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1

通過大學同學小朱，我們搬到了這個劃入拆遷范圍內的平房區，半個月過去，我獲得了開闊的視野，心里面也多了許多的空間，冷清得很。

這一天晚飯后，我和丈夫正坐在院子里乘涼，突然，院門打開，一個高大的陌生男子一只手提著手提箱，另一只手拉著大的行李箱走進來，見了我們略微停頓，點點頭便又前進。我和丈夫不由得愣了，我正要起身問話，他已經在暗處說話：“你們好，初次見面，我是房東，出差剛回來。”說完便徑直向前進。在穿過那堵樹墻的時候，因為他身上的附件太多，若要通過那個窄的通道，他至少要卸掉一樣東西的，但是房東很顯然并沒有這個意圖，他選擇了硬生生地擠過去，于是撞得樹墻搖晃，掉下的樹葉，落地也無聲。

這時，我和丈夫已經起身，見這個仿佛天外來客般的房東沒有對話的意思，便又坐下。在我們搬進來的時候房東正出差在外，一些細節都是小朱幫助協調的，甚至連房子的鑰匙都是小朱轉交的。所以丈夫在房東進去后就囑咐道：“記得明天給房東房費啊，我們住進來了還沒給過呢。”我應道：“好啊。”見天色已晚，丈夫就起身伸了個懶腰，說：“我們也睡吧。”我又說：“好啊。”便尾隨進屋，掩了門，自是睡下。夜半醒來，卻見窗外燈火通明，我不由得好奇，就起身下床，掀開窗簾看，只見前院房東的屋子燈火通明，所有房間的燈都亮著，不見人影，惟有一室的空曠。我不由得突然想起在書上讀到的一句話“總是最璀璨的燈火輝煌，映襯最極致的荒涼。”那已經是我多年前讀過的一本書，那時我正值青春年少，而今夜這句話卻兀然地跳出來，而且那么清晰，讓我也不由得驚詫。我站著愣了一會兒，覺得身上有些涼，便回轉身上床，躺下，繼續原來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起來，早飯都不曾用，我就拉著丈夫和我一起固定昨天被房東撞到的地方。這處平房整個大的院子是分成前院和后院的，它們的分界線就是那堵樹墻，搬來那天我就對那堵樹墻一見鐘情，分析過原因，給自己的結論是那茂盛在誘惑我，每次坐在樹下，總是會覺得自己也在枝繁葉茂，所以平時就很是細心地去照看。昨天看到房東這樣對待它，我很是心疼，在和丈夫勞動的時候，我也不由得小聲地抱怨。恰在這時，房東秦先生走了出來，我見狀忙讓出路，并說：“秦先生，房租給您吧，我們一并把合同也簽了吧？”待簽過合同付過房租，秦先生說：“這個地方估計年底就要拆遷的，所以房租我就是象征性地收些了。”

我笑道：“我明白的，我們其實也是臨時租住的。”

丈夫補充道：“這里動遷估計要在4個月后，我的項目3個月就會結束，所以也不受影響。”

秦先生道：“那就好啊。”

說罷秦先生低頭看腕上的手表，道：“出差許久，要趕到公司處理事情的，先走一步了。”說罷，秦先生便急匆匆地走了。他有寬闊的肩膀，邁著大的步子，消失在院門。

秦先生走后我和丈夫繼續原來的工程，我對丈夫講了秦先生的房間一夜都亮著燈光，丈夫道：“我知道的，半夜起夜的時候看到了。”后來我們才知道秦先生的燈光每夜都是亮的，有時候他會走在這個燈光里，窗外是黑的夜。

2

秦先生這段時間因為剛剛出差歸來有許多的工作要進行，所以總是早出晚歸，路過的時候會同我們打招呼，漸漸地就有了交談。我的丈夫從大學起就有吃宵夜的習慣，這次得到了這么一個風水寶地，我們索性在院子里依著樹墻搭了一個涼棚，傍晚時分傍著綠蔭小坐倒也無限逍遙，所以平時索性連晚餐也在這里一并吃了。一日，正好秦先生經過，我們便邀請他入座。秦先生有些猶豫，我們本也是客氣之情，并不覺得秦先生真地會入座的，可是這次秦先生竟然應允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我和丈夫不由得有些意外。秦先生好像不是很習慣和人這樣的交往方式，刻意將椅子向外拉出好多，與我們保持了一段兒距離。他常常要挪動身子，望向四周。四周是暗的夜，他又抬頭望向夜空，夜空也不見星光的，于是最后秦先生的目光望向我們在院子里面的那盞燈，很是仔細地看，有慌張在秦先生的臉上，我不由笑道：“秦先生，看看我們的身影，呵呵，很真實的剪影啊。”秦先生便也笑了。后來又相聚了幾次，秦先生漸漸地放松了，話語也多了許多，只是仍然坐得遠，保持著距離。有時秦先生還會主動購買一些小菜，漸漸地他好像從這份采購中得到了樂趣，發展到每天都會購買。他不會去考慮是不是適用，或者因為頻繁的采購而造成的浪費，這些都不在他的概念里面，我和丈夫也多次勸阻，可是秦先生樂此不疲，并不理會我們。

又有一日，秦先生回來得稍早，手里照例是采購的東西，丈夫這天也恰好在，剛剛沏好了綠茶，見秦先生回來，便邀請秦先生。秦先生坐下接過茶水，道：“你們把這個樹木照顧得倒是茂盛，真是難得，它從來沒有這樣的。”

丈夫笑道：“還不是文秀打發時間的杰作。”

秦先生道：“我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一直很冷落它的，現在看到它，就覺得賞心悅目。你們走后，我要接過革命的火炬，也要用心的。”

我笑道：“呵呵，明年的春天，只怕這里就是工地了。”

秦先生稍顯尷尬，也笑，說：“是啊，我倒是忘記了。”

好像為了轉移話題，秦先生又道：“一直想說的，現在像你們這樣刻意租住平房的人不多了。”

