就是進行消防救生演習。汽笛突然拉響,汪洋大海上刺耳的笛聲讓人不由心驚。傾刻 ,船員都按應變部署表規定,沖到甲板,各自提著水桶、滅火機、毛毯、藥箱,并接好皮龍,施放滅火機,以最快的速度把燃燒物熄滅。
然后轉入堵漏演習。木塞、水泥立即到位。還大動干戈地揚起吊桿,放出鋼絲繩成過底索系住一塊堵漏毯。這一過程甚是煩瑣而費力,但要做到位。
當汽笛響出急驟的五短一長,這是宣告棄船的聲號,演習立即轉入救生。大家取出自已的救生衣迅速奔向救生甲板,分赴1號艇和2號艇。各職能船員攜帶著國旗、航海和輪機日志、手搖發報機、毛毯等。小艇上已按規定配置了淡水和壓縮餅干,以及羅盤、海圖、反光鏡、釣魚繩鉤、匕首、太平斧等,可以自航與自救的一應器物。
集合點名后,宣布放艇,小艇很快地被放出舷外,并發動艇機,至此完成整套演習程序。
清新異樣的大隅海峽
過了東經128°線,這才像通過了“敵占區”一樣松口氣。前面就是大隅海峽。
這時南邊的草垣島、琉璜島,北側的八重山、佐多岬,日本的山山島島逐一映入眼簾。這些山島,不見人家,清新靜寂,像一幅意境深遠的水墨畫引人遐想。同時它們也是供我們定位的顯著物標。那孤立的琉璜島,老遠就能看見一股輕煙從山頂裊裊升騰,讓人擔心不知哪天會燃燒起來。
當駛過九洲南端的佐多岬,眼前就是無際的太平洋了。這個季節正是溫帶氣旋橫行的時候,三五天一個氣旋掠過,日本人稱“春一番”,常會在海峽掀起狂風巨浪。幸好我們這次恰在間歇期,大洋風和日麗。
沿日本東海岸航行
日本地名中的“岬”,與中文的意思相通,即“突入海中的尖形陸地”,即是一處海角。船轉過佐多岬,便貼日本東海岸駛過都井岬、足折岬、潮岬……連綿的岬岸無不樹木蔥蘢,有村有舍,甚至萬家燈火,讓人絕無荒蕪之感。這一路借黑潮的推力,船速加快了二三節之多,甚為順暢。
第五天一早來到東京灣外,這里灣島交錯,地形復雜,交通繁忙,還是個招風惹浪之地,所謂無風三尺浪,甚少平靜。撐船人習以伊豆半島外的神子元島作為進入這一海域的標志。這是座孤零零的礁島,上有一射程極佳的燈塔,夜空明朗時,二十多海里外即可見其燈光。神子元島東側有新島、利島、大島等一遛島嶼,這些海島保存著原始的森林覆蓋,大點的也有房舍建筑,猶如世外桃園。
過了大島,相模灣一覽無遺。這是東京灣進口處西側的一個大灣,只見千把百噸的日本船進進出出。至此,日本東海岸的航行將近尾聲。
進入東京灣
我們搖搖晃晃地過了相模灣。直到東京灣口的野島埼燈臺一過船尾,船立見平穩。
山島環抱的東京灣,以其東岸的房総半島最為山巒層疊,而在其中的一峰上,我們驚奇地看到一尊巨大的觀世音佛像,她面向海灣,仿佛在以她的慈顏善目迎送過往船舶。據說這尊佛像是從我國一處寺廟里移來的。西岸亦是一半島,二戰結束后成為美軍重要海軍基地的橫須賀港即在此島上。
船行至浦賀水道的No.1浮,引水已在等候。這條通向東京的要道,兩側有三個海堡扼守要沖。第一、二海堡已似一堆礁石;最大的第三海堡還露著殘垣的堡壘。據載,1945年3月9日美國出動了234架B-29轟炸機空襲東京,不知這三座海堡是否毀于這次所投下的燃燒彈?殘存的堡壘把二戰的煙火推近到過往者的眼前,雖然這與我們國土上的累累傷痕相比,簡直是毛皮之傷,但日人卻很慎重地保存著,讓我頗有感觸。
政冷經熱的友好往來
初春的東京,春寒料峭。碼頭上迎接我們的日中友協的朋友在揮手,寒風掀動著他們大衣的衣角。船靠泊后,事務長一直候在舷梯口迎來送往,甚有“千里迎逢,高朋滿座”的氣氛。我們也收到一些禮物,大多是一只精致的玻璃長方盒,盒內有一位或兩位姿態各異、穿著鮮麗和服、端莊秀美的日本仕女像。這是日本傳統的民間工藝品,價值不菲,比那時剛面市的一臺半導體收音機要貴重得多。可是我們對這些工藝品甚少流露贊賞,更有甚者表態似地亮出一句:“送這些破玩藝有什么意思!” 不久皆當“四舊”銷毀了。
船上照例舉行了盛大的招待會,請來日方有好人士。“廖辦”的一位官員也親臨船上。那時與日本建交的還是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在日本最高機構是“廖承志辦事處”,這是根椐“廖高<高琦達之助>民間協定”設立的,雙方的貿易亦稱“民間貿易”。
那天大臺與餐廳坐滿了客人,桌上也擺滿了美味佳肴、青島啤酒、煙臺葡萄酒和茅臺。那瓶塞一開,滿室醇香,茅臺尤令日本人興奮,看得出在長期的隔絕中,一般日本人難得吃到我們的國粹佳釀。在懸著大橫幅“慶祝真理號首航日本,愿中日兩國人民世代友好!”的主餐廳,船長、政委致歡迎詞,“廖辦”官員也講了話。都是“感謝”與“友好”,或“一座友誼的橋梁”的客套語。幾位酒喝多了的日本人,表現了他們這個民族“對酒當歌”的風尚,又唱又舞起來。來船的翻譯竟唱起了“干吧嚕……”據他講,這是當年喚起勞苦工人反抗的一首歌,具有煽動性。他倒無所謂地唱了起來。宴會直到曲終人散。從靠泊起,我們就忙碌于友好往來中。
