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周六,沒到吃飯的點兒,快餐廳里的人也不多。所以他對面并沒有人坐著,這多多少少讓他感覺到失落。“也許人們把我當成乞丐了。”老頭兒這樣想。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束——破舊的軍裝油膩膩的,扣子還缺了一枚。已經(jīng)有三天沒洗臉了,他很難想像出自己的臉是什么樣了。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常年的勞作使他的手已無法伸直,就好像手里總是握著個雞蛋。并且這兩年雙手越來越不聽使喚了,時常地發(fā)抖。有時候他想把酒杯送到嘴邊,需要用另一只手去幫忙。他又聞到身上的膻味兒、腳臭味兒,一定是把人家都熏跑了。不過,他低頭的時候看到了掛在胸前的一枚勛章,閃亮亮的,還是挺自豪的。
也不知道是女兒太忙,還是自己記錯了日子,他在這家快餐廳里等了有三天了,還沒見女兒來接他。他有點兒后悔沒記住女兒的電話,也后悔老鄉(xiāng)告訴他時他沒把日期記在本子上,這樣就不會弄錯了。說實話,他本不想來城里給女兒添麻煩的,女兒也是五十幾歲的人了,剛剛離婚,工作又沒了。可是冬天的泵房實在是太冷了。臉盆里的水一會兒就會結成冰,手碰到哪兒都像被燙到一樣不自覺地縮回來。即使是火爐燒得通紅,可只要它一滅,四處透風的泵房就像是他年老的記憶一樣那么不堪一擊。于是,他辭去了這份工作,傳信兒給女兒要去城里過冬。傳信兒回來的老鄉(xiāng)告訴他一個地址,就是這家快餐廳,又告訴他一個日期,他當時是記住了,可是現(xiàn)在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具體的日期了。他只能這樣等。
他多想找個人說會兒話啊!在泵房里他就只能跟自己說話,現(xiàn)在這里的人這么多,可是還得跟自己說話。他有點兒弄不懂,這個世界怎么變樣了。人們都不愿意跟不認識的人說話啦。他想起那個時候,在大街上見著人,只要是臉熟的,都要打個招呼的。即使是不認識的人,要是干著同一件事兒,就會聊得很投機。
也許我老了。他這樣想。已經(jīng)快八十歲的人了,是到了人見人煩的時候啦!他這樣嘆息著,呷著自己杯里的酒。已經(jīng)不多了,可要省著點兒喝呀!這時候餐廳里的人開始多起來,一下子變得熱鬧了。老頭兒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喜歡熱鬧,在泵房里就不一樣,那兒什么熱鬧也沒有,只有寒風像孩子似的在屋里亂跑。他看到那邊有一群中學生圍在一起吃飯,還喝啤酒。那兒有一對青年男女邊吃邊談,看樣子是在談戀愛。戀愛的感覺可真好!他想起自己死了多年的啞巴女人,笑起來可真美,百合花一樣呢。尤其是她細細的脖子,就像是在湖邊洗澡的天鵝。就在這么想來想去的時候,快餐廳里已經(jīng)人聲鼎沸了。老頭子弄不明白,這城里人咋都不愿意在家里吃飯呢?