丈夫說：“主要是距離我工作的項目近了。再就是我們也一直有個愿望，那就是可以體會住在平地上的感覺。”

秦先生也道：“我們倒是相似，這些年我一直住在這個老房子里面，市中心的高層也住過的，呵呵，總是覺得到了高空，心里就沒了著落。”

丈夫也笑道：“是啊，對老房子，我們生出根的地方，總是眷戀的。”

聽到這里我不由道：“那么拆遷后，秦先生是到高層還是……”

秦先生聽后，仿佛有片刻的茫然，在他那冷淡的眼里，閃現了許多的慌亂，很像小孩子不經意間和大人走散，站在街頭，不曉得可以去哪里，而身邊，卻是人潮如織。

丈夫這時候道：“如果秦先生還想住在平房，在我們下一個項目的郊區倒是有一些的，也不錯的，如果開車，距離市中心也不算遠。”

秦先生好像沒了談話的興趣，敷衍地答應著，放下手中的茶水杯，起身要離去，似乎還要說什么，站了有幾秒，最后說：“今天有個圖紙需要加班，先回了啊。”說罷便走了。秦先生走后，我收拾茶具，發現秦先生的茶水絲毫沒有動過，不由忍耐不住，對丈夫說：“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和這個房東說話，會覺得壓迫？”

丈夫不由笑了，沒有回答。我還沒有說出的話是，他的接近，帶來的是一種寒冷，迫近骨子里面的寒冷。晚上睡覺前我拉窗簾，只見秦先生的房間依舊燈火通明，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背對著窗子，微垂著頭，許久都不動，因為燈火的映照，他的身子出現了光圈而略微有些膨脹，只是這膨脹也不能填滿這屋子的空。

3

秦先生回來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中年女人過來，來的時候懷里抱著一條小花狗。后來我們知道她原來是秦先生雇用來的計時工，姓蔣，穿著干凈利落，看著很是精明的一個人。來的次數多了，漸漸地有了交談，我們也就隨秦先生稱呼她蔣阿姨。有一日，只聽蔣阿姨說：“呵呵，秦先生是我最好的老板的，他只要我給他的兒子做個午飯，其他的事情都不用做，卻給我一樣的報酬呢！”

我一驚：“他的兒子？”

蔣阿姨不由大笑：“是啊，他的兒子啊！呵呵，就是他的狗啊！”

聽蔣阿姨這樣說，我方恍然大悟，不由得想到這段日子秦先生下班回來后對狗的寵愛，便表示了理解。

蔣阿姨又笑道：“呵呵，秦先生每天都會給我留下狗的食譜的條子，為了給秦先生服務，我最初每天來工作的時候都要帶著字典的!”

我不由被蔣阿姨的話語逗笑，她仿佛得到了鼓勵，繼續道：“秦先生很奇怪的，他不許人家動他屋子里面的東西，有一日我看著凌亂，就幫助整理，哪承想他在第二天的留條里面就批評了我，真是的，他不清理，也不許別人替他清理。”

我也附和著蔣阿姨說了些話。蔣阿姨因為下午還有另外一個主雇需要服務，很不情愿地停止了傾訴，匆匆告辭走了。

幾天之后，我和丈夫就著實見識了秦先生對狗的寵愛。

有一日早晨，秦先生上班的時候特意過來說：“晚上請二位到寒舍用餐，不要安排其他事情啊！”

我和丈夫聽后說：“秦先生太客氣了。”

秦先生笑笑說：“不打擾的，這段日子很勞煩你們的。”便上班走了。

晚上秦先生果然回來得早。我忙給丈夫打電話讓他早點兒回來。不想他回來的時候，小朱也跟了回來，原來秦先生因為我們入住的時候對小朱的麻煩，所以也一并邀請了他。小朱一直在說是借了我們的光彩，他說在這個公司工作兩年，還是第一次被他們的頭兒邀請的。可是我能夠感覺到，小朱并不覺得高興的。在我們去秦先生的家里赴宴的路上，小朱嘀咕道：“我今天下班在公司附近遇見了藍月，和她講秦經理回來了，不曉得是不是一個錯誤。”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到了門口，小朱戛然沒了聲音，這個話題就不再繼續了。

秦先生的晚宴是中西結合式的，我們能夠感覺到他是用了心思。餐具和酒具都很精致：中式的瓷器，白的底色，印著淡藍的花朵，中間鏤空，在燈光的映射下，越發晶瑩剔透。這些餐具鋪滿了餐桌，大的小的圓的方的，可能因為每樣菜品的量都不是很多，反倒是突出了這些餐具的觀賞功能，整個餐桌給人的感覺不是在用餐，倒是一次光彩流溢的餐具博覽會。

我們入座后，秦先生在他的身邊留出了一個位置，我心下想：這想必是小朱說的藍月的位置了，如果沒有分析錯誤，這個藍月應該是秦先生的戀人。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正這樣想著，秦先生的狗突然從里面的屋子跑出來，竄上了秦先生身邊的椅子。秦先生立刻眉開眼笑，道：“兒子，就等你了。”隨即從那個椅子的下面拿出一個盤子，夾了幾樣菜，放到椅子上讓狗用餐。我們不由得面面相覷，互望著，一時都不曉得該怎么樣去反應。雖然對秦先生的愛狗熱情有所了解，可是現在這樣的一幕活生生地在我們的面前上演，還是有一些震動和不知所措的。

秦先生倒是平靜，很是優雅地起身給我們斟紅酒，招呼我們行動起來用餐。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接近秦先生。在他斟酒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修剪得非常美好，白皙，纖長，指甲上甚至涂著透明的指甲油。他的淺色的襯衣上沒有一絲的褶皺，上面的紐扣是類似鉆石的扣子，秦先生稍稍運動，它們就在燈光下閃爍光芒，煞是晃眼。我突然想起丈夫有一天說：“秦先生給人的感覺是不愿意接近灰塵的。”可是，此刻我環顧秦先生的家，屋子里面家具的放置和擺設都透著凌亂，所有可能放東西的空間都塞得滿滿的，窗臺上種植的花草已經干枯，垂落在花盆邊，沒了生氣。這個屋子到處都透著主人的漠不關心所帶來的蕭索，如果不是因為我們的到來帶來了生氣，這里甚至是透著荒涼的。我心里很是奇怪，秦先生如何把自己的纖塵不染和這個屋子的凌亂統一得這樣和諧，或者，他也沒有做到和諧，是他正傾盡全身的力氣在進行著統一，這是一個正在進行的時態，其中還包括外面的熱鬧和家里的荒涼的統一。