外松內緊的防范
為防范被視為敵對勢力的破壞活動,公司制定了層層疊疊的值班與巡回檢查制度,耗去了船員很多精力。白天除了巡邏班之外,還有“護旗班”,就是保護國旗。據說,曾在一艘船(好像燎原輪)上發生過船尾旗桿上的五星紅旗被扯下的事,分析是日本右翼分子干的,對一貫注重政治影響的我們,這被看作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從此要求船上加派這個“護旗班”,每班兩人,兩小時一輪,從日出到日落。
夜晚的護船崗哨更加森嚴。除每班二人的“護船班”晝夜全船巡視外,還有駕駛員的“巡邏班”(三副和二副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每夜如此),再加上自晚八點起的“領導帶班”(即船長、政委、老軌、管事、政干,每人輪值二小時至凌晨)。至于為什么要搞得這樣風聲鶴唳,沒人流露過一丁點不識時務的口風。
夜色洗盡了碼頭上一天的喧囂,四周清寂。有時,不遠的系纜樁上偶有一對情侶依偎地坐在那里,巡邏的水手會立即視為“一個情況”報來,于是我們就佇立在最易“監視”的位置觀察著,直到這對情侶離開。反正,只要有人認為是個可疑現象,除了把它當回事,誰也不會有一句“喪失警惕”的活,過后還會作為一“疑點”向政委匯報。夜半更深,無論偶爾接近船尾的一對情侶、一個夜行人、一輛汽車,或碼頭值更警員牽著警犬的巡視,都幫我們消磨了寂夜的無聊,如此而已。
公園賞櫻
那時,除“友協”和親大陸的華僑社團邀請的聯歡、宴會、參觀之外,船員不得下地。這些聯歡之類統稱“外事活動”,去多少人、哪些人參加,都由政委和政干安排。人員定了后,政干做好名單,三人一組并指定一名“帶隊的”。出發前,照例要被召集起來,重申“外事紀律”,叫“打預防針”。記得有次“打預防針”時,王政委臨場發揮,說:“別看日本人穿得西裝畢挺,他們全部家當都在這一身衣服上。他們是‘不怕天火燒,只怕跌一跤’,跌破衣褲,就沒換的了……”我總不明白為何不能實事求是一點,現時代的人,對眼前的事實能一點看不出?何不坦坦蕩蕩地承認人家的生活水平,說二句語重心長的話,不是讓人聽來既實在,又受益嗎!
我們應邀去游覽上野公園。那時游山玩水的意識很淡薄,連帶的對一些高雅的民俗知識也欠缺,沒能體會到這是日方有心安排的──賞櫻去。賞櫻是日本民風中很重感情的一種表示。
一輛豪華大巴把我們帶出碼頭,異國街景吸引著眼球,這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領略一座現代化城市。不知不覺兩旁的景觀漸像郊野,周邊樹木繁茂,環境幽靜,公園也就到了。其時正值櫻花盛開,滿園的櫻花,姿色淡雅娟秀,當陣風掠過,滿樹搖曳的花朵仿佛如泣如訴。每株樹下已是落英繽紛,那是昨晚一夜寒風的杰作,但見游人皆繞而不踏,惜花也,素養也?
各處草坪皆可見或一家人,或親朋好友圍坐一圈賞櫻,那景象確如日本《櫻花謠》唱的:“櫻花,櫻花,春三月的晴空,一望無際,是云是霞,芳香無比。啊,賞櫻去!” 他們在花樹下喝著清酒,唱啊跳的,從這如癡如醉的樣子,可看出這個民族對櫻花的情有獨鐘。我想,他們將此花名之曰“櫻花”,是否有嚶嚶自惜之意呢?
餐桌上留下的思考
賞櫻后,車子帶我們穿過銀座,一路清新整潔的環境,架空的高速路和銀座一帶豪華樓廈,還有那個在碼頭上仰首可見的高入云霄的電視塔,把一座現代化城市展現得相當到位。
大巴把我們帶到一家華人餐館,要不是有中文字,從門面看,是分辨不出這是中餐館還是日本餐館的。看來華人確也入鄉隨俗了。我們被領進一房間,脫鞋圍坐在塌塌米上,中間一張矮圓桌。上的第一道菜是每人一盆玉米湯。湯端到面前立即讓我聯想在海運學院喝了幾年的小米粥,我想,這也上宴席!可一入口,那玉米心燉的湯,糯軟鮮美,極是爽口,心里直指望再來一盆。
同席的一位華人約五十開外,他訴說了來日的艱辛。原來,“七七事變”的時候,十二三歲的他生活無著,隨鄰人從鎮江輾轉到日本投親靠友,就以做中國面為生。“來這里日子也不好過,處處低人一等。”他說。來買面的日人把他做的面叫支那面,他很反感,覺得是侮辱。他愈說愈激動,像要把多年壓在心里的話倒出來似的,也不顧在場的日本人。我以為局面會尷尬,那位翻譯卻說他能理解。這位只勉強能寫自己姓名的老華人,經歷了日本軍國主義苦難,苦是苦了些,總算能立足,有了自己家業,并多了一分愛國、民主意識。
在東京卸完大豆,便駛往門司去裝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