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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一棵葵

2008-01-01 00:00:00
駿馬 2008年6期

召喚

男,本名徐肇煥,六十年代末生于湖北省潛江市。迄今已在《北京文學》《長江文藝》《紅巖》《飛天》《時代文學》《四川文學》《雨花》《青海湖》《芳草》《佛山文藝》《南方周末》等發表文學作品六十余萬字。有多篇散文被《散文選刊》《讀者》《中學生課外輔導教材》等選用。中篇小說《牛軛灣軼事》(載《芳草》2004年第十二期)獲“全國鄉鎮小說征文獎”,系列散文《鄉村事物》(載《青海湖》2005年第十一期)獲“2005年度《青海湖》提名獎”。現為四川省攀枝花市文學院簽約作家、《攀枝花》雜志編輯。

南山在哪里

葵花呢?

葵花娘不理我。葵花娘只顧坐在雞屎糊糊的門檻上,抹淚顆子。葵花娘老是坐在那兒,抹她的淚顆子,都老半天了,沒打個歇,好像就淚顆子跟她好似的。尤其是沒了葵花的這些日子。

葵花呢?

我又緊趕慢趕地補了一句。

葵花娘還是不理我,光顧抹她的淚顆子。我就伸了手去,接。吧嗒吧嗒的淚顆子,打著串串兒,落在掌心,像一粒粒剛出鍋的葵花子,燙得我癢酥酥的,直想嗑。自然我就想起了葵花,想起了長著一張瓜子臉的葵花,倚在冷冰冰的閘屋門邊上,嗑葵花子的模樣兒。葵花的牙齒白,白得嗑出的瓜子聲也是香噴噴地透著光澤,還有葵花總是凝視著前方的眼神兒,也是亮晃晃的耀人。我好奇,就歪著那顆歪得不能再歪、大得不能再大的腦殼,問葵花看么事呢?葵花不做聲,就像這會兒葵花娘不做聲一樣。啪———顆瓜子兒響了;啪——又一顆瓜子兒響了。葵花總是把瓜子們嗑得有聲有色、光彩照人……這情景,好像就是昨天,抑或就是我盯著草垛根那只吊著一條腿胯子撒尿的黃狗時的場景。黃狗篩了篩身子,搖晃著尾巴,走了。可是當我再要去看嗑瓜子的葵花時,葵花就沒了人影。而且,從此就沒了!

我恨透了那只鉆進草垛根撒尿的狗,要不是因為看這狗日的撒尿,我就會死死盯著葵花嗑瓜子的,有我看著葵花,有我的目光鉤子抓著,葵花就不會走得不明不白、無影無蹤的。你的眼里有爪子——抓人哩。這是葵花親口對我說的。我的葵花,不止一回地親口對我這樣說。我想,葵花的消失,一定跟我那天打野看黃狗撒尿有關。

這時,葵花娘將一把清鼻涕抹在了門檻上的一泡稀雞屎上,接著,又去專心專意地抹她的淚顆子。我本想賴著臉皮,再問她一聲葵花呢?就在這時,那只不識趣的黃狗,又偷偷摸摸地來到了草垛根,想舊戲重演。于是我的氣和恨不打一處來,就抄起一把釘耙,向那條吊起的腿胯子猛掃過去。

狗慘叫了三聲,逃去,那汪汪汪的叫聲,也是一跛一跛的,就像打折的那條跛腿。狗日的,活該!你撒尿就撒尿,為么事還要吊起一條腿胯子,賣乖做秀呢!

現在,葵花娘理不理我,無所謂了。眼下最最要緊的,是打聽葵花的下落。葵花是我的葵花。我不能沒了葵花。我要找回我的葵花。我還要娶我的葵花。我跟葵花承諾過的,等我長大了,我一定娶我的葵花,那樣,我跟葵花就會永遠不分開了。葵花聽了,就笑,說你真是個歪腦殼,盡說些子歪話。我說么事歪話正話的,反正,我要娶你。末了,我又抬高嗓門子發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葵花看我的認真勁兒,沒再掃我的興,就說,好啊,那就當我的小女婿。葵花呢,就輕聲緩語地跟我哼了一首江漢平原的《小女婿》:

鴉雀子嘎幾嘎,老鴰哇幾哇,

人家的女婿多么大,我的媽媽耶,

我的女婿一點點耶。

說起他一點點,人小鬼又大,

我與旁人說閑話,我的媽媽耶,

他橫瞪鼓眼煞耶。站在那踏板上,沒得兩尺長,我把他拉出去喂豺狼,我的媽媽耶,

他駭得像鬼汪耶。

睡到雞子叫,扯起來一泡尿,

把我的花被褥屙濕了,我的媽媽耶,

像他媽的個極左寶耶。

越想越有氣,媽與我拿主意,

堅決與他打脫離,我的媽媽耶,

我不要這小女婿耶……

唱著唱著,葵花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哭得眼淚是眼淚,鼻涕是鼻涕的。我想,葵花她一定是嫌我太小了,怕我像歌里頭唱的小女婿尿床。可是,肥水哪能流外人田,更何況,我還要長大呢。

我最怕葵花哭了,只要她一哭,我就會拿眼抓她,就像當初在汕頭華能電廠的草坪上,我拿眼抓她一樣。要不是我當初拿眼要死要活地抓她的話,她也一定會像許多過往的路人一樣,瞥一眼,就走,或是連瞥也不瞥一眼,就一走了之。每每有人像看稀奇樣看我的當兒,我總是竭力地腳蹬手抓地媽哇媽哇地哭喊,哭我的媽,喊我的媽,抱我回家。可是任憑我聲嘶力竭地哭喊,媽就是不來抱我回家。曾有好幾個好心人,原本要抱我回家的,可他們一看我是個偏著的大腦殼,說我是個被遺棄的畸形兒,哀嘆一聲,就再也沒有回頭了。大約是那天的夜晚,草坪上的路燈亮了,一個女子像其他人一樣看了我一眼,當時,奄奄一息的我,只覺得有一些異樣的感覺,覺得那人的眼光,有一絲慈悲、一絲無奈、一絲溫暖,聚集在一起,打在我的小臉上。于是我就睜開眼睛,用像爪子一樣的光,死死地抓住了她的眼光,抓得她不得不彎下身子看我,然后又抱我回家。一路上,她總是對我嘀咕:你的眼里有爪子——抓人哩。

葵花呢,也最怕我拿眼抓她了。只要我雙眼放出光爪子去抓她,她就不哭了。

葵花呢?

我開始轉移對象,挨家挨戶地向村人打聽。我曉得問葵花娘是注定沒有結果的。葵花娘現在只跟眼淚親,她不會顧及我的。

葵花呢?

我就不信,偌大個牛軛灣,就沒人不曉得葵花的。

我從村頭打聽到村尾,又從村尾打聽到村頭,沒有一人理我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只要我一問到葵花,都跟葵花娘一樣,一把又一把地抹起淚顆子來。我想,完了,這牛軛灣,一定是鬧起淚災來了。

我偏不信這個邪,不信打聽不到我的葵花。

我走出牛軛灣,沿著東荊河兩岸的人家,打聽。

葵花呢?

葵花呢?

這天,總算有了一個眉目,一位正在東荊河大堤上放牛的老漢聽了后,問我,哦,你是打聽那個牛軛灣的葵花么?我說,是,好些天,葵花都沒回家了。哎呀呀!你就是葵花的……老漢突然打住,只是拿眼一個勁兒地瞅我又大又歪的腦殼。葵花呢。我的葵花呢?我問得語無倫次,問得沒頭沒腦。老漢說,莫憨打聽了,你的葵花永遠不會回家了,不。你的葵花她回老家了。

什么屁話。

葵花呢?

葵花呢?

我不得不來到看陰陽風水的麻先生家打聽。麻先生滿臉坑坑洼洼的,像篩子眼眼,能篩得出黃豆,是東荊河一帶有名的算命先生,誰家走失了娃子,或是丟了牛呵馬呵羊呵豬的,都得請他掐日子、擇方位,每回掐,都是八九不離十的。一見到麻先生,我就迫不及待地打聽起葵花來。

哦——

人家畢竟是陰陽先生,那“哦”字好比放牛老漢,拖得深沉、悠長,像長了條尾巴子,呼呼有聲地橫掃過來,讓你不得不頓生敬畏。

南山。南山你曉得么?麻先生說。

你是說葵花去南山了?