這個晚宴我們都吃得寡然無味，和這些精美的餐具相比，秦先生烹飪的這些菜品真的很一般，甚至可以說是拙劣的。晚宴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人是興致高昂的，那就是秦先生。用畢餐，我們不方便立刻告辭，就隨秦先生進了他的書房，只見書房的四面墻上都是各樣的地圖，大的，小的，世界的，中國的，某個特定國家的，中國某個省的……仔細看，在那些地圖上都有很多標記，應該是主人特別關注喜歡的地方。我們剛剛入座，秦先生就很是麻利地又從書柜里拿出了很多的地圖冊子，饒有興趣地給我們講他感興趣的國家和城市，這些地圖冊的年代，他在哪里購買的，每一本所代表的意義，他對它們的熱愛……我們很少有機會能這樣直接感受秦先生熱烈的生命氣息，所以大家都很是積極地配合秦先生，不住地點頭，并且禮節性地去咨詢。小朱甚至睜大了眼睛和嘴巴，可是他的眼睛沒有看地圖，他一直在直直地注視著秦先生。我心下不由得笑，想：“可憐的孩子，他受了驚嚇的。”突然，秦先生的老式座鐘實實地敲擊了九下，我們三個仿佛約定好一般，同時倏地起身，嘴上說著告辭不便打擾的話語，同時急急地走到門口，仿佛逃也似的。出門的時候，我們衷心地感謝秦先生的宴請，秦先生仿佛意猶未盡，挽留我們多坐些時間，道：“再坐坐嘛，我這里也是很少有人來的啊，現在我也體驗到朋友滿座的快樂了。”可是丈夫和小朱說明天清早就要工作，我說還有稿子要趕，很是堅決地告辭出來了。

4

剛剛進屋，丈夫和小朱就商議到哪里吃宵夜，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天香園!”說罷，兩個人開懷歡笑，互相擊掌，勾肩搭背自去歡樂。按照多年的習慣，這個時候我自是不去的。大學時候我自己留下來，一個人，很是無趣，便信手寫一些東西，時間長了，幾年積累下來，竟然慢慢地發表，我也成了撰稿人。丈夫常常笑：“你可以寫字，讓人叫做作家，我是功臣的。”我也笑，心里想，許是一個人的孤單成全了這個稱謂。不過，也只是稱謂罷了，很多事情，是沒有改變的。

其實，這次選擇這個住處，也和我的職業有關系。一個報社約了我一個連載的任務，需要兩個月的時間，這里的安靜，很是適合的。所以這段日子，我不僅可以順利地完成任務，還享受到了很多的閑適。秦先生知道我是個寫字的人后，曾對我的丈夫說：“你太太倒是個熱鬧的人，不像我們呀。”他的話很是沒來頭。我和丈夫互相望著不知道如何作答，好在這樣的情況常常要出現，我們倒也不在意了。

丈夫他們走后，我覺得疲倦，便想早些休息，這時想起早晨洗的幾件衣服還不曾收，便走出去。剛剛出去，就聽到前院秦先生那里有對話，因為聽到有女人的聲音，我不由站住，聽。

只聽見女人道：“你肯和他們用兩個小時的餐，卻不愿意和我說十分鐘的話!你甚至不想讓我進你的屋子的！”這是個清爽的聲音，有著年輕女人的嬌媚，可是能夠聽出聲音是啞的。

秦先生道：“你一直在等？”

女人道：“是的。從你們開始用餐，到結束。秦風，豈止是今晚我在等？這些年，我一直在等的，等你讓我靠近。”

秦先生道：“你又何必？苦了自己，也讓我心里多了許多煩惱。”

女人道：“為什么出差回來不告訴我？”

秦先生答非所問道：“我走的時候通知你了。”

女人冷笑道：“你那是在通知我不要再去煩你的。”

秦先生沒有理會女人的判斷，自顧自說道：“很晚了，你也回罷。”

女人的聲音突然溫柔，道：“我不想的。”

秦先生道：“藍月……”

這個女人就是小朱說的藍月!藍月輕聲道：“秦風，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在一起了，我想你……”

秦先生仿佛在嘆氣：“藍月，你又來了，我和你說過的，我現在不習慣身邊有人的，我會很慌的，拜托!”

藍月沒有回答，兩個人都在沉默，這個時候我連大氣都不敢出，屏住呼吸，心怦怦地跳，我并不想接近秦先生的秘密的。

最后，藍月低聲道：“那你送我吧，好嗎？”

秦先生低聲說：“好啊，”隨即又道，“等等我啊，我帶著兒子。”

藍月突然抬高了聲音，大聲道：“秦風，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很可惡!”

