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是另一個神奇世界!
阿什庫熟悉這片大森林,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他向大山索取,但懂得知足。他了解大山的脾氣,不想惹惱神明。他背著獵槍,喘著粗氣,走走停停,已不能像年輕時穿林如飛。走出了一片森林,前面山坡比較開闊。七月的驕陽開始顯示威力,汗不住地從阿什庫的臉上淌下。他喝光了皮囊里的水,可是還渴得不行。憑借對大山的熟知,他很快在坡下一個地方找到了水,伏下身子猛灌一氣。忽然,他猛地停下了,下意識地摸了摸槍,沒錯,他看見了一只碩大的狍子,而且是只公狍。這樣的距離,不用細瞄,只要一個姿勢狍子會應聲倒地,可是他并沒有這么做。公狍子似乎很挑釁地直起身來,沒有懼他的意思。阿什庫笑起來,好像狍子能聽懂似的,對它說,嘿,伙計,你沒看見我后面背著的槍嗎,趕緊逃吧。公狍子停下了,低頭啃草,并不走開。阿什庫站起來,公狍子只是象征性地退了幾步。阿什庫甩掉臉上的水珠,又爽朗一笑,你今天走運,我實在沒有工夫答理你,若是再讓我遇到你,你就是我的美餐了。說也奇怪,公狍子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朝他低叫了兩聲,眼神變得不那么溫和了。阿什庫灌了一皮囊水扭頭行路了。
“砰”,遠遠地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阿什庫意識到,他的路線走對了。他加快了步伐,朝槍響的地方奔。根據槍聲判斷,他設想獵物斃命的大致地方,還是他搶先一步,是一只肥胖的野兔,隨后腳步聲也到了,一個人氣喘著說,是我的……“獵物”兩字還沒有出口便停住了。阿什庫提起兔子笑呵呵地說,好槍法,單打頭骨,還是眉心,不愧是我們鄂倫春的神槍手。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怎么是您呀,阿什庫大叔。阿什庫看著眼前的安布倫,黑瘦,臉刀削一般,頭發長長的,只有一雙眼睛還是鷹一樣銳利有神。阿什庫說,獸肉也喂不肥一個人,是這個人的心生病了。安布倫垂下頭。阿什庫藹聲地說,孩子,走了這么久,也該回家看看了,你的阿媽很想你。安布倫問,阿什庫大叔,您進山是專門來找我的吧?阿什庫轉轉眼珠說,也不全是,你別忘了,我也是個獵人,我主要是打獵來的,順路找找你。阿什庫大叔,這只野兔送給您。安布倫有些自慚和沮喪,但倔強頑強的本性片刻后又顯現得淋漓盡致。阿什庫大叔,該回去的時候我自然會回去。可是現在,我還不想回去。阿什庫拍拍他的肩說,蒼鷹是不在乎一時得失的,你又何必這么固執?你還不知道吧孩子,你阿媽生病了,她真的很擔心你。安布倫的淚順腮而落,說,知道了阿什庫大叔,我馬上回去。他轉過身打了一個長長的口哨,一匹通身棗紅發亮的馬奔騰而來。
這不是一匹普通的馬,雖不是傳說中的汗血寶馬,但也是馬中的佼佼者,通靈人性,知人喜悲,按人的意圖行事。安布倫早視馬如友,并給了它一個響亮的名字——紅甲。說它的不普通,實在是這馬有超乎尋常的本事。有一年大雪封山,安布倫在一處人家喝酒后執意回返,但飲酒過量,行之途中折下馬去,在雪中呼呼大睡,任馬嘶叫,他卻死一般l沒有知覺。凜冽的北風加之大雪漫天,人這樣凍一夜,不死也會半殘。馬急得亂蹦,沒有它法,長嘶一聲,用牙死死咬起他的衣服向家奔去。好烈的神駒,幾次停歇跑了十幾里雪路,最終把人帶回了家。馬的前排牙齒血流如注……
安布倫騎著馬往回趕,心里的滋味真是萬千難計。阿媽果真病了,瘦弱的身體平躺在床上,不時地咳嗽,看見了安布倫,淚水溢出了眼眶。安布倫跪在地上,只叫了聲阿媽,就泣不成聲了。阿媽撫著他亂蓬蓬的頭發,說,孩予,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安布倫流著淚說,我沒事的阿媽,您要保重身體呀!阿媽替他整理頭發,勸慰他,孩子,你要放下心中的仇恨,仇恨容易使人變老i仇恨也容易讓人失去了本性。阿媽老了,阿媽希望你好好地生活。安布倫泣聲說,知道了阿媽。阿媽聽見門響,臉上露出了笑容,孩子,看誰來了。是吉若,一個漂亮可愛的鄂倫春族姑娘,留著一條長長的辮子,一說話露出兩個漂亮的酒窩,最迷人的是兩顆如黑葡萄粒一樣的眼睛,含情蕩波。她和安布倫青梅竹馬,同在鄂鄉——托扎敏長大,彼此都有愛慕之情。安布倫拭干淚痕站起來,過去想和她說話,哪知吉若臉一扭,徑直來到阿媽的床邊坐下,說,阿媽,我是來看您的。阿媽笑了,安布倫傻傻地立著。阿媽朝安布倫使眼色,笑罵他,這個傻孩子呀,你走了這些日子,吉若姑娘總來陪我,你可要好好待吉若,要不然阿媽是不會原諒你的。安布倫憨憨一笑說,知道。阿媽說他,還愣著干什么,趕緊陪吉若出去說會兒話。吉若還要執拗。阿媽攥著她的手說,好孩子,看在阿媽的份上,不要和他計較了,這孩子我知道,他是一面湖,心中永遠裝著你這輪明月,就是嘴笨,不會說話。吉若笑了,但轉過身就啷起嘴,故意給安布倫看。安布倫搔著頭跟在她的后面……
倆人踱著碎步來到河邊的楊樹林。
吉若嬌怨地說,你的心里根本就沒有我。這里曾是一對鳥的窩巢,他們一起翱翔天空,現在,你卻把其中的一只留在了這里,讓她獨守寂寞。安布倫急說,怎么會?吉若說,你一走就是幾個月,還說心里有我,真是騙人的話。安布倫狠狠捶了一拳身邊的楊樹說,都怪我笨,不能殺了熊王。吉若看見他的眼角濕潤了。她理解了他,反過來勸他,安布倫,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人怎么能總生活在仇恨里?剛才在外面,阿媽的話我也聽到了,你就不能聽聽她的話嗎?安布倫說,吉若,你就不要勸我了,我就不信,還有雄鷹飛不過的高山。吉若不言語了,她知道,安布倫是不會罷手的。他曾經向天神起過誓,一定要親手殺死熊王。可是,這樣的日子還要繼續多久?對付熊王也非想象的那樣容易。