嗯。

那南山在哪里?

南山就在南山。

葵花在南山做么事?

睡覺。

我糊涂了。葵花怎么把睡覺當成事來做呢?可麻先生偏偏又說,歪腦殼娃子,南山是一個去處,人,遲早都得去的;南山,說白了,就是最后的一個歸屬。

南山。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有些茫然,但不管怎么說,人家麻先生畢竟給我指明了葵花的去處。

這一趟,總算沒白跑。

南山,那棵野生的葵

打回轉的路上,我又遇見了放牛老漢。放牛老漢袖著雙手,胳肢窩里夾著牛鞭子,立在昏天黃風里,咿咿呀呀地吼花鼓調。放牛老漢的破嗓子,跟鴨公沒得二樣,吼得天搖地動的。花鼓調兒的確酸,就像打醋壇子里倒出來的,酸得人倒牙、打尿噤。那歌子,一定是將那頭老水牛酸麻了,就立在歌里頭,豎起耳朵,一下又一下,嚼著牙巴骨。老實說,放牛老漢的歌子沒怎么觸動我,也就是說壓根兒沒往心里去,我總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我之所以沒在意放牛老漢,主要原因是他沒有麻先生的本事,沒能為我指定葵花的具體方位。

可是,放牛老漢還是叫住了我。他說,歪腦殼娃子,你曉得東荊河對岸的苦楝坡么?我說曉得,那坡上,滿是苦楝樹,一到夏天,楝樹上。就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苦楝果子,風一吹,砸得破腦殼。

那你曉得坡上的楝生不?

我說,曉得一些,去年春上,在河南挖煤,砸死了。據說礦上還賠了楝生家15萬塊錢。

你曉得他是你什么人不?

我搖頭。我想,這死人能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姨夫。

我就瞪大了眼,將歪著的大腦殼,搖了又搖。

真是你的姨夫。

我氣不打一處來,就回咒了他一句,是你姨夫。

哎哎——放牛老漢長嘆一聲,說活到楝生這份上,也算值了。陽世未娶,陰間有伴啊。說著說著,眼淚就嘩嘩地流了出來。

放牛老漢到老打光棍,每天一上東荊河大堤,就盡吼些黃腔葷調,好像他要找的老婆,就在這些酸不溜嘰的歌子里。

過了好長時間,放牛老漢才從他的凄惶中,回過神來,從胳肢窩里,抽出牛鞭子,指了指河對岸說,喏——那就是南山。葵花,還有你姨夫——葵花的老公,就在那里過日子哩。我就順著放牛老漢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明明是一片灘田,是一片被油菜花浸染成蛋黃色的靄氣,怎么會是南山呢?

當我穿過灘田,滿身菜花籽走進所謂的南山時,卻發現南山不是山,是一片鼓著大包小包的亂墳崗。墳崗上,到處飄蕩著清明吊子。可是,我的葵花呢,你在哪里?

撿寶——

好像是一陣風吹來的,可豎起兩耳,一聽,分明是,葵花在喊我。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我四處尋找著喊我的聲音,確切說,是在尋找喊我的那個人——葵花。這世上,只有葵花這樣喊我。別人都喊我,不是歪腦殼,就是大偏頭,一派鄙視或嘲弄的口氣,像一根根銀針,扎在我的心窩子上。我不止一回問過葵花,他們為么事要這樣作踐我?葵花就把我摟得更緊一些,說這世道,就是這樣子的,硬的拖鍬過,軟的呢,就挖一鍬。撿寶,莫怕,有姨哩。

就在我尋尋覓覓的恍惚間,在一個合葬的墳塋上,孤立著一棵葵花秧子,野生的,不知是風搖著它,還是它搖著風,風搖花蕩間,我就真切地聽見了那一聲如泣如訴的——撿寶。

是葵花。幾天不見,葵花怎么就搖身一變,長成了一棵葵呢?葵花,還是原來的模樣兒,臉龐子仍是瓜子型;牙呢,要多白,有多自;只是身段兒,比先前更苗條了,苗條得有些弱不禁風,怪招人冷愛的。

葵花,這些日子,你聲不吱、氣不出地跑這亂墳崗來做么事?我埋怨她,不該狠心地丟下我不管。

葵花說,撿寶,這不是亂墳崗,這里是南山。你姨是嫁到南山來了。你姨夫就是苦楝坡的楝生。

不!我大聲叫起來,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等我長大了,我就娶你,你為什么事就不聲不響地嫁給了楝生,嫁給了一個死人呢?

葵花伸了手,撫了我一下臉子,又撫了一下臉子說,看你盡說些憨話,我是你姨呢,姨是不能嫁你的,你也不能娶姨。姨永遠是你的姨。姨不是狠心丟下你不管,姨正是為了管你,為了你好,才嫁給你的姨夫——楝生的。葵花就一五一十地跟我講起了她嫁給檬生的一些經歷。

聽了葵花的講述,我就摟著高出我許多的葵花,叫了一聲——姨。葵花就借著風力,用拂起的葵花葉——她那溫暖的手,抹去了我臉上的淚。葵花一邊為我抹淚一邊說,撿寶,我娘還好嗎?我說,娘老是抹她的淚顆子,也不理睬我,怪可憐的。我又說,娘不讓你進家門,你為么事還要記掛她?葵花說,娘也不容易的,這世道,唾沫星子淹得死人呢,我不怨我娘,真的,我憑么事要怨我娘呢?命里只有八合米,命,這都是命啊。

過了一會兒,葵花就跟我說起了我的身世。

草坪、發廊、棄嬰及其他

我決定帶著你離開打工多年的汕頭華能申,廠,回到我的故鄉牛軛灣時,你已經吃五歲的飯了,也就是說,打撿你那天算起,你跟我相依為命,整整四年了,我呢,也從一個黃花少女,變成了一個該嫁人的老姑娘了。用老家的話說,再不嫁,就成黃花菜,嫁不出去了。老實說,打那天在草坪上撿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死了嫁人的念頭。可是,人活在世上,不光是為自己一人活著的,也就是說,想為自己活,也不成。

娘捎信來說,如我再不嫁人,坡上有繩子,河里有水,任我擇,要不,她就跳東荊河,死給我看。聽聽,這不是逼我嗎?說實話,哪個女子不懷春?哪個女子不想嫁個好男人?可是,有你拖著,我能嫁嗎?我嫁得出去嗎?

那年,在老鄉的幫助下,我好不容易在華能電廠找到了一份活,就是在電廠的草坪上除雜草、澆水什么的。電廠就在汕頭海灣大橋下面,電廠的草坪蠻大的,那草聽說是從德國進口的,比人都還金貴呢,這么金貴的草,就得人專門侍候。草坪是由當地澳頭村的一個姓陳的老板承包的,陳老板就雇用了五名外來工,三男兩女,另一個女的,就是貴州山區的翠蓮。翠蓮與我同庚,只是小我月份,長得眉清目秀,跟我蠻投緣的。草坪的活兒明輕暗重,一天下來,腰酸背痛,連十個手指頭,也被草汁咬得像被綠顏料染過似的,要看相,沒看相,而且,每月400塊的工資,老是一拖再拖。有一天,翠蓮忽然對我說,這活,又苦又累的,加上工資少不說,還老拖欠,她實在受不了了,想另找一份活。我說,高工資的活不是那么好找的,慢慢熬吧。她說,老像這樣要死不活地熬下去,就是熬脫三層皮,到頭來,也是個窮光蛋。