秦先生的聲音仍然很低：“藍月，你不要再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我說過的，我不需要愛情的。”

雖然是初夏，可是夜晚仍然是有涼意的，我覺得身上陣陣的冷，便輕輕走動，收了衣服，轉身，拉門，進屋，掩門……這時前院突然沒有了對話的聲音，想必他們也聽到這邊有人，便停止了說話。我掩上門，將這對男女掩在門外，不再去理會。房間有溫暖迎面撲來，剎那間，就給了我暖意。

丈夫是深夜方回的，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我一直沒有入睡，在他洗漱的時候，我簡單說了晚上的所聽。丈夫聽后笑道：“小朱今天倒是和我說了一點兒，這個叫藍月的原是他們公司的翻譯，和秦先生是相愛過的，不曉得什么原因分手，藍月也辭了工作，人也落得很是憔悴。不過，她倒好像不甘心，呵呵，小朱說她常常要到單位附近去等秦先生的。”我說：“想必小朱今天是特意告訴藍月秦先生回來的啦？”丈夫道：“應該是。”我仍然在提問，丈夫告饒道：“我的姑奶奶，小朱只和我說這些的，小朱知道的也只有這些。”這個時候，丈夫已經結束洗漱，上床前，他又掀開窗簾望了一眼，道：“秦先生的家里仍然亮著。”因為已經夜深，我們便也不多說話，躺下，自是入睡。

5

這幾日一直在下雨，是綿綿的細雨，不大，卻總也不停，看不到陽光。這樣的天氣總是忘記還有晴天的存在。丈夫從我身邊走過，我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霉味。夜晚我和丈夫早早地躺下，窗外雨的淅瀝聲很是清晰，聲聲入耳，而秦先生的家依舊燈火通明。我就想，這樣的雨夜，那璀璨的燈光怕也要朦朧的，失了光彩的。

三天之后，將近中午的時候，天空突然開始放晴。這晴朗來得好快，不到半個小時，久違的陽光便照耀了大地，天邊一道彩虹，赫然出現，讓人欣喜。我正要將被子抱到外面曬太陽，聽見陣陣敲門聲，我很是詫異，打開門，卻是個穿著鮮艷的年輕女子。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她是藍月，這個聲音我是熟悉的。“我是秦先生的女朋友，麻煩你把大盆借我用用，好嗎？”我說好啊，又道：“你先進屋吧。”便轉身取了盆交給她。藍月接過盆，微笑著道過謝轉身走了。我看著那個姣好的背影消失在綠色的樹墻后，才知道這幾天中午在院子里撐著傘急匆匆走過的女人原來是她。

下午的時候，藍月將秦先生的被單衣物都清洗了，先生的院子里就飄揚了許多旗幟，整個院子突然間就滿是溫馨。在過來還盆子的時候我們簡單地說了話。這是個喜歡微笑的女子，說話的時候常有微笑在她的臉上，這微笑映了彩虹，很是美好。她顯然不愿多做停留，說過話便告辭走了。我看了腕上的手表，這個時候已經快到秦先生下班的時間，想來她是為了避免和秦先生相會，所以急匆匆走了。

因為天氣好，我和丈夫晚飯就在院內的小棚里用餐，這時秦先生從里面走出來，微皺著眉頭，看到我們，點過頭便走了出去。我和丈夫說了他的院子里面清洗過的衣物的由來，丈夫就笑：“哈哈，這個藍月的精神倒是值得敬佩的，秦先生是個很不好相處的人呢。”我也同意丈夫的觀點：“為秦先生服務的蔣阿姨說過的，秦先生不允許其他人動他的東西的。”又補充道，“呵呵，想必秦先生找藍月理論去了。”這時丈夫突然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呢，我們的項目應該能提前完成。”我聽后道：“好啊，我也不是很適應這里的生活的，這場雨過后天氣肯定要熱的，我們又沒有空調。”丈夫也點頭，我們又坐了一會兒，便進屋了。秦先生是何時回來的我們并不知道，只是夜半又有燈光映照我們的窗，在那燈火通明的室內，只有秦先生和他的狗。

天氣果然一日勝似一日地熱，又因為有蚊子，丈夫在門上和窗子上都安了紗窗，室內就越發悶熱，所以我和丈夫常常要很晚了還坐在院子里。這天，丈夫因為工程到了尾期需要早早到公司，就提前回屋入睡了。我因為第二天沒有稿子的任務，決定晚些回屋，所以丈夫走后我索性將他的椅子拉過來，把腿舒服地放在上面，然后微微閉上眼，將手枕在頭后，在星空下，冥想。突然，我聽到在秦先生的院子里面有窸窣的聲響，想是秦先生的乖兒子夜晚跑出來，也沒有在意。可是過了幾分鐘，這個聲音沒有停止，仔細聽倒仿佛是人來回走路的聲音。我心下好奇，便起身透過樹的縫隙去看，這一看，不由得讓我驚呆，只見是秦先生在院子里來回踱步，而他，竟然是赤裸著身體，不著一物！秦先生的房間的燈火透過窗子將院落照得雪亮，秦先生行走在這燈火里，連同他的身體也在散發著光。抑或那不是身體的光，那是靈魂的光，積聚了能量在這黑夜里釋放，就像鮮花，綻放在春天。此刻秦先生的身體是美好的，也是放松和自由的，在他的臉上是純凈的表情，很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以一種最原始的狀態享受著生命最真實的存在。

我不由跌坐在椅子上，好長時間動也不敢動，我甚至不敢呼吸，怕驚到秦先生。我抬頭望向夜空，夜空的星星分外明亮，星光照亮了夜空，而秦先生身體的光，照亮了夜空所有的星星。

6

這之后我很少在院子里坐到很晚，我只怕會驚到秦先生。因為我相信他仍然會繼續這個活動的。我也沒有對丈夫提及此事，我是平靜的，一如從前。但是在我的內心對秦先生是有一些轉變的，比方說我開始有些能理解他的一些舉動，只是轉念之間，就想一人一世界，世界隔著廣袤的沙漠，我們如何能逾越呢？我便放棄了分析，只是在我們聚會的時候，再聽到秦先生說話的聲音，就覺得那么遙遠，而他，分明就近在咫尺。

秦先生對待藍月的態度仍然淡淡的，可是這并沒有讓藍月退卻。藍月仍然堅持常常來，整理過秦先生的屋子后，在他下班前就離開，即使這樣也仿佛給了藍月許多的力量，讓她快樂。我想對于秦先生來說，允許藍月每天過來整理屋子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藍月顯然知道那天聽到他們談話的是我，所以我找了一個合適的機會向她道歉，藍月不由笑道：“你聽到，我心里竟有一些安慰的，無心插柳，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了解我的痛苦的人了。”

我也笑著說：“可是對我是負擔啊!”