吉若摘來鮮花,編成花環,讓安布倫給她戴上。安布倫看著她笑,贊美她,吉若,你比鮮花還要美上一百倍。吉若笑了,你又胡說了。安布倫說,天上的雄鷹沒有紙糊的翅膀,安布倫也從來沒有假話,在我的眼里,你永遠是最美的女人。吉若,等著我,等我殺死熊王,我就娶你。吉若掙脫他的手,笑著跑到一邊,你又胡說了,哪個說要嫁給你了?安布倫驚愕著追過來,怎么是胡說?我們的親事兩家老人已經答應過的。吉若噘著嘴說,他們答應怎么了,可是我還沒有同意,現在我要好好考慮考慮了。吉若背對著他,暗自竊笑。安布倫圍著吉若轉,你還在考慮什么,你剛才還說我們是林子里的兩只鳥,我們要一起筑巢安家,一起過日子的。看著安布倫急切的樣子,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忽然,從林子里傳出一個聲音,真是開心啊!看啊,興安嶺上的獵人只會在這兒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了。安布倫停下腳步,看到綽倫布庫從林子里閃出來。吉若也快速跑了過來。吉若說,綽倫布庫,你又來干什么?綽倫布庫也不搭話,只盯著安布倫說,你走了幾個月,我真是想你,今天在這兒碰到了,正好有件事找你了結一下。吉若朝他嚷,不要胡鬧了綽倫布庫。安布倫制止了吉若,讓綽倫布庫講。綽倫布庫說,那好,我這個人說話不會拐彎,今天吉若也在,就讓她做個見證,我們一把定輸贏,誰今天要是趴在了這里,誰以后就離吉若遠點兒,勝利者就娶吉若。安布倫看著挑釁的綽倫布庫,沉默了片刻后說,好,我答應你。吉若還要阻攔,兩個男人已經扭在了一起。看著兩頭公獅一樣廝打的男人,吉若無計可施,流著淚說,你們混蛋,你們以為我是你們的戰利品嗎?你們倆個我誰都不嫁了……
吉若的心被擾得亂如絮麻,非常煩悶,就跟著阿爸出去打獵了。兩個人各騎一匹駿馬,馳騁在林海之中,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的一槍,驚起一片飛鳥,沒等吉若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只惡狼應聲倒地。吉若跑過去看,一只大個的灰狼,瞪著血目,齜著利齒奄奄一息。阿什庫走過來,看著這個獵物,爽聲大笑。吉若說,阿爸,您的槍法真神了。阿什庫說,這算不了什么,要是再年輕十幾年,我會一槍命中一個,現在老了,打個狼也半死不活的。狼殘喘著,目光仍是那樣兇狠,仿佛要躍起來進攻。阿什庫說,孩子,上去補一槍。吉若直搖頭,往后躲閃。阿什庫說,你若敢打,阿爸就教你打槍。真的?吉若激動得跳起來,要知道學打槍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可是阿爸一直以她是個女孩為由拒絕她。吉若要抓住這個機會。她接過槍,似乎打了個冷戰,她有點兒怕,喊了聲阿爸。阿什庫變得嚴肅起來,快點兒動手吧,不敢打豺狼,學打槍是沒有用的。吉若把子彈上膛,用槍口對準狼的腦袋。狼竟動了動,拼命想要站起來。吉若嚇得大叫一聲,扔下槍跑到一旁。阿什庫“哈哈”大笑起來。阿什庫說,一只將死的狼都把你嚇成這樣,那如果迎頭遇到惡狼,或者猛虎,豈不是要吃大虧。阿什庫把槍撿起來,重新遞到女兒的手里,孩子。我們獵手不管遇到什么危險的情況,都需要有無比鎮定之心,心是萬事之主,心若亂則人的手腳必然大亂,那樣定會葬身獸口。來,孩子,再來一次。吉若聽了阿爸的話,感覺好多了,手也不那樣地抖動了,把槍口直指狼的腦門,毅然扣動扳機,槍聲過后,狼的腦袋出現一個大大的血洞。吉若的心顫得厲害,跑出去好幾步才敢看,這一看,心里揪成了團。阿什庫笑著說,我的女兒好樣的,以后就要這么干。吉若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但是竟有了那么一絲快感,她想,原來惡獸的血流在自己的腳下也能生出興奮,這就是獵人的快樂吧。
就在吉若發愣的時候,阿什庫已經完成了扒狼皮的工作。吉若接過狼皮,說,阿爸,我就用這張狼皮給你做件坎肩吧!阿什庫說,這張狼皮的毛色確實不錯,我看就給安布倫的阿媽做件大衣吧,最近她咳嗽得厲害,得加件衣服了。
阿什庫好似漫不經心地問一句,怎么,你和安布倫生氣了?吉若不笑了,說,沒有,我才懶得和他生氣。阿什庫笑笑說,我都知道了,因為爭你,那兩個混小子打了一架。吉若沒事似的說,他們愿意打就打個夠,反正跟我沒關系。放好狼皮,兩個人翻身上馬,阿什庫說,咱們鄂倫春的男人打架,那是要爭個英雄的,過去,誰也不拉,有些漢人不知道,就去拉,結果呢,兩個人誰也不打了,把拉架的打個鼻青臉腫。吉若咯咯笑了。阿什庫趁機說,好了,去看看安布倫吧,聽說他傷得不輕。綽倫布庫那小子下手挺黑的,不過,照理講,安布倫是不會輸給他的,也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弄的,趕明兒,我再教那小子幾手。吉若還故做鎮定,說他那是活該,誰讓他一條道走到黑。
阿什庫了解女兒的脾氣,太像她阿媽年輕的時候。
吉著看見安布倫,一副受氣的樣子。吉若有些心疼,但不愿示弱,劈臉就問,哎,你們兩個分沒分出來誰是大英雄啊?分出來我好決定嫁哪個。安布倫看看她,沒吱聲,憋著一股氣。吉若不依不饒地說,跟你說話呢,怎么,輸了?安布倫一聽,“噌”地站起來,大聲喊,哪個輸了?誰告訴你我輸了?是不是綽倫布庫那小子說了什么?這個不識趣的家伙,我讓著他,他卻不知好歹,我這就找他問個明白。吉若攔住他,朝他嚷,你以為我真是你們的戰利品呀,你們誰想要就要。你混蛋你知不知道?
