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馬兒

父親是位戎馬一生的軍人。他愛槍，他愛炮，但心中的最愛當屬那些有血肉、知性情、動靜相織的馬兒們。馬兒，是父親一生的最愛，是父親一生的牽掛，是父親一生魂牽夢繞的歌……

一

父親最早結識的馬兒是一匹青灰白馬。

那年父親十一歲，在一個地主家放牛，每天皆同一群天生慢性格的牛兒打交道。開春的一天，東家買來一匹青灰白馬，說是為小女兒出嫁買的嫁妝。父親好高興好高興。

那馬兒青灰為底，綴點著一塊塊白色，每塊白色均有碗口那么大，還有一唇潔白的齒。它喜歡奔跑，但從不離開牛群，時而奔跑，時而小憩，似乎像一位“馬大哥”，在耐心地等待著悠悠而行的“牛妹妹”。

十一歲的父親接受了牧馬的任務，但馬兒太高，任父親如何攀躍，也騎不到馬背上去。父親急得直哭，只得牽緊韁繩，被馬兒拖著走。一天，父親的手被韁繩勒出了一條深深的印子，父親又哭了，哭啞了嗓子，馬兒似乎曉得了什么，悄然臥倒在父親的面前，直直地望著父親。父親不再哭泣，躍上了馬背，那馬兒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小主人，慢慢地起身，緩緩地向前奔去。父親樂了，笑聲伴著馬蹄聲嘹亮在山間的小路上。

轉眼秋天到了。地主家惟一的小女兒要出嫁了，那匹青灰白馬也要隨她改弦換轍了。父親舍不得離開那匹馬兒，于是，自己親手用野花編織了一個彩色的花環，套在了青灰白馬兒的脖頸間，悄聲地對馬兒說：“你要走了，要記得回來看我呀!”說完，淚水淌了下來，那馬兒又臥倒在父親的腳下，用嘴唇親吻著父親赤露的腳背，一雙大大的眼睛含著淚水，一眨也不眨……

父親跟在送親隊伍的后邊，足足地走了十幾里山路，直到迎親的隊伍漸遠了，眼淚也哭干了，才肯駐足。忽然發現腳下踩著一方花色手絹裹成的團，父親忙撿起，原來是地主家那個叫喜晴的姑娘特意為他繡的這匹青灰白馬圖，絹上還繡著幾個小字：送青娃子。包里還有一雙粗線襪，是女孩的那種襪子，父親把喜晴姐姐的“禮物”輕輕地塞進了懷里，淚水又一次涌了出來……

二

父親十三歲那年參加了紅軍，在危機時刻，他又“結識”了一匹可敬可愛的棕紅馬。

這是一匹紅里透黑的高頭大馬，它喜歡昂首嘶鳴，似乎天生就是群馬之首。許多馬兒一經身旁，都忍不住多望它幾眼，而棕紅馬卻總是高昂著頭顱，驕傲地長鳴著，于是其它的馬兒只得加快了腳步，匆匆離去……但身兒離去，一雙眼睛還在含情回眸著，像是要把這匹棕紅馬盯穿了似的。

這匹馬兒是幸運的，它被與它有著同樣威嚴的紅軍師長認領為“坐騎”。每當師長揮鞭疾行，那搖擺的馬尾，那“噠噠”作響的蹄聲，那卷起的陣陣飛揚的塵土，瞬時把所有紅軍戰士的目光引向了同一個方向。父親不止一次地遐想——何時讓我也騎一下這匹馬兒，那時，我會將死無怨。

長征開始了，父親同所有的紅軍戰士以為這只是一次走慣了的長途行軍，前方的艱險是未曾料定的。但紅軍師長懂得：前方不止有困苦，還有犧牲。父親被編進了由師長直接指揮的警衛排，從此與這匹棕紅馬結下了伴。

紅軍進入草地時，是沼澤連片，一個水洼連著一個水洼。師長跳下了馬，令警衛排的戰士們將兩挺重機槍分別捆綁在馬背的兩側，棕紅馬兒似乎不愿載馱這些毫無生命的“鐵物”，前腿高抬，昂頭長嘶，戰士們慌了，只見師長疾步走過去，輕輕地拍了兩下馬的左臉，棕紅馬頓時安靜了下來。

前面就是夾金山了，空氣的稀薄，天氣的無常，令常人都感到了嚴重缺氧的困難。師長停住了腳步，又令將那兩挺重機槍扔掉，把—個氣息奄奄的老炊事班長扶上了馬背，接著回頭對我父親說：“你也給我上去!”父親不肯，但硬被師長托上了馬背……

天下起了大雪，師長也走不動了，兩位警衛員極力攙扶著他。實在走不動了，師長一屁股坐在了地下。老炊事班長在馬背上輕輕地喚著：“我不行了，讓我下去，師長有重要的任務等著他呢!”師長緩慢地擺了擺手，這時只見老炊事班長縱身一跳，滾下了山澗，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喊：“老班長，老班長……”但大山沒有了回音。