藍月就摟住我的肩膀，那么近地靠近我，說：“呵呵，這個我可不管了，有人理解，是幸福的事情。”

她的這個靠近的舉動竟讓我有些歡喜在心頭，仿佛縮短了彼此的距離，我不由得脫口道：“秦先生晚上有時候會和我丈夫一起坐坐的，會在這里用晚飯，今天你也留下來啊？”

藍月聽后面露難色，道：“不好吧？秦風不喜歡看到我的。”

我說：“沒關系啊，你是我邀請的朋友，和秦先生沒關系啊！”

藍月聽后不由笑道：“好啊，那我留下。”想了想又補充道，“其他的事情我都很自如的，單單到了秦風那里，我就沒有章法了。”

這時我已經將藍月領進屋，我看她的眼睛，是純凈的，像彎彎的月牙，閃著光。突然我發現她的眼睛里有一片茂盛，心有些驚訝，待回頭，方明白是那堵樹墻映在她的眼眸里。

接下來的日子，藍月加入了我們的聚會。藍月常常會穿著將身材勾勒得曲線玲瓏的衣服出現在我們面前。她，正處在一個女人身體機能最好的時候。身體充滿了彈性，皮膚甚至泛著光，用晶瑩剔透形容也不為過。而她豐滿的胸部就那么驕傲地展現在我們面前，關于生命力的表達，這是勝過一切語言的。秦先生很顯然并不喜歡藍月的加入，可是他又不能抗拒和我們坐在樹下的美好，所以每次都是表情沉重地加入，然后漸漸地開始歡喜，到我們分手說再見的時候，他總是笑意最多的人。我心下不由想也許秦先生是在刻意壓制對藍月的喜愛呢，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潛意識里他對藍月的抗拒就是一種要靠近的表現。藍月本是個開朗的女子，許是因為秦先生，她壓抑了許多快樂的天性。現在有我和丈夫在場，她快樂的天性便展露出來，院子里到處灑落的是她的笑聲，而且我們能夠感覺到她在刻意地營造快樂，每天都會帶了新學習的笑話過來講給我們聽，或者是街頭巷尾的軼聞和我們討論。我心下想秦先生只是讓她靠近，就讓她得到這樣的快樂，若是秦先生去愛她呢？我無從想象。

7

有一日我和藍月從外面采購回來，藍月給秦先生買了內衣和一些生活用品。她說：“我還是愛他的，感覺不到他，我覺得孤單，仿佛在荒野，和這孤單相比，他帶給我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

藍月很少這么嚴肅地說話。我望向她，看到我凝重的表情，她便咯咯地笑起來：“呵呵，對不起呀，我的作家姐姐，嚇到你了！”

這時我們已經到了門口，我取出鑰匙開門，進了院子后，藍月直接回了秦先生的屋子，可是一直不見過來。我這邊因為還要完成明天的約稿，便沒有再去理會她。丈夫回來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丈夫道：“秦先生好像沒有回來。”我說：“那藍月呢？”丈夫說：“沒有見到啊。”我心下想，許是秦先生不回來藍月便先走了，便和丈夫用晚餐，倒也清凈不少。

因為寫稿子我凌晨方躺下，正要朦朧入睡，突然聽見院子里有尖叫的聲音，丈夫一下子被驚醒，坐了起來。這時我已經披衣下床，顧不得許多便沖到前院。只見藍月只穿著胸罩短褲，頭發散落下來，而秦先生正用手臂緊緊地抱住藍月。藍月則用力地在掙扎，尖聲叫著：“讓我走，讓我走……”秦先生試圖讓她安靜下來，不停地說：“不要這樣，藍月，不要這樣……是我不好……”看到我們來了，秦先生很是尷尬，他用求助的目光看著我們。我沒有多想，立刻快步走過去，用我的外衣裹住藍月，從秦先生那里接過藍月，將她擁在自己的懷里，用身體的力量推著她進了我們的屋子。丈夫不便于回來，將秦先生推到了他的屋子，兩個男人自去交談。

進屋后，我給藍月倒了杯水。喝過水后，藍月緩和了許多，卻只是在那里呆坐著，眼睛空洞地向前望著，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我坐到她的身邊，握著她的雙手，希望自己能夠給她些溫暖。這時時針已經指向凌晨兩點，藍月突然說：“我好餓啊!”然后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說，“文秀姐，我還沒有吃過晚飯呢!”我聽后忙起身給她煮面，又放了青菜和雞蛋，藍月吃得甚香，吃后笑道：“這是我吃過最香的面啊！如果有，我還能吃呢！”我看到藍月臉上疲倦的神情，不由得心疼和不安。想了想，我走到臥室把丈夫的被褥挪到書房，讓藍月在我們的臥室躺下。藍月躺下后很快就悄無聲息，我很難判斷她是否睡熟，倒是前院秦先生房間的燈光仍然固執地透過窗子進了我們的屋，照著藍月，給她美好的曲線鍍了光，仍然是悄無聲息的。