沒想到,翠蓮說到做到,不到三個月,她真走了。其實,她也沒走多遠,就是到電廠門口的一家夜來香發廊里做了洗頭妹。我想,翠蓮學個洗頭理發的手藝,倒也蠻不錯的,往后,回到了貴州,自己還可以開個發廊,靠手藝吃飯,牢靠。夜來香發廊,是清一色的妹子,有福建的、河南的、湖南的,也有我們湖北的。她們人人臉上糊著厚厚的胭脂。張著猴子屁股似的嘴,不分老少地拉著男人們到發廊洗頭。這些妹子們夜里忙通宵,白天睡大覺,過著顛倒黑白的生活。有一天夜里,我去夜來香找翠蓮扯閑白,問翠蓮洗個頭,幾多錢。她說,那要看洗什么頭了。我說頭就是頭,還能有什么頭。沒想,我的話卻引來一陣哄笑。哄笑過后,一個正叼了煙、吞云吐霧的妹子不屑地朝我罵了一聲傻逼,說狗男人們都有兩個頭的,一個擱在肩膀上,一個呢吊在胯襠里。話音未落,又引起了一陣粉脂味裹著的浪笑聲。

在這不三不四的笑聲里,我看見漸漸垂下頭去的翠蓮。就在這時,一位操著潮汕口音、滿嘴黑牙的何老板。哼著翠蓮翠蓮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徑直奔著翠蓮而去,并且摟著翠蓮,門簾子一掀,很熟練地就進了里屋,說是去做什么按摩。那些剛才還在浪笑的妹子們,望著他們的背影,齊聲大叫了一聲:哇噻——!

不用說了,一切都明白了。我像賊一樣,逃出了發廊,從此,再沒有去那個不干不凈的夜來香看翠蓮了。

可是,一年后,聽說翠蓮離開了夜來香:到達。濠去了。有人說她嫁人了,也有人說她給人做二奶去了。最后,確切的消息是,她被那個常來夜來香找她做按摩的何老板包了。何老板有家室,老婆給他生了五個孩子,卻沒有一個胯下帶把的。何老板失望極了,看來,指望老婆是沒戲了,無奈之下,就想到了借腹生子這一招。自然,何老板就想到了翠蓮。何老板的條件是,只要翠蓮給他生個胯里帶把的,就一次性付給她五萬塊的營養費。再后來,就聽說翠蓮真生了個胯下帶把的,只是,那男娃是個畸形兒——腦殼不僅大得出奇,而且還老勁兒向一邊歪扭著。

翠蓮抱著歪腦殼兒子找何老板要營養費,可何老板死活不給,還對翠蓮說,生個廢物,還有臉要錢,真不知丑賣幾個錢一斤。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忙完除雜后,開始給草坪澆水,就聽工友菊姐說,快去看,草屑堆里,是誰丟了一個男娃。我聽了,沒怎么在意,繼續忙澆水。草屑堆就在電廠門口,每三天由環衛所的垃圾車統一清運一次。來看熱鬧的蠻多,卻沒有一個愿意抱走的。晚飯當口,我隨意問了一聲菊姐,那孩子呢?菊姐說,造孽喲,那男娃是個怪物——等死吧。我T沒了心情吃飯,跑去草屑堆一看,那男娃已沒了聲響,光是拿眼睛抓我。對,就是抓我。抓住了我的腿,抓住了我的心。老實說,當時我只是想將可憐的男娃挪個地方,怕垃圾車將他當垃圾鏟了去。可是當我抱起男娃時,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又歪又大的腦殼,讓我想到了人們對翠蓮的一些傳聞。男娃的拳頭,攥得死緊,就像攥著他的命根子似的。我使勁掰開,竟是一個紙坨坨,打開,皺巴巴的紙條上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葵花姐,我知道,這可憐的孩子,最終會落到你的手里。什么都不說了,這都是我造的孽,是我的罪過。世上的男人沒個好東西。這世道,太可怕,太可惡了。那個臭男人,居然撇下我們娘兒母子跑了。姐,我一定要去找那個孽種算賬,就是追到陰曹地府,我也不會放過他狗日的。這孩子,只有拜托姐了。下輩子,我當牛做馬來報答婦的大恩大德。

紙條的最后,是孩子的生辰八字。

不管翠蓮說的是真是假,反正,我是狠不下心,再扔掉這孩子了。不說是人,就是貓呵狗的,只要來到這世上,就是一個生命,有活下去的理由。既然翠蓮將這孩子托付與我,我就有了撫養孩子的責任。

不久,老板因這孩子的拖累,解雇了我。我不得不帶著不長個、只長腦殼的孩子,過起了四處漂泊的流浪生活。萬般無奈之下,我就在汕頭海灣大橋下面的橋洞里,安頓了下來。剛開始,我還抱著孩子,到夜來香發廊打聽過翠蓮的下落,可小姐們都說我被翠蓮騙了,她是活生生地將這個怪胎撇給我不管了,她又跑到廣州賺大錢去了。我只得悻悻地回到橋洞。很快,我的手頭就干了,沒一個子兒,兩張嘴,怎么活命啊!白天,我就背著孩子四處拾垃圾,什么空水瓶、水泥袋子呀,賣錢不賣錢的,我都拾。有一回,我到大橋下面的水泥廠去拾水泥袋子,卻被當地拾垃圾的一幫人轟了出去,說這是他們的地盤,得繳地盤費,否則,再侵犯他們的地盤,就打斷我的狗腿。天啊,這世道!

更令我氣的還在后頭。一天,在水泥廠看門的老漢突然走進了我們住的橋洞,將寫滿了字的一塊牌子,交給我。那些字的大意是說,這孩子生下來是個畸形兒,被親生父母拋棄了,望天下好心的爺爺奶奶大伯大嬸大哥大姐們發發慈悲,可憐可憐這不幸的孩子。一看見牌子上寫的內容,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嗯,要我去乞討,這不是在咒我嗎?老漢嘆了一聲,說,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呵。老漢說完,咳嗽著走了。望著老漢因咳嗽而顫抖的背影,我鼻子一酸,大顆大顆的淚蛋子就摔在了男孩的臉上,他伸出小手,抹了抹我的臉,叫了一聲“媽——”

不知怎么的,小時候媽常給我哼的那首童謠,就冒了出來:板凳歪歪,菊花開開,媽燒火,我揀柴,吃稀飯,下黃菜,慢慢把這荒年度過來……

這年頭,雖不是荒年,可對落到這步田地的我們來說,又跟荒年有多少區別呢?

第二天,我就抱著孩子,雙膝跪在離電廠大門不遠的地方,攤開那塊牌子,頭恨不得扎到襠里去,等著人們的施舍。我曉得,電廠職工的工資,一個個都高得駭死人,三塊五塊的,從不在乎。剛開始兩天,都有人扔錢,一天下來,也夠我們娘兒母子喝口稀飯的。可是好光景沒過幾天,就沒一個人愿意扔一個子了,扔得盡是些撈不上筷子的唾罵。

喂——這怪胎是不是雞婆翠蓮的?

嗯,格臭娘們,竟敢拿雞婆的孽種來騙錢。

滾!快把這喪門星轟走。

話音未落,電廠的幾個保安就惡狠狠地揮著電警棒,將我們驅逐出了廠門口。我不服氣,就朝氣勢洶洶的保安大聲武氣地哭喊道:

這是媽的孩子!