我?安布倫懵住了。
大興安嶺的冬天來得早,飄飄揚揚的大雪一連下了兩天,大雪掩蓋了森林河流,掩蓋了路,掩蓋了大山。一切也都靜了下來。
阿什庫急切地找到吉若,說,快去看看吧,安布倫又要上山了。
上山?吉若不解。
阿什庫邊拍身上的雪邊說,聽說這次他又是去找熊王,而且可能要呆上很長時間。要說,都怪哈森,他打獵回來,說在路上看到了熊跡,碩大的熊跡,由此可以確定這只熊足有一千斤以上。安布倫就斷定是熊王,所以非要上山,他的阿媽也攔不住。
吉若穿好外衣迎著風雪趕了過去。安布倫在給馬喂料,鞍具已經備好,站在風雪里儼然一個雪人。
吉若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安布倫感覺到她的到來,沒有說什么。他輕輕地幫“紅甲”掃掉身上的雪,然后轉過身說,對不起吉若,我又得進山了,不殺死熊王,我連睡覺都做噩夢。吉若哭了,哽咽著說,為了我,就算為了我,能不去找熊王復仇了嗎?安布倫牽上馬,徑直向山的方向走去。走了很久,沒有回頭。有一個聲音傳過來。安布倫,你停下,你停下!他站住了,回過頭,是風雪中的阿媽。她踉踉蹌蹌地小跑過來,安布倫快步迎上去,阿媽遞給他一件新縫制好的狍皮大衣。安布倫流著淚說,阿媽,我會很快回來的。我答應你。阿媽什么也沒說,點點頭。安布倫對追上來的吉若叮囑。辛苦你,照顧好我阿媽。吉若攙住阿媽,說,放心吧。吉若不停地揮手,直到安布倫變成風中的一個雪點。
再大的雪也擋不住獵人的腳步。
安布倫進山尋找熊王,吉若的心仿佛空了一般,只有用槍打發寂寥的時光。她更想著,有一天,她的槍也可以幫助自己心愛的男人。她槍法進步飛快,百步之內的雪兔逃不過她的,獵槍了。阿什庫看到女兒的進步,甚是欣慰,可他說,我們的神槍手不是靠打兔毛而贏得榮譽的。吉若明白阿爸的意思,她說,放心吧阿爸,我會讓你看到我的成績的。我會給你打一只大灰狼來的。吉若口中說著,心里卻在擔心著安布倫,默默祈求天神保佑他。
安布倫的境況確實不是很好,在山里轉悠了很多天,沒見熊王的蹤影,甚至看不到它的熊跡。大雪覆蓋了一切。安布倫很多天光吃獸肉,加上心里有火,嘴上起了泡,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酒早就喝光了。他騎上馬,準備去找一找在山里冬季采伐的作業工隊。很幸運,半天的工夫,他找到了一個采伐工隊,更巧的是,那個工隊長他還認識。隊長很熱情地招呼他,端上酒菜。安布倫好久沒見酒了,覺著格外的親,什么也沒吃,咕咚咕咚先擱了一口。隊長是個黑臉漢,也是北方人,實在。他說,兄弟別急,慢慢喝,酒咱這兒有的是。安布倫說,走的時候給我帶點兒。隊長說,隨便拿,只要你拿得了。安布倫捶了他一拳,說,好兄弟。兩個人正嘮得火熱,有人大呼小叫起來,安布倫走過去看,原來是一只傻狍子闖進了帳篷,被帳篷里的人按住了。
這下可以改善生活了,聽說狍子肉特別的香。有個工人說。老王,你就動手吧,看看怎么殺;另一個工人說,我不會呀,豬咱倒是沒少殺,可是這狍子?是不是像殺豬一樣捅脖子呀?安布倫走過去,摸摸狍子的肚皮,說,這只狍子不能殺。大伙全愣了。有人說,你誰呀?好不容易逮著的,你說放就放呀!
對呀,憑什么放呀:我們還想解解饞呢。
大伙七嘴八舌嚷嚷開了。
行了,都給我閉嘴。黑臉隊長一聲令下,大伙立馬沒聲了。隊長問安布倫,為什么要放了?安布倫說,你們知道嗎,這是一只母狍子,而且已經揣了崽。我們鄂倫春人打獵是有講究的,那就是不殺揣了崽的動物,如果連揣了崽的動物都殺,那動物就會絕種的。你們如果真想吃,那我給你們打只公狍子來。
有人又說了,你說打就能打著呀,我們中午就想吃,你現在就拿狍子來吧,拿不來,我們就殺它。
又是一陣亂嚷嚷。
安布倫的脾氣也上來了,說,那好,你們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不過,你們誰敢傷母狍子的性命,我饒不了他。黑臉隊長跟了出去,看他歪歪斜斜的,很不放心,勸他算了,不要和工人們一般見識,就是打也要等醒酒了再說。安布倫笑了,說,放心吧兄弟,我們鄂倫春人喝酒要是不能打獵了,那也就不叫鄂倫春了。黑臉隊長還想說派倆人跟著這樣的話,可惜安布倫人已經走遠,連馬都沒有騎。
黑臉隊長狠訓工人一頓,你們懂個屁,光知道吃,你們知道嗎,我這個鄂倫春兄弟有個“三不殺”的規矩:一不殺成雙人對的動物;二不殺幼小不成年的動物;三不殺揣了崽的動物。他雖然是個獵手,但獵亦有道,不是隨便殺傷的。工人們從心里服這個“三不殺”,都耷拉著腦袋,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黑臉隊長大開房門,將母狍子放了出去。瞬間,狍子消失在雪色叢林中…“
安布倫出去也就半個多小時的工夫,真的扛回來一只碩大的公狍子。子彈是從腦袋射進去的,一槍斃命。全隊的工人都傻了,沒有一個不服的。安布倫倒好,一栽歪,倒在大通鋪上呼呼睡上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工棚里特別熱鬧。一條線的大通鋪,老的少的男子漢基本光著大膀子,穿個大褲衩橫七豎八地躺著,有的甚至連褲衩都不穿。安布倫對這樣的場景淡然一笑,說心里話,他敬畏頂天立地的山里漢子,他們拋家舍業在大山里骨碌,真的很不容易。那邊黑臉隊長和幾個小伙聊上了,他說,我就講講我是怎么和安布倫認識的吧。