顯然是座位不夠了,一對夫婦領著孩子端著鐵盤在找地方。老頭兒善意地擺擺手,示意他們這兒有座位。男子就領著孩子往這邊來,可是那個女人卻叫住了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個男的就拉住了孩子,往另一邊走了。老頭子沒聽清他們說什么,這屋里實在是太吵了。不過即使屋里不吵,他也聽不太清人家在說什么,耳朵不好使了。
他的放在身邊的拐杖突然被人碰倒了,老頭兒就彎腰去拾。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沖他行了個禮,說了句:“對不起,爺爺,我不是故意的。”老頭兒笑了笑,把拐杖拾起來又放在腳邊。男孩子問他:“爺爺,您這兒有人嗎?”老頭子緊忙說:“沒人,沒人。”
男孩子吃得很快,老頭兒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看。男孩子就推過來一串油炸過的臭豆腐:“爺爺,您吃吧。”老頭兒就樂了,豎起大姆指說:“好孩子!長大了有出息。”男孩子就靦腆地笑了。
“您是一個人嗎?”男孩子抬頭問了他一句。
“我在等我的女兒,她說要來接我的,你見過一個脖子細長的,眼睛小小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在找我嗎?”老頭兒問道。
“沒有!”男孩子想也沒想就回復了他。
“呵呵,我忘了她的電話號碼了。”老頭兒不好意思地說。
男孩子不說話了,老頭兒想跟男孩子說點兒什么。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自己在干什么呢?他想了想說:“那你知道什么是百斯篤嗎?”不知為什么老頭兒想跟這個男孩子講講百斯篤的事兒,總覺得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應該聽聽這些故事。
“什么是百斯篤啊?”男孩子果然有了興趣。
“百斯篤啊,就是你們說的鼠疫,是日本鬼子走的時候投下的,我們村兒的人死了一半還多,我母親就是那時候死的。”一想起母親,老頭子就悲傷了。他還記起母親穿著雨衣站在雨里默默地看著他流淚的樣子。他要沖過去摟住發(fā)抖的母親,可是被爸爸死死地拉住了。母親在雨里喊著:“他爸,看好孩子,我要走了。”母親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是那樣舍不得離開。他看見父親也哭了,跺著腳,并且死死地把他摟在懷里。在父親胳膊和身體的縫隙,他看見母親輕飄飄地走了。
“爺爺,您怎么了?”男孩子喚醒了他,最近他總會一下子掉進回憶里出不來。
“我說到鼠疫,對,”他想起來了,“那些日本鬼子走的時候在烏蘭浩特的農(nóng)村投下那玩意兒,人都被傳染上了,發(fā)燒,過不了幾天就死了,臉黑黑的。”
“真有這樣的事兒啊?!”男孩子不相信似地問他。
“當然是真的,孩子,爺爺不騙你。”老頭兒說,“蘇聯(lián)紅軍解放了烏蘭浩特,那時候日本鬼子已經(jīng)撤走了,蘇聯(lián)紅軍來了就慶祝,放炮,震天的響。那天晚上,我們家隔壁小四的奶奶嚇壞了,以為日本鬼子又打回來了,第二天早上就死了,是嚇死的,因為那晚上放了一宿的炮。”
男孩子笑了:“爺爺,您是在講故事吧?”
“瞎說,爺爺說的可都是真事兒,那晚上的炮放得特別嚇人。”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那聲音有多響。
“后來我們知道解放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可是人們卻一個一個地死去,我們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兒,有時候抬死人的人好端端地卻突然倒下了。還是人家蘇聯(lián)紅軍有文化,說是有百斯篤,也就是鼠疫。”
“那怎么辦?”男孩子有點兒著急聽下去。
“怎么辦,還能怎么辦,不讓我們出屋,村子里有的地方用白灰劃了個圈,吃的喝的都到白圈里取,那時候的人都穿著像雨衣似的東西,都戴著口罩,只露兩只眼睛。后來人手不夠了,家里有健康的人都得去幫忙處理事情。我們家只能留一個大人,我媽媽不讓爸爸去,硬是自己去了,結果也染上了……”老頭兒講到這里就講不下去了,去摸酒杯,杯子里已經(jīng)沒有酒了,可他還是哆哆嗦嗦地端起來,仰著脖子把酒杯控了控。