這孩子是媽的——

我的哭喊聲,沒有得到一個人的同情,引來的卻是一陣陣令人心寒的嘲笑聲,在這怪里怪氣、幸災樂禍的笑聲中,夾雜著濃得化不開的胭脂味——是從那些看熱鬧、翠蓮曾經的同事們身上傳來的。

我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就抱著孩子回到橋洞,整天以淚洗面。有一回,我到澳頭一家餐館的潲食桶里撿吃的,不巧被一個正在屋子里喝酒的胖子男人看見了,男人朝我“咦”了一聲,就跟餐館的伙計嘰里哇啦地說起了什么。他們說的是潮汕話,我一個字眼兒都聽不懂。我正要轉身走的當兒,胖子男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叫住了我。原來,他就是餐館的老板,他要我來他的餐館做洗碗工。這不是雪中送炭嗎?當場,我就答應了,說什么時候來上班々老板說現在都行。我卻猶豫了,說我還得拾收一下再來。老板說收拾什么,我這里正缺人手呢,包吃包住,400塊,不虧你吧。怕失去這份工作,我就在餐館做起了洗碗工。所謂洗碗工,其實就是打雜,洗碗、拖地、摘菜、抹桌子、端盤子、打下手什么的,都少不得我。在做這些活計的時候,我的心老是打野,老是想著還在橋洞里等我的孩子。晚上餐館打烊時,我就風風火火地回到橋洞,沒想到,那孩子卻躺在地鋪上,唱著那首板凳歪歪、菊花開開的童謠呢。我踩著歌子進去,一把就抱起了孩子,那孩子就揪心扯肝地叫了我一聲“媽——”

第二天,我就帶著孩子,來到餐館。老板看了我一眼,最后又將目光落到了孩子的身上,確切地說,是落到了孩子又歪又大的腦殼上。這是誰的孩子?老板板起臉問我,我猶豫了一下,牙巴骨一咬。說我的,是我的孩子。老板又拿眼盯了盯孩子的腦殼,說怎么不放在家里。我說沒人帶。老板說你是要將孩子帶到我餐館來?我“嗯”了一聲。老板頓了頓,又說,但我有一個條件,從今往后,你得一切聽我的。也就是說,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想,只要能接納這孩子,我什么苦都能吃。

就這樣,白天,我在餐館里勤扒苦做,孩子就關在餐館后邊的偏廈子里要。剛干滿一個月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的老板突然嘭嘭嘭地敲響了我們住的偏廈子。我問老板有事嗎,老板說給我開工資。我就開了門。

老板醉醺醺地進屋,就拿眼直盯我,盯得我心驚肉跳的。老板掏出了四張大人頭,說這是你這個月的工資。我伸手去接錢,謝謝還沒落音,我的手,就被死死地鉗住了。沒等我回過神來,老板淫笑著,一把將我按到了床上。我死勁掙扎,推開了老板。老板說,你答應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說老板,我是答應過你,可是我什么都可做,就是不能做這。老板嘻笑一聲,又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票子,拍在床鋪上,說這總行了吧。我堅決地說,不!老板說,你個臭娘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又一把將我按到了床上,開始撕扯我的衣服。就在這時,老板突然像狗叫似地嗷了一聲,捂著血淋淋的大腿,翻下了床。原來,就在老板撕扯我的衣服時,歪腦殼孩子冷猛地在他的大腿上,咬了一口。老板這回可氣瘋了,狠狠地踢了孩子一腳,罵道,你個丑八怪,竟敢咬老子。接著,又一把奪過我的400元工資,指著我的鼻子吼道,滾!格婊子——滾!

連夜,我們就被老板趕出了餐館。漫漫黑夜,我們漫無目的地來到了海濱碼頭。幾艘夜行的輪船在江面上行駛,那汽笛,有一聲,無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像刀子一樣,劃破了夜的沉寂,嘆一下一下割著我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心。冥冥中,我感到有一種聲音,在向我召喚。這時,我流血的心里,猛然涌出了一個令我心痛的字眼兒:家。

回家吧,回家,

天,在我們靜靜的等待中,睜眼了。濃稠的夜色,化作了一條明晃晃的路。走,我們回吧。葵花牽起我的小手。我說,回哪里?葵花說,家。我的心呼啦一熱,就將她牽我的手抓得更緊了一些:接著,我就從心里蹦出了一個字:“媽——”葵花一怔,回頭望著我說,你叫我了?你真叫我了?我就又補了一聲:“媽。”葵花蹲下身,一把摟緊我,用滿是淚水的臉子蹭我,邊蹭邊說,娃子,跟媽回家吧,啊!

葵花沒再帶我回到大橋下面的家,而是帶我來到汕頭火車站,坐上了一列開往武漢的火車,然后又轉了好幾趟車,幾經周折,終于在東荊河大橋下了車。

喏——那就是牛軛灣——我們的家。葵花指了指柳林深處正冒著裊裊炊煙的地方說。下得堤來,沒走幾步,我就聽見了一陣陣“哞——哞——”的牛叫聲。

一頭黑水牛,站在村頭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下,不住地嚼著牙巴骨,好像嚼著一根怎么也嚼不爛的橡皮筋。兩只小陽雀立在牛背上,嘰嘰喳喳地叫,就叫來了一條黃狗。黃狗搖晃著尾巴,要走不走地朝我們迎過來。

喲,幾年不見,小黃狗長這么大了。葵花興奮地要去抱狗,狗卻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小黃狗,你不認得我了?葵花說,我是葵花啊,你還是我三年前從東荊河里打撈起來的呢。黃狗嗷了一聲,上前一步,舔了舔葵花的手,一副很是親熱的樣子。

狗在前,我們在后,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間土坯屋前。雞屎糊糊的大門檻上,坐著一個老人,正在有滋有味地打瞌睡。

娘——

葵花叫了一聲,沒叫醒。黃狗就上去,扯了扯她的衣袖。老人就醒了,瞇起昏花老眼,說,你是一哪個?

葵花呀——娘。

葵花?葵花是哪個?

你閨女呀。

哦,我閨女是葵花么?

這時,打隔壁走出來個中年婦女,胖,渾身盡是肉疙瘩。葵花就叫了一聲嬸。胖嬸一愣,像見到鬼似地車身回屋,并嘭嚓一聲,關緊了大門。

嬸——我是葵花啊。葵花拍門打戶,可胖嬸就是不肯開門,哪怕是虛出一條門縫兒。葵花再要敲門時,里屋的胖嬸發話了。胖嬸說,你個喪門星,莫臟了我的門戶。

葵花走下臺階,一步踏空,跌倒在地。我趕緊去拉,黃狗也湊上來,叼了她的袖口,往起拉。

葵花踉蹌著,不知往哪里走。她不知村子里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胖嬸為什么要這樣不明不白地罵自己。當她決定回自己的家時,娘卻突然精神了。娘雙手叉腰,說,你還有臉進家嗎?葵花說,娘,這到底是么回事?娘說,嗯!么回事?你還有臉問我呀,我們家的祖宗八代的臉,都被你丟盡了。葵花說,娘,你昨不問個青紅皂白,就這樣責備你的女兒啊。娘說,我沒你這個女兒。你——走吧。這時,院子里一下子擠滿了人,開始說三道四起來。

格婊子,跟秋菊一個樣。

呸——還拖著個小野種。

羞人喲!

臭了村風啊!

呸——

呸呸呸——

不—會兒,人縫中就擠進來了一位跛子。跛子斜拉著一條腿,指著葵花的臉說,你在外面做的臟事,連牛軛灣的畜生都曉得了。嗯,這門婚事,我當著大伙的面,退掉啦!

人群中有人開始打“嗬嗬”,說,劉二跛子好樣的,我們支持你。說劉二跛子有骨氣,就是打一生的光棍也不娶這婊子做老婆。

葵花,直了眼,看了看那些正用鄙視的目光刺著她的村人們,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葵花醒來時,人們都像避瘟疫一樣,走了個精光,只有我跟黃狗,陪著她。

家,回家……葵花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回家。我真糊涂了,不知葵花的家,到底是在汕頭海灣大橋下面的橋洞里,還是在牛軛灣的這間土坯屋子里。為了回家,我們坐了幾天幾夜的車,可是到家了,卻又不讓我們回。我更不明白,葵花的娘,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鄉里鄉親,為么事要這般羞辱她、謾罵她、用唾沫星子呸她?