那年的冬天雪好大,我們一行五人坐著小吉普進山調伐區,雪大路滑,加之冬檢道窄,路面又不平,所以很不好走,車子走走停停,有時候還不得不下車推兩把。車子總算快到目的地了,人快下車的時候,忽然,從林子里傳來了“嬰兒的哭聲”。那是只頭狼,站在一個小丘上,向著天空干嚎。雖說車里森調隊員還有一個女同志,可是我們人多,又在車里,沒人怕。可是事實并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簡單,隨著頭狼的嚎叫,漸漸地又出現了狼,一只,兩只,三只……他們形成合圍之勢,向車靠攏,最后把小吉普圍成個鐵桶。那時大家的心真的提到了嗓子眼兒,倒吸了幾口涼氣。女森調隊員早已縮成了一團,雙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空氣都凝固了。我告訴大家鎮定,想想辦法。一會兒有人出了個主意,說,狼群指定是餓極了,才想到攻擊我們。我們就把隨身帶的所有的吃的東西統統拋出窗外。狼果然餓極了,三口兩口就把東西吃光了,有的甚至還沒有吃到。狼群沒有撤退的意思。就這樣挨著,耗著,眼看天色要暗下來。這時,頭狼又低嚎了一聲,隨后,群狼開始逼近車子,最后餓狼開始撞擊車身。車子左搖右擺。女森調同志嚇得媽呀媽呀地大哭起來,后來,女同志自己說,都嚇得尿褲子了。工友們哄堂一笑,有人間,后來你們怎么脫險的?隊長瞥一眼角落里的安布倫,大家l的目光也移過去。隊長接著說,在這最危急的時刻,安布倫不知何時到了。我們在車上的人都不知道是咋回事,有的連槍聲也沒聽到,大概是嚇傻了,只見外面的狼一會兒倒下一個,一會兒倒下一個,外面的雪地染紅了一片。最后我們數了數,一共斃了七只,七只啊!我們攙著女同志出來致謝,女同志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感謝安布倫……
第二天,安布倫告別了工棚兄弟,繼續尋找熊王。他想到了一個地方——老虎溝。那里幾年沒去了。那里山高無路,荊棘橫生。鄂倫春人有句話——打獵不上老虎溝。
老虎溝以前真的有虎。安布倫的阿爸就曾經在老虎溝看到過虎,他們下了虎夾子,手指粗的鋼油絲繩。過幾天去看,人們驚呆了,手指粗的油絲繩掙斷了,地上留下一堆虎毛。陣陣陰風吹過,他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那只復仇的老虎仿佛就要來到。他們迅速離開了那里,從此再不敢給老虎下套。老虎也從此消失了,據說現在都在吉林和俄羅斯交界一帶活動。
安布倫是個復仇者,他無所畏懼。
離老虎溝越來越近,馬就派不上用場了,安布倫拍著紅甲,說了聲老朋友,跟著我受苦了。紅甲長嘶一聲。安布倫爽聲笑了一下,取出酒壺仰脖一口,紅甲貼著他的脖子蹭了蹭。安布倫明白,紅甲也饞酒了,他向馬的嘴里倒了些酒。紅甲真的會飲酒,而且酒量很大。
紅甲是匹馬,但是走起山路比人強得多,安布倫在后面追著笑著。忽然,他的眼睛觸到一樣東西,眼珠立即不轉了。安布倫打了個哨響,紅甲轉了回來。
那是一團獵殺熊的油包。捕獵者將一根動物的肋骨兩頭削尖,用力彎曲,用動物的油脂包起來:然后凍成一個團,熊吞下油包后,油包慢慢融化,而鋒利的肋骨就會彈開刺穿熊的內臟死亡。這種方法很歹毒,也很管用。熊中招,必死無疑。有人竟然在這里丟下油包,看來此處必有熊了。他攏了堆火把油包烤化了,尖利的肋骨一下撐開。雖然他知道熊王也可能被這樣的油包致死,可是他并不情愿這樣做,他惟一想做的,就是親手殺死熊王。
安布倫決定在火堆旁過夜了,弄了個小獵物吃,擱了一口酒,移開火堆,地已經烤干并且十分溫暖,他摟著槍睡了。他不擔心狼,因為有警覺的紅甲值班。
一覺醒來后,安布倫頭有些痛,但是清醒了許多。“砰砰砰”,忽然槍聲大作,安布倫收住腳步,辨別方向,向著槍響的地方跑過去。
那是一些盜獵分子,他們兇殘貪婪,他們捕獵動物不是為了生存的需要,為的是金錢。每每打到一些獵物,比如一只熊,沒等熊咽氣之時,就用利刃將熊掌割下,然后揚長而去。
這會兒,他們打到了一頭犴。他們將犴角卸下來,犴角很值錢。旁邊雪地上扔著一堆血淋淋的獸角獸皮。有一個人認識安布倫,嘿笑著和他打招呼,神槍手,讓我們看看,打多少獵物了?安布倫沒有笑,神情嚴肅得嚇人。安布倫說,你們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伙人驚了,停下了手。疤臉大塊頭走過來,說,嘿,老兄,你這是怎么了?我要你們停止,不要再作惡!安布倫咆哮起來。一伙人后退了幾步,甚至有的攥緊了槍。你在說什么?疤臉大塊頭不解地問,我們為什么要停止?我們都是獵人。你們不是!安布倫指著他的鼻尖,說,我才是獵人,你們殺死獵物是為了換取那一點點骯臟的錢。疤臉大塊頭又嘿嘿地笑了,我說兄弟,你說的沒錯,我們殺獵物不是為了嘗鮮,是為了換錢花,可是我們最終還是一樣,都得要它們的命,你比我們強不了多少,你要是看著這些獸肉白瞎了,那我送給你好了。安布倫沖上去就是一拳,疤臉大塊頭倒下了。一伙人都沖了過來,大塊頭攔住他們,說,誰也不能動,安布倫是我的兄弟,今天他喝多了,我們走!地上只留下一個無頭無角的尸體。疤臉大塊頭對安布倫記憶深刻,他曾經也和安布倫遭遇過,安布倫狠狠地揍了他一頓,差點兒一槍崩了他。他嚇得爹呀媽呀地叫喊著滾下了山。
安布倫的心抽著疼,這些人的勢力越來越大,他們不能滿足小量的盜殺,殺戮的規模越來越大。
他跪下來,大叫著天神,天神!
又走了挺遠,安布倫發現彈夾丟了,真的丟了,他甚至返回很遠,但是無功而回。安布倫絕望了,沒有了子彈,深入老虎溝還有什么意義?即使碰到了熊王,手里僅剩的這幾顆子彈能夠要它的命嗎?甚至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命都難說。
這是天神在懲罰我嗎?安布倫流下了一行熱淚,不得不痛苦地決定,出山回家。走也走不動了,趴在馬背上,紅甲載著他一步一步趕回去。
回來后,安布倫病了,高燒不退,總是莫名地驚叫。阿媽抹著眼淚,把他的手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里。
安布倫總是驚叫,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追他。阿媽想,準是他惹惱了山神,阿媽讓他好好躺著,她要給山神賠罪磕頭去……
安布倫心里難受,但表面平靜,他不想阿媽為他太難受。
幾天后,綽倫布庫出現在安布倫的面前,渾身上下沾滿了血漬,臉上也有幾道血印。綽倫布庫“哈哈”地大笑,他說,安布倫,你得好好感謝我,你不用再找熊王了,我已經替你解決了。安布倫神情木然,根本不信。綽倫布庫重重地坐在地上,用手摩挲著他的槍,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說,你不用謝我,我這全是為了吉若才這樣做的,為了吉若,我什么事都敢做。安布倫沖過來,一把拽起坐在地上的綽倫布庫,這么說,你真的把熊王殺了?