安頓好藍月后我就去了秦先生的屋子。丈夫和秦先生在書房。只見書架上的書散落了一地，很是狼藉，大部分都是地圖冊。我心下想這一定是藍月的杰作了。只見兩個男人默契地配合著。秦先生站在椅子上，丈夫則從地上拾起書遞給秦先生。秦先生接過來，很是細心地拭去上面的灰塵，然后整齊地排列在書架上。我也加入了這個隊伍，并和丈夫說：“今晚你就在書房吧。”秦先生聽后道：“真是抱歉，打擾你們的生活了。”我笑道：“哪里，我們是鄰居嘛！”這時丈夫說：“你去把墻上撕壞的地圖扯掉吧，我來做這個。”我正要去，秦先生忙道：“不要扯掉，我明天用膠布粘上就好。”我見秦先生這樣說便沒有去動，而且我心里的本意也不想去碰他的這些東西，就問秦先生藍月的外衣在哪里？秦先生下了梯子向客廳走去，我也尾隨進了客廳。當我從秦先生的手里接過藍月的外衣，只見他的臉上有著古怪的神情，他問我道：“藍月睡了嗎？”我說：“躺下了，估計不會這么快入睡的。”秦先生聽后點點頭，只是說謝謝便沒有再說什么向書房走去了。我能看見房間的燈光映出了他的身影，可是這身影和他走去的方向是相反的。后來我問丈夫這些天他和秦先生談什么了，丈夫說：“他這樣性格的人，怎么會多說呢？倒是說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丈夫簡單地和我說了一些，笑道：“呵，我倒是覺得秦先生更關注他的那些地圖，我建議明天再整理，他很是強烈地反對呢。”這時我已經起身去整理書桌上的書。我沒有說話，在我的眼前倒是呈現了一幅畫面，那是小時候的秦先生。在丈夫的敘述里，他是個淘氣的孩子，是在鄉村的姑姑家長大，鄉村里有一條大路是通向學校的，可每天去上學的時候，他不走這條路，他從人家的院子里穿過去，如果院子有柵欄過不去，他就會跳過柵欄，騰空躍起，仿佛英雄般。這就是秦先生，我們甚至連同秦先生都會覺得陌生的秦先生。

8

因為凌晨方躺下，我和藍月都是將近中午起來的，我準備了豐富的食物，和藍月坐在外面的涼棚下用餐。這天的天氣沒有往常的燥熱，還有陣陣的風吹來，拂過面頰，清爽得很。

我們邊吃邊交談，藍月說：“文秀姐，昨天的事情你們可不要誤會是秦風欺負我啊！”

我不由呵呵笑：“那難不成是你欺負秦先生？”

藍月也笑，說：“說對了！嘿嘿，是我欺負他的！”

斷斷續續地我明白了其中大概的緣由，原來昨天秦先生同意藍月晚上留下，兩個人也很是溫馨地準備了晚餐。藍月的不快樂是秦先生讓他的狗兒子和他們一起用晚餐開始的。后來他又扔下藍月一個人去給他的狗兒子洗澡。“文秀姐，你知道嗎？他用了整整一個小時給那個小狗洗澡，然后又把我安排在臥室，自己卻去了書房看他那該死的地圖。”

我不由笑說：“想必也帶了他的狗兒子？”

藍月道：“是啊！”

我不由笑了。

藍月很是坦然地說：“我喜歡秦風給我的感覺，我的心里一直渴望他的溫存，渴望靠近他。知道嗎？我們已經兩年沒有親昵過。”藍月停了一下，看看我，又望向秦先生住所的方向，啞聲道：“直接說吧，這兩年里，他不和我做愛，他說不能夠忍受我的靠近。這就是他給我的理由。”

我沒有說話，藍月自顧自又說：“昨天我后來用了小的計謀讓他離開書房，離開他的狗，我們開始擁抱，他甚至開始親吻我，可是，文秀姐，當我去碰觸他的肌膚的時候，他竟突然推開我，一下子逃到院子里……對，他是逃跑！就是逃跑的！”

當藍月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那個夜晚秦先生赤裸著身體走在黑夜里的情形，心里剎那間注滿了悲哀。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伸出手，將手輕輕覆在了藍月的手上。這時藍月聲音有些低沉，思忖著慢慢道：“我心里有無邊的空，我想要填滿它，我愿意它是熱鬧的，擁擠的。”聽藍月這樣說，我越發地不知道怎樣回應她。我想，藍月可能也不是愛秦先生的，她愛的也許是她努力填滿這個空的過程。她可能以為，她愛秦先生的行為能夠填滿這個空，她原來中了毒。可是這些話我不能對她講。

9

好像一夜之間，我在墻腳和院子的小徑種的花都開放了，姹紫嫣紅的，映襯著綠色的樹，越發鮮艷。我的那些花朵其實不過是初夏的時候我隨便撒播的一些種子，怎么也不會料到有今天的盛開。這天早晨我正在拔花叢間的雜草，秦先生經過，道：“這些花種得有些密呢。”

我抬頭道：“是啊，種的時候沒想到每粒花種都能開花的。”

秦先生說：“這樣擁擠不利于花的開放，你索性拔掉一些花多出一些空間吧？”

我說：“那怎么行？已經開花了啊！”

這時我已經起身，秦先生沒有再說什么，笑笑說要去上班了，便走了出去。

秦先生經過上一次的事情，已經有幾天不曾主動和我們交談，今天看他，人也有些許的憔悴。倒是藍月照舊來，來了仍然到秦先生的屋子幫助整理，然后仍然要過來，和我們說笑。她好像不習慣空間里面沒有聲音，所以總是不停地說話，可是我和丈夫心里都明白，她無非是在告訴前院的秦先生，我來了。

這天，藍月上午九點就來了，和我打了招呼后就直接到秦先生的屋子去了。到中午的時候我才再見到她，我說：“怎么才過來？秦先生的屋子你每天都整理，沒有那么凌亂吧？”藍月的聲音有些抖，說：“我剛剛出去一趟的！”

我說：“難得你來得早，就留下和我一起吃午飯吧。”

藍月說：“好啊。”便脫了外套和我一起準備。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前襟有黑點。在洗菜的時候，藍月突然道：“我把秦風的狗給人了!”

我最初沒有聽清，或者我聽清楚了，卻不敢相信。我說：“真的？給誰了？”

藍月說：“真的，給朋友的叔叔了。”

我說：“你瘋了？那可是秦先生的寶貝兒子呢!”