黃狗搖著尾巴子,圍繞我們打了幾個轉轉,然后朝著蒼天,莫名地咬了起來。

誰燒了秋菊家的小洋樓

回到家,卻進不了家門。葵花就帶著我,拐上了東荊河大堤,在大堤邊的一間閘屋里安頓下來。

還回家不?我問葵花。葵花不理我。我明知她不會理我的,至少是現在,但我還是要明知故問。我總覺得這里不應該是我們要回的家。我們要回的家,應該是黃狗把門的那間土坯子屋。葵花看我一眼,我就不敢再問了,把頭埋著,想著自己的心事。

不久,那只黃狗也來了,整天腳跟腳手跟手的,跟我們形影不離。

很多時候,我總是看見葵花在堤腳下的那塊灘田忙碌,不是薅草,就是間苗。在那塊灘田上,也總有一位老人勞作的身影,出沒于日出日落間。這老人,就是葵花娘,這是她的責任田,說白了也就是葵花家的責任田。外出打工之前,葵花跟爹娘就在這塊灘田上春種秋收,后來,葵花爹一口痰沒咳出來,就去了。不久哥也圓房分家了,只有娘倆侍候這塊地了。娘對葵花說,等哪天你嫁人了,我就一人來啃。這可是口糧田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是一口一口地啃,我也不得讓它荒著。娘又說,荒田就是荒人,荒良心。爹剛滿周年,媒婆就上門了,說男方要人哩。媒婆所說的男方,就是本村的劉二跛子,兒時訂下的“搖籃親”。五歲那年,劉二患了小兒麻痹癥,村上的郎中誤了他,落下了終身殘疾,成了村人們后來嘲笑的“劉二跛子”。葵花一百個不愿意這門婚事,但又不好明說,就轉了個彎子,對媒婆也是對娘說,我想到外面去看看。媒婆說,等圓了房,夫妻倆出去,都有個照應,多好啊。葵花說,不,我一定要先出去看看。見葵花說得堅決,娘就擔心,說你出去,總得有個伴兒啊。葵花說,有了,是村上的秋菊。秋菊是牛軛灣第一個外出打工的姑娘,不到兩年工夫,就賺了大把大把的票子。村上唯一起樓房的,就是秋菊家,買彩電的,也是秋菊家。村長都比不上哩。據說這些錢都是秋菊在外面打工掙來的。

秋菊每年只有春節才能回家,每回回來,都要挨家挨戶地發糖果點心。村人都夸秋菊不僅人長得標致,而且能干、心眼好,末了,總要跟著娃們叫她一聲姐呵姨的,央求她做做好事,把妹或是侄女也帶到外頭,見見世面。秋菊呢總是笑笑,不說帶,也不說不帶,沒等過完元宵節,就一人悄悄地走了。可那一年的春節,秋菊沒能一人走脫,準確說,是葵花沒讓秋菊一人走脫。

當秋菊悄悄或者說偷偷地拐上東荊河大堤時,她萬沒想到身后正跟著個尾巴。尾巴叫了一聲;秋菊姨。秋菊擰過頭,就看見了背著一個蛇皮袋子的葵花。論年齡,秋菊還要小葵花的月份,可按輩分,葵花該叫秋菊姨。平日里,葵花都是秋菊秋菊地叫,可這回正經八百地叫她姨。聽話聽音,秋菊已掂出了話里頭的分量。再說看見葵花肩膀上的蛇皮袋子,秋菊明白,這條尾巴是怎么也甩不掉了。

秋菊姨,就帶我到外面去見見世面吧一一啊?面對這樣的乞求,秋菊不得不伸出手去,攥緊了葵花的手。秋菊說,葵花呵,你不說我也能摸到你肚子里的彎彎腸子,你是想逃,逃掉那個跛子。葵花就又叫了一聲姨,只是那叫聲,是從淚水里過濾出來的。

秋菊說,你真愿意跟我出去?

葵花說,嗯哪。

秋菊說,你會后悔的。

葵花說,我么事苦都能吃。

秋菊說,不是苦不苦的事。

葵花想,會是什么呢?反正,你秋菊能做的,我也能做。可是三天后,當她被秋菊帶到汕頭海濱路一家五星級大酒店時,才明白秋菊當初所說的“不是苦不苦的事”。

這家酒店所謂的服務員,就是去陪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們睡覺,供他們發泄。葵花做夢都沒想到,把村人們的眼睛都羨慕紅亍的秋菊,居然在外面掙下三爛的錢。葵花死活不干,提著行李,要走。

秋菊說后悔了?葵花說,做了才后悔哩。秋菊說,那你的意思是我一定后悔了。老實說,我當初的確后悔過,腸子都悔青哩。可后悔能換來大把大把的票子,換來我家的樓房、彩電嗎?這世道,有錢的,就是爺,沒錢的,就是只任人踢了一腳還要唾~口的狗。吃飯拌米湯,自己拿主張。你看著辦吧。不管秋菊怎么解釋、挽留,葵花最終還是離開了大酒店,來到了汕頭海灣大橋下的華能電廠……

那天夜里,東荊河水像往常一樣,悄沒聲地從夢里流過。半夜時分,黃狗突然大聲咬起來,接著,就引來了一陣陣長一聲短一聲的狗叫。在狗叫聲中,分明還夾雜著人們的喊叫聲:“失火啦一一失火啦一一”

葵花和我一走出閘屋,就看見一片沖天的火光,像火龍一樣,在村子的上空熊熊燃燒、舞動。當我們匆匆跑到出事現場時,秋菊家,也就是全村唯一的一幢樓房,已化為了灰燼。

這場大火的起源,全來自于秋菊家那臺令人羨慕的彩電。每回打開電視,秋菊的爹都是鎖定廣東衛視,不為什么,就是想看一看女兒秋菊打工的南方,發生的一些新鮮事兒。夏夜,那臺彩電就擱在場院里,說是讓村人們看電視,其實是要村人看他們家不同于別家的優越、富有和顯擺。村人們看的不一定都是他們愛看的節目,但又不得不去看秋菊爹鎖定的廣東臺。電視上正在播廣東省統一行動,進行專項“打非掃黃”的活動。畫面上突然出現了汕頭警方出動三百名警力,對全市各大酒店、發廊進行大排查,其中,在市區海濱路某星級酒店,一舉抓獲了正在嫖娟、賣淫的男女二十余人,在特寫鏡頭中,村人們看見了一張極其熟悉的女人的面孔。

哇一一秋菊。

人群中,響起的這一聲壓抑著的驚訝,無疑是一記驚雷,在人們的頭頂轟響。那僅僅幾秒時間的畫面,永遠地定格在了人們的腦海里,同時也把秋菊連同牛軛灣,永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

是秋菊。

搞半天是在外面賣淫。

這是在賣全村人的臉啊。

沒家教的東西。

賤貨!

婊子!

呸!

突然,人群中飛出了一塊半頭磚,接著彩電發出了轟隆一聲巨響。

半夜里,一場熊熊大火攪亂了牛軛灣的安寧……

睡著的人們,先是從夢中驚醒,后來又極為平靜地看著大火把村人認為的恥辱和骯臟一并燒毀。人們望著燒紅了半個天的大火,沒有一人喊叫,也沒有一人去撲救,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燒毀秋菊家也是牛軛灣曾經的榮耀。

第二天,一輛警車開進了牛軛灣。村人們頭一回看見閃著紅燈、拉著警笛的警車,下意識地惶恐起來。

村長將村人都叫到了現場。這時一位大蓋帽站在廢墟上,嚴肅地干咳了兩聲說,這是一起極為嚴重的縱火案,是構建和諧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必須嚴肅查處。接著又重申了舉報有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有關政策。人群中鴉雀無聲,靜得能聽得見人們怦怦直跳的心跳聲。村長走近大蓋帽,跟大蓋帽耳語著什么,大蓋帽邊聽邊點頭,忽然手一揮,指著人群說,昨晚是誰砸的彩電?于是人們的目光刷地一下掃向劉二跛子。

劉二跛子臉一紅,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說,彩電是我砸的,可我沒放火,我真沒放火啊!大蓋帽就走過去,像提雞一樣,一把提起劉二踱子,說老實點,說,為什么要砸彩電?劉二跛子就說了自己的未婚妻葵花被秋菊帶到汕頭的經過,末了,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如果不是秋菊帶葵花出去當婊子,我的這門婚事就不會廢掉。大蓋帽說,你憑什么證明葵花當婊子了?劉二跛子說,村上人都這么說。大蓋帽說,強盜邏輯。帶走!話音剛落,幾名警察將劉二跛子雙手反到背后,押上了警車。

慢!人群中突然走出一個駝背老者,徑直走向大蓋帽。駝背說,火是我放的,跟劉二跛子沒干系。大蓋帽一愣,說你放的不是火,犯的是縱火罪,知道嗎?兩名警察丟下渾身篩糠的劉二跛子,就一把架住了駝背。我燒自家的房子還犯罪?不容駝背解釋,大蓋帽一聲“帶走”,警車就鳴起心驚膽寒的警笛聲,一路灰塵地駛出了牛軛灣。

狗日的,燒自家的房子還犯法?