殺了!這還有假,不信自己去看,就在我家的門口。
你混蛋!除了我安布倫,沒有人可以殺熊王,沒有人!安布倫瘋了般嚎叫。
一只好大的棕熊,身上被穿了七個洞,七槍致命。棕熊是睜著眼睛的,面目猙獰。但是安布倫可以肯定,這只棕熊不是熊王。他和熊王是有過一戰的。
那次與熊王激戰后,他眼睜睜地看著熊王逃離自己的視野,那種痛,刻骨銘心,永遠印在他的腦海里。所以他搭眼一瞧這只死去的熊,卻并不是熊王。他長吐了一口氣。必須親手殺死熊王,這是他發的誓。
綽倫布庫隨后趕到了,安布倫說,這不是熊王。綽倫布庫差點兒吐了血。安布倫知道他為什么這樣賣命地做,就順著他的意思說,綽倫布庫,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不是一直想和我一決雌雄嗎?就沖你打死這只熊,我佩服你,現在我們就去白樺林,一戰論勝負,我要是輸了,再不會往吉若身邊靠半步。
綽倫布庫盯著他的眼睛說,我要是輸了,會走得遠遠的,再不會煩你。兩人用力一擊,雙手合在了一起。
站定,兩人將隨身的腰刀拔出來,扎在樹上,赤手空拳,一決高下,誰爬不起來,誰就是敗家。
綽倫布庫露出一絲笑,朝著安布倫喊話,想清楚了,其實你不和我比,你一樣會是贏家,和我比了,可不要后悔?安布倫蹙起眉頭,哪來的那么多廢話,害怕了嗎?要是不怕,就沖過來吧!
打呀,怎么不打呀?剛要動手一剎那,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吉若就在不遠的小樹下望著他們。兩個人像挨到針的氣球,一下松馳了。
安布倫望著飄落的雪花發呆。大興安嶺的雪花大而輕盈,在空中漫舞,像個精靈,充滿神奇。可是此刻,他并不認為這雪花有多美,他長長嘆了口氣,目光茫然。
吉若的心一直牽掛著安布倫,她糾纏著阿爸,讓他幫助安布倫尋找熊王。阿什庫侍弄著火,很平靜地說,其實,阿爸早就知道熊王的窩。吉若簡直意外至極,問,那您為什么不早告訴他?阿什庫不元苦衷地說,孩子,你是知道的,熊,我們鄂倫春人一般是不殺的,更何況,這只熊是興安嶺上的熊王。可是它害了人命,它,它該死!雖然吉若的話語聲很小,阿爸也聽清了吉若的話。熊害人不假,但人害熊也不輕啊!老阿爸似乎是對著爐火在說話,熊王有過兩只小熊崽。你知道嗎,還沒到一歲,就被盜獵分子獵殺了,它那樣瘋狂的舉動,也是在報仇啊!
入夜,吉若睡不著,反復想著阿爸的話,突然闖,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這個想法,令她心跳不止。她給阿爸弄了手扒肉,給阿爸熱了一壺“嘎仙白”。阿什庫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嘎仙白是好酒,可也是烈酒,太多了,人會醉倒如泥。吉若不依不饒,還是給阿爸斟酒,最后,阿爸真的喝多了,呼呼睡了。吉若開始實施她的計劃,套熊王的窩址。酒勁兒把阿爸拿捏得控制不了自己,一會兒,他便和盤托出。吉若欣喜若狂,帶著這個好消息,飛奔到安布倫的家。
吉若抑制不住興奮,把熊王的窩址告訴了安布倫。他欣喜若狂。吉若說,我可立了頭功,你得答應,必須帶上我!安布倫很是猶豫,見吉若露出不悅的表情,也就答應下了。吉若樂了,把獵槍拿到身前,看看,這個我都準備好了。安布倫眼睛一紅,發著顫音說,愛上我,讓你受了很多苦。可吉若笑得很甜,說,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走遍千山萬水,我都不會覺著苦。安布倫還想說什么,吉若說,別婆婆媽媽的了,阿爸發現了,我就走不了了。
天色漸漸亮起來,他們走到一處高崗,放眼望去,千山一色,千山絕美,神奇而又神圣的大興安嶺。閉上眼睛,感受這圣潔的洗禮。吉若奔跑起來:伸出雙臂,擁抱這潔白的森林世界。
冬雪中隱藏了一片紅葉,那是興安嶺俏紅了臉龐;冬雪中閃過一縷暖陽,那是興安嶺喜上了眉梢;冬雪中展現一抹新綠,那是興安嶺笑開了懷。
揚雪,吃雪,陶醉在雪的懷抱。在安布倫的眼里,吉若是個孩子,那樣的可愛頑皮。
迎面是一座更高的山,必須繞行過去。矗立在這樣的雪山面前,人太過渺小。一座雪山,渾然立于天地之間,仿佛那蒼茫的大雪從遠方歸來。
安布倫恭敬地給雪山叩了頭,讓山神保佑吉若此行平安。吉若也學著他的樣子給雪山叩頭,許愿,愿此行順利,她和安布倫早日成婚。許這樣的愿,她的臉不自覺地發燙。安布倫問她許了什么愿,她馬虎地說,沒,沒什么……
摩天嶺,大興安嶺少有的高山。仿佛目不極頂,加之皚皚大雪,山便與天成一色,要爬山,等于上天梯。下了馬,十分困乏,安布倫喝了一些酒,眼皮便打起了架。吉若說,你睡一會兒吧,我給你站崗。安布倫將身體緊縮在狍皮大衣里,不一會兒,便呼呼地睡了。
吉若像個孩子,飛跑著在雪地中玩耍。忽然,傳來馬躁動的聲音,緊隨后,傳來更震撼狂暴的嘶叫,她預感到不妙,撒腿往回跑,邊跑邊端槍上彈。一著急,重重地滑倒,摔得喘不上氣來,顧不上,爬起來,再跑。看見了,天啊,一只碩大的棕熊矗立在那里,比安布倫的個頭還要高,頭大如盆,仿佛傳說中的巨大怪獸。安布倫呢?此時,驚醒后的安布倫手持著一根燒黑的棍棒和它僵持著,雙腳站在差不多熄滅的火灰里,熊懼怕那僅剩的一點兒火苗。
槍……槍……拿槍!吉若放開喉嚨,大聲叫喊,聲音太大了,反而發聲不好,啞了一樣。在,在樹上…“槍…--樹上。抱槍睡覺是獵人的一個習慣,安布倫抱槍而睡,吉若怕他休息不好,就把檢掛在了樹上。這下,遇到了天大的危險,吉若的冷汗順腮而下,懊悔不已。萬幸的是,她的槍還在自己的身上背著。