藍月微笑道：“我沒瘋。那個人很愛狗的，他會愛護的。”

我說：“不是這個道理的！”

藍月起身，順勢坐在花叢下的小凳上，看著我，說：“我知道的，可是我已經沒有其他的辦法。如果秦風知道，他會很生氣的。”我突然明白，這才是最重要的，藍月在乎的其實是秦先生對她的反應。

藍月接著道：“恨我也好的，總比我不存在的好。”我說：“可是秦先生一定會……”

就在這時，藍月坐著的小凳子突然一傾斜，只聽“咔”的一聲，凳子的一條腿斷了。藍月順勢就倒在了花叢里。我們先是一愣，然后不由地敞懷放聲大笑。若是平時，她許是不會這樣笑的，可是此時此刻，這樣的笑對我們是重要的。藍月沒有起來，索性就躺在花叢里，仰頭看著天，半天也沒有說話。

我也沒有再說話，坐在涼棚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擇盆子里的豆角，看見藍月仍然躺在花叢上，我說：“起來吧，我的花都讓你糟踏了，再說那里很涼的。”可是藍月仍然沒動，仍然仰頭看天，不說話。

我們都很清楚這件事情是不能瞞著蔣阿姨的，所以蔣阿姨中午來，藍月就對她實話實說了。蔣阿姨聽后睜大眼睛看著藍月，半天沒有合攏嘴，然后將藍月著實埋怨了一通，末了卻嘆道：“唉，也是個可憐的丫頭，這兩年里我是真真地見識了你對秦先生的癡情。”蔣阿姨說完站了一會兒，發愣地看看我們，然后轉身到秦先生的屋子去了。可是沒有一會兒就回來，笑道：“呵呵，他的兒子都不在了，我也不需要給做吃的了。”說完坐在棚子下。這時藍月已經起來，也坐到了涼棚下，于是我們三個女人圍著桌子坐成一圈，大家互望著，頗有患難與共的樣子。

后來，蔣阿姨突然道：“看來只能這樣了，就說我中午工作的時候，不小心讓狗走丟了，反正是已經沒了。”

我們不由地面面相覷。藍月道：“若是這樣，先生會怪罪你呢!”

蔣阿姨笑道：“你個傻丫頭，你以為這樣我就逃得了嗎？索性就犧牲我好了!”

我和藍月沒有再言語，可能這個時候這是最好的辦法了。這時蔣阿姨起身回屋打了一個電話推掉下午另一個雇主的服務，再回來后我們三個女人就這樣坐著面面相覷。這中間我們合力做了午餐，吃過飯后蔣阿姨就哈欠連天，便到我書房的躺椅上睡了一覺。等到她起來，太陽已經落山了，天邊的彩霞紅彤彤的，煞是美麗。我們三個女人又再一次坐在涼棚下，看著夕陽，我知道我們正在編織一個欺騙的網，將秦先生罩在里面。

秦先生大概7點才下班。當蔣阿姨看到秦先生推開院門走進來，就立刻跳起來，尾隨著秦先生進了他的屋子。不到十分鐘，秦先生先走了出來，蔣阿姨尾隨著來到了我們這邊的院子。秦先生看著我和藍月，他的神情很是茫然，又有許多的猶豫，不過聲音還是平靜的：“唉，你這里肯定也是沒有的，要不然我兒子聽到我的聲音一定會跑出來的。”

我一時語塞，站起來不自覺地走向秦先生，走了兩步又停下。藍月沒有起身，卻用琢磨的表情看著秦先生，似笑非笑半認真道：“你該不會想是我吧，這次可不是我了。”

秦先生沒有理會藍月的話，兀自笑道：“呵呵，我知道總有這一天的，這一天早晚會到的，我要到巷子去看看，誰知道會不會在巷子里呢？”

然后他轉過身，對蔣阿姨說：“那就麻煩蔣阿姨明天再來一次吧，把它的東西都收了，扔掉吧！”說完便向外走。在他掩上門的那一剎，藍月突然跳起來尖叫道：“秦風，你回來，哪里都沒有你那條該死的狗，我把它煮了，我把它的肉吃掉了！”可是秦先生好像沒有聽到她的喊叫，只是腳步停頓了一下，然后就毫不猶豫地掩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蔣阿姨都被藍月的舉動嚇到了，愣在那里半天沒有說話，整個院子突然安靜下來，我們甚至好像能聽到秦先生在巷子里尋找他的狗兒子走路的聲音。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秦先生已經把蔣阿姨辭退了。藍月很是愧疚，低聲說了很多遍“對不起”。蔣阿姨倒也理解，笑道：“呵呵，我本來就是過來照顧他兒子的嘛，現在兒子沒了，我自然不用來了。”當我們出門送蔣阿姨的時候，臨走前她又安慰我們道：“你們不用難過的，拆遷很快就到這里，早晚都是要走的了，呵呵，不過是早走幾天罷了。”

蔣阿姨的這句話一落地，我的身上不由一冷。我注意到藍月的臉上有千萬種表情瞬息間交替疊加，她的眼神沒有著落點，眼睛里有火焰，卻沒有地方可以燃燒。在蔣阿姨走后我們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我回轉身望向這個花團錦簇的院落，秦先生屋里的燈火依然璀璨，灑滿院子，那些花朵愈開愈鮮艷，樹墻的枝椏在盡情地舒展，伸到哪里，綠色就燃燒到哪里。而遠處另一個街區拆遷的聲音在轟鳴，到了夜晚也不停息，我不由想起丈夫說過，施工24小時不停止的。我還想起秦先生此刻會在小巷穿梭，尋找他的愛犬，施工的聲音將淹沒他的腳步聲。

10

丈夫的項目已經接近尾聲，他也越發地忙，所以搬家前期的準備工作都交給了我。我因為剩下的時間很充分，倒也沒有著急。不承想一日從市內購物回來，見院門上赫然貼著一個通知，上面說拆遷的時間提前，兩周后施工隊伍就會進駐。丈夫回來后，我立刻通知了他。恰好秦先生也下班回來，我就把通知遞給他。秦先生看后又遞還給我，道：“前幾天電話就通知了。”

我不由得說：“你這個房東不合格，為什么不和我們說啊？”

秦先生笑道：“這樣的話不忍心說啊！”

我和丈夫也不由笑了。這個時候我們的心頭都不約而同地浮起了離別的感傷，只聽秦先生又道：“這樣好了，如果房租退還給你們，你們也未必肯收，哪天請你們吃大餐啊，全部花掉，呵呵，這樣我就不是你們房東了!”