這賣B蓋的房子不燒毀,晦氣啊。

駝背有骨氣。

駝背燒的對。

一番議論后,人們又很自然地想到了另一個人,想到同樣壞了牛軛灣的名聲、給牛軛灣帶來了晦氣的葵花。

白汗衫、血,還有一根麻繩

麥芒風一陣續一陣地刮,削在身上,像火烤。太陽好毒,將滿坡漫灘的油菜花烤謝了,又將綠油油的菜兒們烤黃了,支棱著,隨時都要炸裂的樣子。

葵花提了鐮刀,走向灘田。黃狗先跟在身后,后又躥到了前頭,向那塊快熟過了頭的油菜田跑去。葵花娘扎在田頭割菜籽,不知是鐮刀太鈍,還是沒力氣,不是鐮刀打飄,就是菜梗帶起了土。

葵花走過去,說,娘,你歇著吧,還是我來。

娘說,我不稀見你。

葵花說,娘——

娘說,我不是你娘。

葵花說,我真沒做對不起娘的事。

娘說,那你為么事要偷偷跟了秋菊出去?

葵花說,可我沒跟秋菊做要不得的事。

娘說,全村人都說你做了。

葵花說,那是冤枉我。

娘戳了戳田埂上的我說,那歪腦殼呢?

葵花說,撿來的,不,是翠蓮的。

娘說,鬼信。

葵花就將撿我的來龍去脈學了一遍。

娘看了看葵花,隨后用鐮刀挖起一塊黃土,說黃泥巴落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

葵花說,娘,難道你連自己的女兒也不信呀?

娘說,我信,可我信又有什么用?唾沫星子淹得死人啊!

葵花說,我還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女兒身。

娘說,除非你用死來證明。

葵花說,娘,是你說的?真是你說的一一死么?

娘擰過頭去,望著天邊要飄不飄的一朵白云說,嗯!

我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叫,接著就看見了一串血,一串鮮紅鮮紅的血,打葵花的脈搏處,噴射而出,染紅了我的眼,染紅了天邊的白云。偏偏,這時東荊河大堤上又飄來一朵云,一朵白白的云,那么悠閑地向我們飄來,準確說,是向我一顛一顛地跛來。

可跛來的不是什么白云,是一個人,一個穿著白汗衫的人。我就對白汗衫大聲叫喊,葵花要死啦,葵花要死啦。

待白汗衫跛來時,葵花已倒了在油菜田里。

葵花娘去奪還攥在葵花手中的鐮刀,葵花不肯。葵花說,你讓我死吧。

白汗衫終于飄到了葵花的跟前,去奪那把要了命的鐮刀。葵花說,讓我死……我要死……

我推開葵花娘和白汗衫,去奪那把鐮刀,我邊奪邊說,你們走開,你們都給我走開。是你們害了葵花,是你們逼她尋死的。我又對葵花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活人?葵花睜開眼,看了我一眼。我再一使勁兒,鐮刀就回到了我的手中。其實我根本沒怎么用勁,鐮刀怎么就回到了我手中呢?原來是葵花昏死了過去。

白汗衫背起葵花,朝村子一路顛去,倒不如說,是葵花騎了一朵白云,飄去。

葵花再回到閘屋;像換了個人似的,終日里不聲不響地搓起了一根麻繩。麻繩壓在她的屁股下面,像長出的一條尾巴子,每搓一截,尾巴自然就會長一截,還一扭一扭的,像堤坡上扭動著的蛇。我問葵花,搓麻繩子做么事?葵花說,小娃莫管大人事,出去玩你的。我就走出閘屋,又看見了那朵飄蕩著的白云。那朵云,白白的,跟前些日子沒什么二樣,只是汗臭味更濃稠了些,顛簸的幅度也更大了些。我走近白云,應該說是白云跛近我,定睛再看,所謂的白云就是那件白汗衫。

葵花呢?

搓麻繩。

搓麻繩做么事?

鬼曉得。

……?

白汗衫急了,屁顛屁顛地向閘屋跑去。

白汗衫跛進閘屋時,葵花正好把那根麻繩子打了一個結。一個死結。

你搓麻繩子做么事?白汗衫問。可葵花的回答卻是,你為么事還要救我?白汗衫說,你雖那個了,但你沒犯死罪。葵花說,我要是沒那個呢?白汗衫說,怎么會呢?全村人都說你跟秋菊……“啪——”一個耳刮子。白汗衫說,你敢打人?“啪——”又一個耳刮子。白汗衫捂了臉車身逃跑的當兒,卻被葵花的一聲斷喝,怔住了!

回來!葵花大喝回來時,雙手開始解她的衣扣。她解得從容而又鎮定、猶豫而又決絕。葵花指了指那件白汗衫,說把它脫掉。脫下的白汗衫被葵花鋪展在地上,然后,她躺下去,靜靜地躺在了白汗衫子上,等著什么。姓劉的,你不是要我還你的彩禮嗎?葵花說,我現在就用身子還你。劉二跛子赤著上身,盯著自己的白汗衫,和白汗衫上躺著的葵花,頓覺腦袋嗡地一炸,不知如何是好。來,我用身子還你……葵花又說,我愿意的,莫怕……

不知什么時候,閘屋里傳來一聲被撕裂了的血漣漣的喊叫。

血……血……血……劉二跛子看見了白汗衫上有一攤鮮紅的血。天啊!你……你……接著,“啪——”左臉一個耳刮子,“啪——”右臉一個耳刮子。劉二跛子把五個爪子印,狠猛地刮在了自己的臉上。

葵花將染了她處女血的白汗衫遞給劉二跛子說,莫打了。你走吧。

劉二跛子哭著說,我大不該聽信別人的,我要續婚。葵花說好。劉二跛子說,我明天就去布置洞房。葵花說好。劉二跛子說,我要用八抬大轎娶你。葵花說好。

第二天,葵花焙了一鍋葵花子,開始倚在閘門框子上,嗑。葵花總是把瓜子拋得很高,然后又是準確無誤地用嘴接住,啪嚓一聲,兩瓣葵殼就飛了出去。看得我一愣一防的,覺得她不是在嗑瓜子,像是在玩什么把戲似的。葵花說,撿寶,來,跟我學。一顆瓜子就又拋向了半空,沒見接住,就聽見了有聲有色又有香的一記脆響。我學不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葵花的表演。啪嚓——這葵瓜子真格香。啪嚓——今天我要吃個夠。吃夠了就不再吃了——啪嚓。想吃也吃不成了——啪嚓。我不想當餓死鬼呢——啪嚓、啪嚓。啪嚓——我要把我吃成一棵葵花呢……啪嚓——啪嚓——

說門陰婚吧

月亮掛在防浪林的樹梢上,風一吹,像晃動著的清明吊子,透著一股子淡淡的哀傷。

劉二跛子是來找葵花續婚的。想起葵花一迭聲地好好好,他很是興奮,腳下的步子也就顛得更是歡勢。

劉二跛子喊葵花的同時,摁亮了手里的電筒。光柱子在閘屋里溜了個來回,不見葵花,就轉到閘屋后。閘屋后是一棵棵的水杉樹,一棵棵的水杉樹像一個個站著的人。光柱子掃蕩過去時,他就看見了一個真正的人。這個人雙腳懸離地面,吊在一棵樹上,一動不動。光柱子自懸起的雙腳向上移動時,跛子劉二就看見了他正巴心巴肝尋找著的那張臉。那張臉上寫著一個字:死。那張臉坦然而決絕地面對著這個世界。

葵花吊死了。活著的葵花沒能進自家的屋,死了的葵花最終也未能進屋停尸。牛軛灣的風俗,凡在外面死的,不能進屋停尸,只能停在門口搭起的喪篷里。可是葵花的尸體卻只能停在村上早已廢棄的公屋里。