樹離他很近,他伸手就可以夠到,但是,槍卻不見了。原來趁他熟睡的時候,熊偷偷弄到槍,然后用巨掌將槍從中間拍斷。巨大的聲音震醒了熟睡中的安布倫。他醒了,明白了眼前的一幕,雖然看清了熊王,但是只能攥著一根燒火棍對峙,命懸一線。熊王踏著腳下的斷槍,冷眼看著安布倫。
熊王最終脫離了對那僅存的一絲火苗的恐懼,準備發動進攻。安布倫怒目圓瞪,揮舞著棍棒大嚇一聲,來啊,畜牲,我跟你拼了!熊王撲過來,“砰”的一聲,槍也在此時響了。熊王本能地后退。與此同時,熊王看清了吉若,正是她,端槍向它跑來。熊王沒有想到還有一個人,受了些驚擾,呼呼地又向后躥了幾步,犀利的目光掃著吉若。
只可惜,這一槍還不夠準,子彈擦著熊王的皮毛飛過去。吉若急得要大哭起來,但是她明白,此時再多的眼淚也無濟于事,要馬上調整槍位,再度射擊,這桿槍就是救命的希望。熊王與安布倫太近了,安布倫沒有這樣的機會——返回去接吉若的槍。只要他一轉身,就有可能成為熊王的口中之物。熊的爆發力極強,在冰雪的世界里更是如魚得水,它的一躥一撲,足以要任何人的命。更何況,這是一只千斤巨熊。熊王本能地后退,暫停了第一次進攻,但是馬上意識到,危險并不是很大,隨后擺出了再次攻擊的姿態。吉若的手愈發顫抖,她已經握不穩槍了。安布倫大叫著開槍,但是幾聲過來,仍是沒有一響。安布倫紅著眼睛嘶叫,把槍扔過來,使勁兒扔過來。只有這一扔,才可以在這瞬間里改變一切。安布倫如果接住槍,那是一支已經子彈上膛的槍,那么局面馬上就可以扭轉。吉若已淚流滿面,但聽清了他的話,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槍扔了過去。安布倫扔掉棍棒,伸手去接。槍根本沒有飛過來,落在了吉若的腳上,她已經沒有那樣的力氣將槍投過來。熊王看出了端倪和虛實,狂妄地吼了一嗓,震得枝葉上的雪紛紛下落。熊王看著安布倫,眼里的血絲迅速如網一樣布開,那里有最血腥的仇視。它似乎更嘲笑這個可笑的結局,并不急于攻擊了,而是盯著安布倫,一步一步走近他。安布倫面臨死亡的威脅,但是更不敢貿然跑向槍,因為如果那樣就意味著將熊帶到吉若的身旁;此時吉若已處于半昏迷狀態,他有可能抓到槍,但是那雙巨掌也可能在一瞬間要了吉若的命。
烈馬一直處于長嘶狀態,但苦于被縛樹干無法脫身,只能眼睜睜目睹一切。
安布倫悲傷欲哭,但眼中有淚,也有恨,登時抽出腰刀,做最后拼死一搏。自己可以斃于熊口。但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吉若。
砰!這一槍,熊王不會想到,安布倫也沒有想到。子彈射中了熊王。有血滴到了雪地。
端槍的是吉若,她以讓人難以置信的毅力又站了起來,瞄準射擊。
熊王怒吼了,猛烈地搖晃身體,槍眼里的血四下濺開。熊王中槍部位不足以致命,更重要的是,熊王多年居于山中,幾經逃避獵人的追殺,已將身體蹭滿松脂油,干了又蹭,蹭了又干,儼然成了一副天然鎧甲。如果中槍部位不是居于身體胸部的白毛心胸處,那么,對它的殺傷就顯得過于無力。熊王雖中槍而無大礙,更激起了它的搏殺的本能。安布倫看出熊王的意圖,大叫一聲,吉若,快跑。安布倫跑到吉若身邊,抓起她的胳膊就跑。熊王也可能是受了那一槍的驚嚇,進攻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等他倆跑出去一會兒,才躍身而出,剛剛躥過去,卻并沒有猛追,停在了那片遺槍的地方,果斷地伸出巨臂拍向那支槍。咔嚓!槍折成兩半。熊王看著那支槍,足足一分鐘,然后,慢慢地抬起頭,齜起刀鋒一樣的利齒向前追去,這回的速度飛奔一樣,子彈埋在皮下,刺激著熊王的殺心。
安布倫知道,這樣的速度逃命是絕然不現實的。待選好大樹,他立時停下。站在我的肩上,安布倫跪下身體,一邊說。吉若也顧不上問,氣已經喘不過來,機械地踩上他的肩,安布倫咬牙一挺,站了起來。快點兒抓住上面的樹權,往樹上爬。吉若實在是爬不動了。快爬,要活下去,活下去!安布倫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吉若拼命向上攀登,安布倫又用雙手托舉她的雙腳,以助她一臂之力。
那是一棵枝節很多的松樹,每一個枝節的間距很近,漸漸地,吉若一步一步爬往樹尖。
嗷嗷嗷……
吉若聽到了熊追來的聲音。她驚叫一聲,發現安布倫還在樹下,他手元寸鐵,也沒有了爬樹的氣力。吉若大叫,上來上來安布倫!安布倫朝她笑笑,沒有回聲。安布倫!吉若歇斯底里地大叫,快上來,生死我要和你在一起,你不上來,我就跳下去,我就跳下去!
不!安布倫的心猛地震顫。為了吉若,為了心愛的吉若,哪有不搏最后一次的道理。安布倫飛快地脫掉笨重的外套,努力向上攀登。一只腳踩到了樹杈,另一只腳還沒有收回來,熊王已趕到,一口叨住。吉若驚叫著,臉蒼白如雪。安布倫拼命摟住樹干,熊王死力咬住他的鞋不松口,啊!安布倫狂叫一聲,?鞋子從腳上脫落,一塊皮、肉一同帶下,熊王用力過猛,折了幾個跟頭才停下。安布倫忍著劇痛,向樹冠上爬去,腳后跟的血嘀嗒著落下來。接住,安布倫的一只手伸向了吉若。她的熱淚如涌。
熊王豈能善罷甘休,回轉過來,掄起那臉盆大小的巨掌向樹干揮去。大樹猛烈地抖動,熊王又后退數步,用身體猛擊樹干,大樹搖搖晃晃。吉若緊緊地攥著安布倫的一只手……驚得沒有了聲音。
熊王的體力也漸漸耗完。過度的用力,使中彈部位的血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流淌。熊王沒有停止,開始用利齒啃樹、如刀排列的巨齒吞噬著大樹,大樹的樹干在一寸一寸向后退去。
怎么辦,怎么辦呀?吉若已經發不出聲音,用嗓子啞音喊話。安布倫緊緊攥著她的手,一遍遍祈禱,天神會保佑我們的!