父親也乘機跳下了馬背，跪在師長的面前說：“這是你的馬，你不上馬，我們誰也不上馬。”師長發怒了：“我們吃苦為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娃，給我騎上去!”“那你呢?”父親問。師長說：“給我一根繩子，拴在腰上就行了。”

白雪皚皚的雪山上，父親倚坐在棕紅的馬背上，身后，一位年近50歲的老師長將一根背包繩拴在馬尾上，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拉著繩頭，艱難地行走在被70年后傳誦的長征路上……

三

1958年，父親到某軍代職，擔任代理軍長。在這里父親顯現了他的馴馬“絕技”，這也是父親一生最得意的“絕技”之一。

一天，父親下部隊檢查裝備情況，途經軍部的一個馴馬場，父親停車執意要看一看在這里“安家”的馬兒。這里共馴養著近百匹不同品種的馬兒，它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的來自千里之外的異國之邦；有的來自祖國西部的內蒙大草原；有的來自冰雪成域的東北山嶺……

走進馴馬場，馬兒一片嘶鳴聲，似乎在歡迎這位不期而至的“客人”，場長立即召集全場馴馬員列隊歡迎，父親擺了擺手對場長說：“不必了，有馬兒歡迎就夠了。”說得大家一片笑聲。父親逐一探望了每間馬廄，馬兒們似乎嗅到了父親身上的“氣味”，熱情地親吻著主人伸出的手背，還拼命地搖動起自己的尾巴，似載歌載舞，彰顯著與眾不同的“才藝”。

突然，父親聽到一陣揪心的嘶鳴聲，父親問：“這是什么聲音?”場長答道：“那邊正在為馬匹修蹄子。”父親執意要過去看一看，場長勸阻父親不必過去了。父親火了：“你給我前邊帶路!”

這是一匹典型的來自內蒙古草原的黑頭馬兒，它的性情放蕩不羈，四個馴馬手用盡氣力，攥緊韁繩，修蹄工剛要修釘蹄子，竟被這匹黑頭大馬一蹄踢翻了工具箱。父親的到來，并沒有止住它的怒氣，它掙脫了韁繩，直向父親所在的人群奔去。兩位參謀躍到父親身前，試圖用身子護住父親，只見父親一把推開兩位參謀，一把從馴馬員手中奪過了馬鞭，“啪!啪!啪!”三響，鞭鞭抽打在黑頭大馬的左右耳輪上。它緩緩地放慢了腳步，乖乖地臥倒在了父親的面前，全場頓時響起了一片掌聲……

隨后，父親慢慢地走到黑頭大馬身邊，用雙手輕輕地撫摸著這匹馬兒的左右耳輪，接著，他又像當年紅軍師長那樣輕輕地拍了拍黑頭大馬的左臉，眼睛似乎有些濕潤了……然后一轉身，對同行的人員說了一聲“走”，便乘車而去。

這時同行的人員發現，父親的手中還一直緊緊地攥著那根馴馬鞭，眼睛久久地望著窗外，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四

文革后期，父親病了，病得很重，他想重回張北壩上，看看自己昔日的戰友，昔日的馬兒。

父親對現任軍領導說：“此次之行，只有兩個目的，一是會會老戰友，二是再騎一回馬，要挑一匹最烈性的軍馬。”老戰友們說：“第一個目的你一到就實現了，但第二個目的我們都投了集體否決票。”父親動情地說：“我已是肝硬化的晚期了，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也許是最后一次來壩上草原，別讓我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啊!”“可你的身體不比當年了，我們要對你的身體負責任啊!”老戰友們說。父親用近似命令的口吻說：“明天早上9點鐘，我們壩上草原見!”

第二天早上9點鐘，父親身著舊式的呢子軍衣，腳穿一雙軍用馬靴，威風凜凜地站在騎馬場上。幾位老戰友有說有笑，但不見馬兒，父親一臉不高興地詢問：“我要的烈性軍馬呢?”“一會兒就到，一會兒就到。”老戰友們齊聲回答著。等了十余分鐘，馬兒還不見，只見一輛軍用吉普車急速地駛來。這是一輛連夜趕制的吉普車，車廂的帆布都拆去了，中間被焊接了一個特制的馬鞍子，前方還特制了一個木質的馬頭，一副韁繩拴在馬頭的兩側。

父親又火了：“你們搞的什么鬼!”執意不肯上“馬”，四位老戰友連拉帶推地將父親送上了“馬”。吉普車啟動了，特制的馬背上載著一位曾身經百戰的老軍人，他手握韁繩，眼望前方，嘴里不停地喚著：“快!快!再快點!”車速超過了老戰友們事先約定的60邁速度，草原上揚起了陣陣風塵……

父親足足“奔馳”了一個小時，當他躍下“鐵馬”，同四位老戰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時，發出了“哈哈”的笑聲。然后，父親重重地說了一聲：“謝謝老伙計們，我終生無憾了……”

兩個月后，父親走了，永遠地走了。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