死了的葵花有很大的煞氣,人們都躲得遠遠的。只有我和葵花娘守著她。葵花娘一把鼻涕一把淚,邊嚎邊說,冤家耶——你這回可清閑了,活著有么事味,唾沫星子也要把你淹死。葵花娘甩了一把鼻涕,冤家耶——你死了不打緊,可害苦了活著的人。葵花娘將一串清鼻涕抹在鞋幫上,冤家耶——冤家,你快答應我,你為么事要出門你為么事要學壞不學好?葵花娘撩起衣襟抹了一把臉,冤家我的冤家耶一世上的路千萬條,你為么事大路不走走窄路亮路不走走黑路?冤家冤家小冤家耶——你人走罵名在,害得你老娘不得安生……

黃狗臥在葵花的身邊。流眼淚。我真搞不懂葵花原來搓麻繩,就是為了上吊,就是為了讓娘嚎喪讓黃狗流淚讓我也跟著傷心落淚。

幾個好心的族親來了,就勸葵花娘,說葵花娘,你就別浪費眼淚了,要是能哭活,我們都來幫你哭。還說可惜這閨女了,要不是跟了秋菊,就不會是這下場了。還說這世道太亂七八糟了,教得和尚都不吃齋了。還說葵花走了也好,免得活人戳后背骨。最后,終于有人說,活人不記死人過,把葵花葬了吧。

葵花要下葬的當兒,劉二跛子來了。跛子沒蹦一顆淚疙瘩,而是舉著那件有血的白汗衫,對每個人傻笑,嘻嘻,血……血……嘻嘻……葵花……嘻嘻……血、血、血……

劉二跛子瘋了。

滿村子都是跛子劉二瘋跑瘋喊的身影。

媒婆是半道上殺出來的。媒婆就是陰陽先生麻先生的老婆,兩人一唱一和,有著天大的能耐,能把死的說活,活的說死。

媒婆是來給對河苦楝坡的楝生說婚的。

楝生在河南一家煤礦挖煤,挖了整整三年,本想再挖一年就回苦楝坡娶個老婆過小日子的,沒想春節期間有好些工友要回家過年,老板就說,如果春節期間愿意留在礦上挖煤的,每人除了拿雙倍的工資外,再發500元的紅包。楝生就想,反正干完這個春節就鐵定不再來了,遲回早回無所謂的,還不如果在礦上得了老板的紅包再走也不遲。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初三那天,楝生采煤的那個段面發生了瓦斯爆炸,幾名包括楝生在內的礦工被埋在了八百米深處……

楝生已死了大半年,就埋在南山上,一直是孤人孤墳,怪凄涼的。楝生娘老子見兒子陽世沒圓房,陰世也是孤單一人,再一想到兒子用命換來的15萬賠款,整天以淚洗面,心里老不是個滋味。

終于等來了這門陰親。

這天,楝生的娘老子提了一對仔雞、兩壺酒上媒婆家也是麻先生家請媒來了。楝生爹剛把媒禮放在堂屋的方桌上,楝生娘就合了雙手,朝媒婆一拜,畢恭畢敬地唱起了《請媒歌》:

一對雞仔兩壺酒,送與媒人開金口。

今年是否能圓全,全憑媒人腿和口。

媒婆趕緊將請媒人讓到椅子上,胸有成竹地回禮道:

紅庚八字發,好運到男家,

兩姓來結好,開出并蒂花。

楝生娘老子感恩不盡,連說多謝多謝。媒婆說,牛軛灣的葵花倒是跟你們家的楝生八字相合的,只是……只是還得有一解。楝生娘急了,說只要能解,俸祿好說的。媒婆不動聲色地拿來一雙筷子和一碗水,蹲在堂屋的神柜前,開始“叫水碗”。

媒婆左手握住立在水碗中央的筷子,右手不停地撩起水淋在筷子上,邊淋水邊念道,哎—一陽世陽世有么事好,吃沒得吃穿沒得穿,一人枕頭孤單單;南山南山好去處,一個蘿卜一個洞,陽世遭殃,陰世成雙,成雙成雙,立起我來看——煤婆松手,那雙筷子居然被“叫應”,穩穩地立在了水碗中。

解啦!媒婆說,明天圓房。

轉眼間,葵花的喪事卻變成了喜事,送葬的人馬變成了浩浩蕩蕩“送親”的隊伍。“迎親”的隊伍敲打著喜慶鑼鼓吹奏著娶親嗩吶逶迤在東荊河大堤上。半道上,突然來了個《攔車馬》的婦人:

車粼粼,馬嘯嘯,之子于歸,賦桃天。

花灼灼,香飄飄,神其還旗,樂逍遙。

牛軛灣的風俗,女子出嫁的路上,常會有親朋好友阻攔,一是祝賀二來也增添喜慶氣氛。當送親的隊伍繼續緩緩地、緩緩地向南山移動時,劉二跛子出現了。他攔在“送親”的隊伍前,他不會唱《攔車馬》,他舉著那件有血的白汗衫,一會兒瘋笑,一會兒瘋喊,嘻嘻……血……嘻嘻……葵花……

有人沖上去,一把將劉二跛子推到了田溝里,說,狗日的,瘋了!劉二跛子撲騰著爬起來,又一顛一顛地向緩行的隊伍跛去,嘻嘻……血……嘻嘻……葵花……

我不知跛子劉二說的是什么意思,也更不知他整天都舉著的那件有血的白汗衫,跟葵花有什么干系。我愣愣怯怯地看著大堤上逶迤而去的隊伍,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快去看哪——歪腦殼,葵花嫁人了。”有人在我背后狠猛地推了我一把。

嘁——葵花怎么會嫁個死人呢?葵花說好的要嫁給我的,我要當葵花的小女婿呢。我不信,不信葵花嫁給死了的楝生了。葵花她一定是走親戚去了,過不了幾天,她就會回來的,回來教我唱歌子的。她說過的;要教我唱好多好多好聽的歌子,那歌子多得要用火車廂子拉哩。

來了一個女人

沒了葵花的日子,我就單了伴,整天無所事事地滿村子游蕩,像那個黃狗一樣,漫無目的,四處亂躥。黃狗躥到鄰村去找母狗打野食,卻被那里的公狗們咬得遍體鱗傷,灰溜溜地回到它的狗窩里舔傷。不知是它見了我可憐,還是我見了它可憐,反正,我們就走到了一起。黃狗故裝鎮定地抖了抖身子,然后又搖了搖尾巴,打前頭朝南山走去。走著走著,我就看見了一輪嫩黃黃的太陽,在前面誘惑著我去老勁兒地啃一口。日怪呢,天上明明飛著細雨花予,怎么會有太陽呢?待近了再定睛看,竟是一盤向日葵。

那棵野生的向日葵,正站在一個龐大的合墳上,閃射著橘黃而又凄迷的光。葵花的臉盤子,像神了一個人。我正疑惑著像誰呢,就有聲音像是從地下又像是從天上飄了來。那聲音說,撿寶,你冷不?我沒說冷還是不冷時,那聲音又說,你冷了,就來。我說好的。那聲音又說,熱了呢也來,這里有陰涼哩。我說好的。那聲音又說,哭了來笑了也來。我說好的。

嘻嘻……血……嘻嘻……葵花……我又聽見了劉二跛子的嘻笑聲。劉二跛子又舉著那件有血的白汗衫,一顛一顛地在東荊河太堤上,哭不像哭、笑不似笑地瘋跑。

迎面來了個女人。女人聽見了劉二跛子喊出的“葵花”,興奮得不得了,說葵花,你知道葵花在哪里?