大樹猛烈地搖晃,開始傾斜。吉若覺著,p跳停止,死亡已經來到,痛苦地閉上眼睛。
砰砰砰!連著三聲槍響,山谷被震得回音不、斷。熊王停止了攻擊。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它。熊王猶豫了,向后退縮,一直一直向后退縮,消失在叢林……
孩子們,沒事了,下來吧!樹下的人向上喊話。他們這才看清來人,原來是阿什庫阿爸。吉若淚水模糊了雙眼。兩人下樹后,吉若只喊了一聲阿爸,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被窩里,眼前好多人。我不是在做夢吧!吉若虛弱地說,她四下里望,似乎還有些驚魂未定。不是的孩子,你這是在家里。阿爸心疼地說。她又看看旁邊,看到了安布倫的眼里溢滿了淚花,多么明亮的眼睛,那里面一定藏著一顆星。安布倫撫著她的手說,你醒了,醒了就好,可把我們嚇壞了。
人都散了,吉若依在阿爸的懷里,傷心地哭了。阿爸,都是我不好,害得你跑那么遠,害得你冒那么大危險。說著已經泣不成聲了。
傻孩子,阿爸是老獵手了,進山打獵對我來說算不了什么,你不必自責。
真的對不起阿爸,對不起,以后我再也不冒失了。吉若望著花白頭發的老阿爸,心里陣陣酸疼。
老阿爸長嘆了一口氣后說,其實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阿爸,您為什么這么說?吉若注視著他,十分不解。
你真以為你能把阿爸灌醉?其實,都是阿爸故意說給你聽的,阿爸心疼安布倫,更心疼你,只要安布倫不死心,他就會進山冒險,你也要跟著受擔驚的折磨,所以……所以阿爸就故意說給你聽,誰知差點兒害了你們,都是阿爸糊涂,不該在關鍵的時候犯錯。老阿爸濃眉緊鎖,重重地自責。吉若緊緊地擁住阿爸,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令吉若萬萬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阿珠姐姐跑來告訴她—個消息。
什么?安布倫又進山了?吉若幾乎吼起來,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是真的嗎?您告訴我!冷靜點兒,我的孩子!阿爸勸她坐下。我能冷靜嗎?剛剛脫離了死神,現在又去送死。您怎么能白白地看著他去送死?您知道嗎,他即使不死,我也要被這種恐懼的擔心折磨而死,熊王是那樣的強悍,他根本沒有戰勝它的把握,他這是在自討苦吃,自尋絕路……吉若簡直要瘋掉,不知道怎樣表白她的憂慮和無助,快,阿爸,我們騎上馬趕緊把他追回來,快呀!
阿爸把她攬在懷里,讓她得到暫時的安靜。阿爸和盤托出實情,勸慰她說,孩子,安布倫進山是我同意的,你別急孩子,聽我說。吉若的淚一行行地流了下來。阿爸接著說,棕熊冬季一般都有冬眠的習慣,但也有特例,熊王就不冬眠,但不管怎么說,這時的熊攻擊力和爆發力照其他季節差很多。你們這次雖然沒能殺死熊王,但熊王受了傷,殺傷力會大大降低,再者說,這樣做也是不給熊王轉移的機會,如果熊王搬離了摩天嶺,那安布倫就再也不會尋得到它了。安布倫就會在尋找熊王的痛苦中度過余生,那才是最悲慘的,阿爸怎么忍心看到這樣的結局?
吉若哽咽著,不能言語……
安布倫借了老阿爸的獵槍,二次返回森林。真應了那句話——欲速則不達。走到半路,紅甲鬧起了情緒,怎么也不愿行路,喂料也不愿吃,更不愿啃雪里的干草。紅甲這樣常年地折騰,興許是病了。安布倫下了馬,抱著紅甲的頭,說,老朋友真的對不起。這樣走,人一會兒就累得大喘不止。這樣走著到達目的地可是要多走好幾天的路,更可惡的是刮起了狂猛的北風。安布倫決定休息。這一停下來才發覺,腳傷也在隱隱作痛,脫下來一看,血跡將襪子和肉皮粘在了一起,鉆心地痛!這一次他沒有同吉若告別就快速進山,一定深深傷了她的心。想到吉若他心里就充滿了愧疚。
一路走走停停,一晃幾天過去了。紅甲的精神一直不好。他明白,就連他最親近的“朋友”也開始不贊成他這樣地虐待自己了。他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沒有發覺,遠遠的山路駛來一輛越野吉普車。車子靠他很近了,他才緩過神來。
從車上下來一個穿制服的公安,友好地和他打招呼。安布倫迎上前去也同他打招呼,并用不太流利的漢話叫了一聲,許長輝。公安許長輝隨即話鋒一轉說,這冰天雪地的,走起來很辛苦吧?安布倫擠出一點兒笑容,嗯了一聲。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許長輝友好地問。沒有,真的沒有!安布倫漢話說得不好,重復了一遍,并謝謝對方。說話時認真打量了一下許長輝,國字臉,劍眉豹眼,加上一身制服,很威武精神。許長輝湊到火堆旁,一邊烤手一邊說,安布倫,你是鄂倫春的神槍手,有“興安嶺獵神”的美稱。安布倫自得地一笑,并覺得許公安還有話要說。
是這樣的,我曾去過獵民鄉,見到了你阿媽,了解了你的情況。
這么說,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冒這么大的雪?安布倫想不明白緣由。
沒錯。許長輝不客氣地喝了一口他的“嘎仙自”,說了聲,好酒。
找我有什么事?安布倫心里打起了鼓。
那我就直說了吧。簡單地說,政府已經宣布了禁獵令,從今以后,就不許打獵了,當然獵槍也就得上繳了。許長輝說話時看著他的表情,他的臉肌抽動了幾下。許長輝接著說,吉若的阿爸也同意了要放下獵槍。安布倫沒想到這一點,最起碼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哪怕等他復了仇再禁獵那也行,再說那也是他的意愿。現在禁獵繳槍,等于報仇是無望了。安布倫想想后說,這些年,動物是少了很多,可我們世世代代都是獵人,不打獵又能干什么?許長輝也不急,從禁獵說到森林資源,又闡述到生態、環境保護等等問題,后來說得安布倫也不得不點頭贊同。但有一點安布倫是沒變的,那就是,現在要上繳獵槍,他不同意。
許長輝望著他,好像看到了他的心里,知道他要說什么,這讓安布倫的心里沒了底。
安布倫毫不隱瞞地說,我進山來就是要東一頭熊,你給我三天,不,就兩天的時間,等我殺完熊,就會親自把槍交給你們,不煩你們跑二趟。
許長輝笑笑,說,你這個問題很難辦喲,政府已經下了禁獵令,就應該停止一切捕獵活動,考慮到你們的實際情況,所以已經寬限了幾天,當然,你進山來了,不了解情況,這不怪你,可是現在你還要延長時間,恐怕有些說不過去。
安布倫沒了聲音。許長輝頓了一下,發覺安布倫的不悅,說,其實,你的事我也聽說了,我真的很理解你的心情。許長輝已經去了安布倫的家。阿媽了解安布倫的脾氣,若是不復仇,他是不會上繳槍支的,他怕安布倫因此而與公安發生沖突,所以就把熊王韻事說了,以求得人家的諒解。原來,安布倫的父親也是一位好獵手,年輕時就已經名震林海,也因此,才博得當時被公認為“興安玫瑰”的安布倫的阿媽的芳心。但天有不測風云,五年前,他無意之中碰到熊王,那時熊王正沉浸在失子之痛中,盜獵分子殺害了它的兩只尚幼的小熊,熊王便對所有人都產生了敵意。這樣的犬熊讓他著實驚了一身冷汗,可是有槍在手,他也并不亂陣腳,哪料,子彈卻被卡在了槍膛。熊王撲了過來……等人發現后,安布倫的阿爸已經奄奄一息,就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咽了氣……
冤冤相報何時了,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輪到具體一個人的身上,誰又能輕易擺脫得了?許長輝陷入深深的思索。他不再強制說服他,臨走時留下這樣一句話,如果一命抵一命的話,我們人類怕是欠它們的太多太多……
安布倫走后,雖然阿爸言詞有力,但吉若還是為他的安危擔心。她決定找一個人幫忙,助安布倫一臂之力。
幫安布倫?像他一樣蠻干,我瘋了嗎?那次,為了殺熊,我也險些喪命,但為了你,我認了。可是到頭來怎樣呢?他非但沒說一個謝字,反而把我當成了他的敵人,這樣的人,我有幫他的理由嗎?綽倫布庫發出嗤鼻一笑。
求求你了,這次也全當為了我,你就幫他一次,他的處境真的很危險。吉若哽咽著,近乎哀求。
這個我可管不了,他愿意那樣蠻干,難道我們還都跟他一起蠻干才對?就像上次你一樣,差點兒丟了性命?綽倫布庫氣沖沖地說,很不服氣。
吉若再怎么樣,綽倫布庫也無動于衷。吉若忍著淚花說,那好,我不用你管,我自己去!