我和丈夫異口同聲道：“那敢情好啊！”

秦先生道：“有個地方就不錯的，是藍月領我去過的，很幽靜，專門做各地風味菜的，哪天我們去那里吧？”

我們立刻定下了日期。這時，我望了丈夫一眼，然后又望向秦先生，小心道：“把藍月也叫上吧？”

秦先生很是平靜道：“好啊，她也好多天沒有來了呀！”

的確是這樣，經過上回秦先生的狗的事件后，藍月很長時間沒有來了，只是有一回我們相約去看望蔣阿姨見了面，因為大家都有事情很是匆忙，而藍月又只字未提秦先生，所以我們也基本上沒有好好地說話。第二天中午我就給藍月去了電話，和她說了聚會的事情，藍月問：“是秦風讓我去的？”

這個問題她問了三遍，我就再一次確認：“是的，是秦先生呢！”

然后藍月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最后道：“我就知道他要這樣，每次他的寶貝兒子消失后，就會對我放晴幾天，我已經習慣了。”

我笑著說：“秦先生還說你好久沒來了呢，看來人家也是惦記你的呀！”

藍月不由也笑：“他心里清楚得很，我比他養的那些寵物狗來得真實！”

我不由道：“藍月，怎么可以這么比較嘛！”

藍月仍然笑，說：“文秀姐，有個事情我沒有和你說，這是我第三次扔掉秦風的狗。”

我心下不由一驚：“好你個藍月，原來你是個慣犯！”

藍月那邊道：“第一次是秦風出差把狗放在我這里我給了別人；第二次我是教唆我的朋友在來秦先生家做客的時候偷偷拿走的；這次你是知道的。”

我說：“那你那天為什么不說啊？害得我那么擔驚受怕。”

藍月道：“對不起啊，文秀姐，我不是刻意要隱瞞的。”

停了一會兒，藍月又補充道：“我想秦風應該知道是我做的，可能這個事情里面我們都得到快樂和痛苦。”

我聽后，低聲道：“我想，我能理解。”

然后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過了有一會兒又說了些閑話，便道再見收了電話。我知道藍月肯定會再來的，只是不承想她來得那么快，這個下午就來了。當時我正在整理雜物，把它們分類裝在盒子里，出了一身的汗，藍月看見說：“怎么這么早就收拾啊？不是要下個月才動工嗎？”

我說：“你不知道嗎？提前了，兩周后就要開工了。”

藍月聽后就放下手中的包，要過來幫忙，我說：“罷了吧，我這里東西不多，一個人完全可以，你倒是去整理秦先生的東西吧，一直到現在他動都不動呢！”

藍月不由玩笑道：“秦風不會要等到這里是廢墟了還要堅守吧？”然后藍月便去了前院，不久就聽到前面有整理東西的聲音傳來。就這樣，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兩個女人開始大顯身手。我的東西不多再加上便于整理所以很是輕松，倒是藍月很是辛苦，每天早早地來，又是很晚地走。在秦先生下班后我們常常能夠聽到藍月指揮他的命令，而秦先生總是很配合地服從，所以有一天我笑道：“敢情秦先生一直不行動，原來是在等軍師到來啊！”說這話的時候我結合秦風這幾天對藍月的配合，突然想起藍月說的一句話：“我就知道他要這樣，每次他的寶貝兒子消失后，就會對我放晴幾天，我已經習慣了。”我在心底重復著這句話，不由得暗自嘆息。

藍月在一旁插嘴道：“什么軍師啊，分明是人家雇來的不花錢的小工嘛！”

秦先生有些尷尬，道：“你們知道的，我一個人真的不知道如何整理這些東西的。”

藍月接著道：“文秀姐，你過來看看就知道這個工程多大了，那個房子里甚至有秦風出生時候的東西。”

我們就笑。藍月拉著我的手到了秦先生的屋子，這里已經變成了倉庫，大大小小的箱子擺放在墻邊，差不多大小的物件都已經收了進去，只有大的家具還矗立著，不過也在上面蓋上了遮布，只等搬家的時候捆綁好就拿走。陽光這時剛好射進來，于是就看見在陽光里面漂浮著許多的灰塵。

藍月指著那些箱子，說這個里面是什么那個里面是什么，又說：“秦風哪一樣東西都不肯扔，都要帶走，我倒是覺得，大部分東西都是沒必要帶走的。”

因為東西都收了起來，所以屋子很是空曠，藍月說話就會有回音，聲音就會放大好多倍，也越發凸顯了人走事非的蕭索。我不忍再看，轉過身向外走，這時藍月貼在我的耳邊小聲道：“呵呵，有些東西我偷偷扔了呢，秦風不會知道的。”

我不由轉身看她，瞪大眼睛道：“你可不要胡來啊，秦先生知道會怨你的。”

我們邊說邊走了出來，只見秦先生和丈夫正在討論我們的聚餐，看見我們，丈夫就說這次一定要讓秦先生出點兒血。秦先生說沒問題，開始介紹那家的風味菜的美味，藍月在一邊配合著。丈夫本就喜歡吃，每聽一道菜就會配合著咂嘴，然后我們就笑。這時遠處工地的轟鳴聲越來越近，甚至可以聽見指揮人員大聲喊叫呵斥的聲音，大門外有人家搬家的卡車經過的喇叭聲，而空氣中則是粉塵的氣味。我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就是再過幾天這里就是一片廢墟，這些房屋會永遠地消失，那些生命重要的印記將無處可尋。可是分明是不久之前，這里還有我們的歡笑和煩惱，就是剛剛，在秦先生空曠的房間，我和藍月說話的余音還在繚繞，那些陽光里的灰塵還在飛揚，黏附在我們的聲音上，不肯消失。我不由回轉身看凌亂的院落，只見那堵樹墻已經有了黃葉，方意識到不知不覺間這個夏季已經到了末尾。我的眼睛不禁有些微微地濕潤，讓我不由得忙扔了這些念頭，掉轉頭加入談話的隊伍，合著他們一起歡笑，談論著我們即將到來的歡樂的聚會……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