嘻嘻……葵花……嘻嘻……葵花……血……劉二跛子指定白汗衫上的血說。

不,葵花在那哩。我對女人指了指南山,說葵花明明在那哩。

可是女人卻沒有朝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而是盯住我看,準確地說是盯住我的歪腦殼看。女人說你是?……我說撿寶。女人說哎呀,你就是葵花撿來的?我說你才是撿來的。我生女人的氣,怨她不該這樣作踐我。女人扳住我的歪腦殼,看了又看,說你……你該吃五歲的飯了,你……你……我的兒子啊!我說,嘁,誰是你的兒子,我才不做你的兒子呢。女人說我就是你的媽——親媽。我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我才不要你做媽,我有媽,我的媽是葵花呢。

女人來到南山,來到南山的那棵葵花下,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淚就下來了。姐呀,我來晚了我來晚了。女人的十指摳進了泥土。女人說,姐你還知道秋菊嗎?那天,我們的大酒店又來了一個女子,她說她叫秋菊湖北的,我問她是湖北哪里的,她說牛軛灣的。我當時聽了頭一炸,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就問秋菊你曉得葵花不?她一怔,反問我你咋曉得葵花?我說我以前跟葵花同過事,她現在在哪里?秋菊哦了一聲,說我也好長時間沒跟葵花聯系了,聽說她在外面生了個歪腦殼怪胎兒子,回了老家牛軛灣,過著不是人過的日子。后來,聽說秋菊家的樓房被一場大火燒了,秋菊就去了廈門,走時她跟我說,牛軛灣不是人呆得的地方,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再后來,我的下身就得了那種說不出口的病。報應啊!得病的日子,我老想著我身上掉下的肉坨坨,我想我生下的,不管好孬,我都得負責,不能害了我的娃,也害了你。終于我想得發了瘋,就找上姐的門了。姐呵姐,我萬沒想到你……

嘻嘻……葵花……嘻嘻……血……劉二跛子又繞著那棵葵花,叨嘮起來。黃狗也像個人來瘋,躥到墳塋堆上,學著劉二跛子樣,人不人鬼不鬼地叫了幾聲。

女人一定是說夠了哭夠了,就爬起來,朝我打了個過去的手勢,我不僅沒過去,反倒往后退了幾個步子,心想,你算老幾,你又不是葵花,我憑啥子聽你的。可是女人卻偏偏向我走攏來了,像老鷹抓雞一樣,死死地抓住了我。女人說兒子,我是你的媽,親媽哩。我用鼻子很響地“哼”了一聲。女人說,兒子你聽我說我真格是你的親媽我是來接你回家的,回貴州老家。女人又說你爸爸不是人你媽媽也不是人我是來贖罪的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求你啦兒子我的兒子!女人就“咚”的一聲跪下了,跪在了我的膝下,說兒子我再也不丟下你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就是討米要飯也要把你撫養成人。女人又說兒子你答應我吧你可憐可冷我吧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你不跟我回家我就老跪著跪著老跪著死。

黃狗跑過來,舔我的手,舔得我癢癢的。我只看了一眼黃狗,黃狗卻接住我的眼光死死不放。黃狗的眼光子很復雜,像是乞求我答應又像不愿意我答應,總之是令你想不心酸都不行的那種眼神。我正心酸得不行的當兒,黃狗也跪下了,跟女人一樣一溜兒跪在了我的膝下。我的心就被徹底地酸軟了。

起來。我說。

你答應了?女人起身的同時,黃狗也站了起來。女人又說我兒真答應我了?

我“嗯”了一聲,心里怪不是個滋味的。

葵花說話

這時候,天地間起了一陣風,葵花說話了。葵花說的話只有我聽得見,聽得懂。葵花說這就好了,你媽來接你了。我說那我的爸呢,我的爸也應該一同來接我的。葵花說你爸么,你爸死了,真正的死了,其實你媽也曾死過的,只是現在她活了。我說人死了還能活么?葵花說能的,比如你媽,她以前的確死過,并且死得極不光彩,可是現在她活了,坦坦然然地活了。我說死過一回的人再活過來,還是那個人么?葵花說當然不是了,那等于是脫胎換骨了。我說為么事要這樣呢,今日死明日活的,多累呀。葵花說人跟人,不一樣的,有的人死是為別人死的,有的人活是為別人活的。我說我真是個搞不懂,那你呢?你又是為哪個死的?葵花好像嘆了一口長氣,說我么?你是說我么,我的死純粹是一個開脫,因為我生不如死,再說如果我不死,就換不回你媽的活,就換不來你媽大老遠地來找你。我說是這個女人害死你的。葵花說不,我倆的生死是個巧合,是上帝有意的偷換。我說這女人為么事要死呢?葵花說其實呵她壓根兒就沒死過,但那時人們都把她咒死了。我說她為么事又要活呢?葵花說是良心要她活,說穿了就是她的良心活了,你以為人活著的是什么一一良心啊!我忍不住了,就大聲說那我也要死。葵花說瞎說,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你的路長著呢。聽話話,啊!想我了就唱我教你的那些歌。

我仍賴著不肯走,也沒有理睬那個要死要活的女人。

跟你媽回吧。葵花說。

不。我說。

得回。葵花說。

偏不。我說。

別人為你活;你就得為別人活。葵花說。

為么事?我說。

良心。葵花說。

不知什么時候,劉二跛子跛到了合墳頂上,嘻嘻……血……嘻嘻……葵花然后他又使勁地搖著墳頂上的那棵葵花,搖得葵花葉子呼啦呼啦的響……

走吧跟我。女人要拉我的手。

我拒絕了,兀自向前走去。

黃狗就躥到了前面,要帶路的樣子,好像它知道我回家的路一樣。

葵花說這就乖,來,唱支歌吧。我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唱就唱,板凳歪歪,菊花開開,媽燒火,我揀柴,吃稀飯,下黃菜,慢慢把這荒年度過來。葵花嘁了一下,說我教了你那么多歌,就這歌好唱么?來,唱首喜興些的。我又用鼻子哼了一聲。葵花說,唱《十月猜花名》吧。沒容我同意不同意,葵花就起了頭,歌子一起頭:我就忍不住了,喉嚨里直癢癢,于是我們就像往常一樣,她扔一句過來、我甩一句過去地盤起了歌:

我說一,誰對一,什么開花在水里?

你說一,我對一。菱角開花在水里。

我說二:誰對二,什么開花幾排幾?

你說二,我對二,菜籽開花幾排幾。

我說三,誰對三,什么開花彎對彎?

你說三,我對三,豌豆開花彎對彎。

我說四,誰對四,什么開花一包刺?

你說四,我對四,黃瓜開花一包刺。

我說五,誰對五,什么開花過端午?

你說五,我對五,梔子開花過端午……

唱著唱著,葵花突然不吱聲了,像夢一樣飄走了。

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或者說下不了決心,跟這個女人走,又怕當初跟葵花走一樣,明明說是回家,卻偏偏回不了家。正在我要走不走的當兒,天地間忽然旋來了一陣風,裹著黃酥酥的幽香,纏住了我的腳步子。我感到背后有什么在使猛勁地拽我,又像是什么在召喚我。我冷猛地擰過頭去,只聽“咔嚓”一聲脆響,天啊!我的歪腦殼——正了!冥冥中,我感覺有一雙手,正扳緊我的歪腦殼,猛勁兒地像正骨一樣反擰了一把。我下意識地搖晃了一下頭,覺得脖子活泛了許多,再拿眼看萬生萬物,也覺得周正、順眼了許多。我看見那棵向日葵漸漸昂起了頭,仰起了臉,那仰起的臉龐子閃爍出了一束束溫暖而耀眼的光芒;我還看見,霧氣迷茫的天,一下子明亮、開闊了許多。

太陽。我說太陽出來了。女人說哪是太陽?喏一我指了指正光芒四射的太陽說。太陽朝我笑呢。太陽還跟我說話呢。太陽說,回家吧——跟你親媽。我看了看女人,看女人究竟像不像我的親媽。太陽說你現在成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該重新開始生活了。其實天邊壓根兒沒有什么太陽,有的只是那棵閃著金色光芒的葵花。

我昂了昂頭說,走,回,家。我的步子就比以往周正、鏗鏘了許多。

女人的淚流了下來。

黃狗的眼窩子也濕了。

我不時回頭看一眼葵花,那葵花,仍像太陽似地正用陽光普照著我哩。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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