老頭兒理了理思緒,還想講下去,可算有個人愿意聽他回憶過去的事兒了。可是男孩子還沒等他理清,就接了個電話,然后不好意思地對他說:“爺爺,您講的故事真有意思,我恨日本人,不過我得走了,我們同學約我去他家玩兒。”男孩子沒等他說什么就離開了,對面又空空的了。
大廳里亂糟糟的,喝酒的人情緒已經(jīng)高漲,大聲地喊叫著。剛才的事兒他還沒講完,他還記得從他家的窗戶能看到學校。學校的操場上總是摞著一具又一具死尸,老高老高。他總是趴在后窗望。他發(fā)現(xiàn)當死人摞到一定高度時,就會有人用火燒,黑煙直沖云霄,像個黑色的妖怪張牙舞爪。然后又會有死尸抬進去,再摞。有一回,他看見了隔壁的小四被抬到操場。抬小四的兩個人從他家窗前經(jīng)過時,他就看見小四的手臂在動。他敲著窗戶喊著:“他還沒死,放他下來。”可是抬尸體的人看也沒看他就從窗前走過了。
他害怕有一天會看到母親也被人抬到這里,他天天扒著眼睛盯著看,始終沒有見母親的紅褂子。他記得母親為了慶祝解放特意穿上了結婚時的衣服,可惜還沒來得及換下來就被叫去幫忙了。
一天沒看到母親,晚上他就又高興又緊張。高興的是母親今天沒有被抬到操場,緊張的是明天又要來了。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會結束,直到后來解除了禁令,大家可以到外面去活動了。他還記得他們走出房子時,看到的只是零星的十幾個人。每個人都在拼命地呼吸著外面的空氣,貪婪的樣子有如干渴的人遇見水一樣。
爸爸出來后就領著他瘋了一樣地找母親,可是人家告訴他們,母親已經(jīng)在另一個火化地點被燒掉了。后來他父親就領著他去另外一個地方投靠親屬去了。
他真應該把那個男孩子拉住,把這些故事給他講完。可是男孩子沒給他機會,匆匆忙忙就走了。他看見男孩子留下的油炸臭豆腐,就又從口袋里摸出五角錢來去打酒。他趕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面又來了人,這回是個中年男子。
這個餐廳里的人換得可真快!他想。剛才打酒的工夫,他看見走了一大批人,又來了一大批人。屋子里還是吵吵鬧鬧的。他坐了下來,中年人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他坐下后把臭豆腐掰成小塊放進嘴里,他的牙齒就剩下八顆了。他只能慢慢地磨著食物,用唾液把它們泡軟,然后吞下去。他很奇怪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他還不死,像自己這樣的人活著有什么意思,他總是這樣想。
看來今天下午女兒又不會來接他了,他并沒有看見哪個女人長得像女兒。前兩天她問遍了清潔工,有沒有一個女人來找他。清潔工肯定地告訴:“沒有人找你。”后來清潔工又補充了一句,“找你干啥?”
“大爺,您是當兵出身啊?”中年人停下吃飯的動作,抬頭問他。
“呵呵,是啊,我當過兵。”老頭兒含糊地說著,說實在的,他有點兒懶得提起那段當兵的歷史。
“那您可是一名老兵了!”中年人佩服地說。
“唉,1951年去朝鮮了,那時我才16歲。”老頭兒說。
“那么小!怎么想起當兵了?”中年人很費解。
“當兵光榮!那時候都喊這個口號,能戴大紅花兒。”老頭兒笑了。他還記得村里敲鑼打鼓送他的場景,他和三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坐著馬車,在陽光明媚的春天傻呵呵地看著送他們的人群,他還鼓起勇氣向人們揮手呢。
“那您打過仗,殺過人嘍?”中年人很好奇地看著他。
“唉,殺什么人哪!沒被人家炸死就不錯了。”老頭兒說。
中年人顯然有點兒失望:“哦,是這樣的。”
他有點兒不想回憶那段往事了,每次回憶起來他都會顫栗。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連美國兵的人也沒見著,就稀里糊涂地被人家的飛機炸傷了。他還清晰地記得那天美國鬼子的飛機在天上編隊飛行時他正在推陷在泥里的軍車。“嗡嗡”的轟鳴聲越來越近,他抬眼看了看,他以為飛機不會那么快就飛過來,可是當他聽見有人喊:“趴下!”的時候,飛機已經(jīng)飛過去了。接著就是爆炸的聲音。他感覺到大地震顫起來,接著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您的腿就是那時候受傷的吧?”中年人問他。
他點點頭,他看出中年人在找話題。如果他說他殺過人,中年人也許會更感興趣,不過他確實沒有殺過人,就連跟他同去的那些人也沒有殺過人。
“你見過一個脖子細細的,眼睛小小的五十左右的女人在找我嗎?”老頭兒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問這個中年人。