你給我站住,你也要和他一起送死嗎?你們全瘋了!綽倫布庫大叫著,那是熊王,是興安嶺的保護神,你們不能殺它!吉若鐵定了心思,頭也不回,騎上馬奔向山中。綽倫布庫也只能無奈地看著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安布倫做好拼一場惡戰的準備。就在距摩天嶺一里之遙的時候,安布倫已經將肚腹填飽,單等這一時刻全力應戰。他履著依稀的熊跡前行,細細搜索。
行至山巔、幾經尋覓,終于在兩棵巨大的松樹中間顯現了一個黑洞。那洞是如此的巨大可怖。安布倫不敢輕舉妄動,選擇了一個絕佳的位置,臥下身體,將槍架好。等了許久,從里面晃晃悠悠走出來一只熊,是只小熊。安布倫心生疑惑,正在這時,又從里面走出一只熊,安布倫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瞄準,只差扣動扳機,但可氣的是,走出來的仍是一只小熊。
難道找錯了地方?安布倫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讓他的神經狠狠痛了一下的時刻來到了。一只碩大的棕熊從洞里走了出來,安布倫一眼認出,是熊王!憤怒的火焰從眼里噴出,安布倫高度集中注意力,將手指按到扳手上,爭取一槍結果熊王。令安布倫手指微微顫動一下的是,他沒有想到熊王原來做了母親。熊王竟然有了兩只可愛的小熊。這當然不能阻止他射擊。他知道自己不能魯莽,要選擇最佳時機開槍。熊王已有了熊崽,如果一槍不中,勢必會驚擾它,它會豁出一切全力進攻,那樣危險系數就要成倍上升。安布倫還注意到,上次那一彈之傷真的沒有傷及熊王的要害,它走起路來,仍然那樣的威風凜凜,吼一嗓,樹枝上的雪依舊紛紛下落。
等待,生命中有多少這樣的時刻啊,你急不得惱不得,只能在那樣的環境里,一秒一秒等下去。天氣很冷,但是安布倫的手心里卻沁出了汗。終于有了這樣一個絕好的時機。熊王伏在了地上。然后打滾,它一打滾,就露出了胸前的白毛,白毛下就是熊最致命的地心臟。一槍命中這里,那熊必死無疑,也許都不會掙扎。也許太過興奮了,手指打了下滑,在錯過這么一閃之后,忽然從熊洞里又躥出兩只小熊。這太意外了。安布倫的頭皮麻了一下。一只小熊很頑皮,一下子就躥到了熊王的前胸,擋住了那團白毛。
四只小熊。安布倫的心像被什么東西鉗了一下。殺死熊王,那么這四只小熊的命運會如何,安布倫心知肚明。也正為此,所以他下槍的速度才遲緩了一些,他的槍才沒有在最佳的時機打響。
可是,幾年了,為了這樣的時刻,他吃過多少苦,咽過多少淚,難道僅僅為了熊王是一個四只小熊的母親而因此饒恕它嗎?不,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我要報仇!為父親報仇!安布倫幾乎要喊出來。熊王的耳朵直立起來,像聽到了什么,猛地站起來。安布倫失去了絕佳的機會。熊王開始不安起來,像是預感到了什么,預感到它大限的到來,在洞口一遍遍地回走,發出低沉的哀嚎,不時望望熊崽,舔舔它們。小熊并不了解媽媽的焦灼,很調皮地抓弄它。熊王似乎確認了什么,忽然大步向這邊走過來。安布倫慌了,扳機就要勾動。就在一剎那,熊王止步了,朝著這個方向看著,然后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難道它發現了我?安布倫在琢磨。熊王的眼睛變得血紅,終于縮回了原處,小熊們又圍了過來。熊王的眼淚一圈一圈蕩漾開來,最后落在雪地,小熊們還在玩耍,圍著它。猛地,熊王伸出巨掌,將小熊們全部摟到身后,然后,直直地站了起來。
很明顯,熊王要用它的身軀抵擋致命的槍彈!
小熊們也覺察出什么,蜷在它的身后,哀哀地嗚叫。
開槍啊,它的胸膛毫無保留地打開。這一槍下去,它必死無疑,安布倫驚了一下,發現吉若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不用藏了,它早已看見你們了。又一個聲音,綽倫布庫忽然出現了。吉若直直地望著他,原來綽倫布庫在一直跟著她,保護著她……
安布倫站了起來。
開槍啊,這一槍下去,你的大仇就可以得報了,它的四個孩子也會因此而相繼失去性命,或者凍死餓死,或者被狼吃掉,總之,你勝利了!吉若,望著熊王,忘著熊王悲壯的舉動,她的眼睛濕潤一片。
安布倫端著槍,三點已經連成了一線。一槍下去,一切仇恨就可以劃上句號。一切噩夢就將結束…一
淚水不斷地滑落。安布倫腦海中始終晃動著四只可愛的小熊。
熊王發出震天的吼叫,雙掌揮舞,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它在以一種問天的悲哭拷問山神,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它在用這樣過激的舉動來引動對方的槍響,期望用這沉悶的一槍消除對手的憤恨,從而保全小熊的生命。
安布倫顫抖著扣動板機的食指……
面對四只小熊,吉若發出了母性的呼喚,安布倫,你不能……
“如果一命抵一命的話,那么我們人類怕是欠它們的太多太多……”許長輝的話又回響在他的耳邊。
砰砰砰……震天的槍聲久久回蕩空中。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