“沒見過!”中年立刻就回復了他。
“那是我的女兒,可憐的人,我在等她,說好了在這里見面的。她再不來我就沒有錢吃飯了。”想到自己的窘境,他很難過。他傷好后就帶著一本傷殘軍人證回村里了,拄著單拐。當他到家后已經(jīng)是兩年以后的事兒了,父親已經(jīng)病故了。親戚家把給他們住的廂房當成了倉庫,他一下子成了無家可歸的人。直到與他同去的戰(zhàn)友找到他,他才能從民政局那兒領到一筆錢,雖然少點,但夠他一個人的吃用了。可讓他高興的是他有了一枚勛章。
“您真沒殺過人?一個人也沒有?”中年人不甘心地抬頭問他。
他搖搖頭。中年人嘆了口氣,好像很失落。中年人從皮包里拿出一張紙,擦了擦嘴,打了個飽嗝,摸了摸挺起來的大肚子,心滿意足地拍了拍。看來這頓快餐他吃得挺滿意。中年人站起來對他說:“老爺子,我得走了,您慢慢等,您女兒一定會找到你的。”說完從褲兜里摸出些錢來,從中抽出10元錢放在桌子上說:“現(xiàn)在掙錢不容易,您別嫌少。”說完就走了,頭也沒回。
老頭兒一下子羞愧起來,后悔自己剛才說的話,人家會以為他在要飯。不過他還是把10塊錢小心地疊好,用他的啞巴女人繡的手絹包起來。雖然那手絹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圖案了,可是他還是舍不得洗。仿佛那上面還有她的味道。
快餐廳里紛紛亂亂。可是沒有人愿意坐在他對面了,有好幾次他都想換個位置,去跟人家坐坐。可是他剛有那個意思,就會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露出厭惡的眼神兒,他就只好坐在原位。有一次清潔工來收拾桌面,老頭兒想問問是不是前幾天女兒已經(jīng)來過。可是清潔工太忙了,她只是把桌子上的垃圾收到桶里,隨便地用抹布抹幾下就轉到下一桌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快餐廳里來的人來了,走的人走了。來的人什么也沒帶來,走的人什么也沒帶走。
一直到夜幕降臨,老頭兒對面再也沒坐過人。已經(jīng)五點了,外面好像下雪了,因為新進來的客人都在談論外面的大雪。老頭兒有點慌,怕女兒急著找他摔了跟頭。他想站起來到樓梯口去問那些人有沒有見著他的女兒,也想到雪地里去尋他的女兒,可又怕他走開,女兒恰好進來找不到他。于是他放棄了。
酒勁兒上來了,他摸了摸那個中年人給他的10元錢的票子,還在。他放心了,今晚可以找個便宜的旅店睡一宿,不用去車站大廳里跟那些人擠在一起。就這樣,他趴在桌子上想睡一會兒,可是背痛得厲害,索性躺在長凳子上。因為他相信對面不會再坐別人了,誰會愿意跟他坐對面呢。于是,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大廳里的人潮漸漸退去,屋子就靜下來。疲憊不堪的清潔工忙著打掃衛(wèi)生,一天辛苦的工作就只差這么一小會兒時間就結束了。她們邊干邊談著今天遇到了什么樣的事情,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兒從來沒見過。而那些老板們不停地按著計算器,盤點一天的收入。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老頭兒還躺在椅子上睡著。
負責那片的清潔工低頭揀一個礦泉水瓶時才看到他,她厭惡地走過去。說實話這老頭兒三天里一直坐在這個位置上,只喝幾杯酒,還吃人家的剩飯,見著人亂說話,誰也不肯坐在他旁邊,耽誤了不少生意。于是,她就氣沖沖地走過去對老頭兒說:“喂,起來,這里不是敬老院,要睡到火車站去睡。”
老頭兒剛好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啞巴女人向他微笑著招手。他的啞巴女人一點都沒老,就跟他剛見著她時那樣美。他正要去拉她的手,突然覺得有人在搖他,一下子就醒了。睜開眼睛時大廳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的了。那個清潔工大聲地說著:“已經(jīng)下班了,你該走了,我們這是快餐廳!”
“哦,”老頭起身去摸他的拐杖,摸到了后四下看了看,說:“你看見一個脖子細細的……”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那個清潔工已經(jīng)轉身走開了。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