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時代楚地巫風盛行,《漢書#8226;地理志》稱之“信巫鬼,重淫祀”,因而南方的文學在浪漫中夾雜著宗教的迷狂。即使到了六朝時代,南方仍然流傳著許多子不語的神話與傳說,如今天的鄱陽湖地區,就流傳著宮亭湖廟神的傳說,并且隨著時代的變遷,傳說也不斷地發生著變異。
聳立在鄱陽湖畔的廬山,海拔1474米,“其山大嶺凡有七重,圓基周四,垂五百里。風云之所攄,江山之所帶,高巖仄宇,峭壁萬尋,幽岫窮崖,人獸兩絕”(慧遠《廬山記》)。那高聳入云的峰巒,蔥郁的山林,陡絕的山巖,不禁使人對其產生敬畏與幻想,所以廬山很早就是一座充滿神異的山,人們想象著廬山有一位山神,稱為廬山君或廬君。廬山腳下的鄱陽湖,六朝時稱為宮亭湖,《荊州記》:“宮亭即彭蠡澤也,謂之彭澤湖,一名匯澤。”(《初學記》卷七#8226;湖)其為我國最大的淡水湖,浩渺的水域,風浪疊生的湖面,使古人產生畏懼。人們希望過往湖面時風平浪靜,所以也幻化出一位宮亭湖神,并為之建廟,稱為宮亭湖廟神。慧遠《廬山記》:“其(廬山)南嶺臨宮亭湖,下有神廟。”《水經注》卷三九《廬江水注》:“(廬)山下又有神廟,號曰宮亭廟。”這位宮亭湖廟神的威力整合了廬山君的神力,所以不但有廟,而且還接受過往旅人的膜拜。
儒家一向視民間的山川祭祀為“淫祀”,自然不會留意與關心,只有在儒學衰微后,本土的信仰才得以興盛,所以宮亭湖廟神的記載主要見于六朝時的志怪小說。六朝時的宮亭湖是南北交通要沖,來往的“商人”、“賈客”們總要經過宮亭湖進入到長江流域,《搜神記》卷四:“廬陵歐明,從賈客,道經彭澤湖。每以舟中所有,多少投湖中,云:‘以為禮。’積數年。后復過,忽見湖中有大道,上多風塵。有數吏,乘車來候明,云:‘是青洪君使要。’須臾達,見有府舍,門下吏卒,明甚怖。吏曰:‘無可怖。青洪君感君前后有禮,故要君。必有重遺君者。君勿取,獨求如愿耳。’明既見青洪君,乃求如愿。使逐明去。如愿者,青洪君婢也。明將歸,所愿輒得,數年,大富。”文中的“青洪君”可能就是宮亭湖廟神。宮亭湖又是南方朝貢的必經之路,《搜神記》卷四:“南州人有遣吏獻犀簪于孫權者,舟過宮亭廟而乞靈焉。神忽下教曰:‘須汝犀簪。’吏惶遽不敢應。俄而犀簪已前列矣。神復下教曰:‘俟汝至石頭城,返汝簪。’吏不得已,遂行。自分失簪。比達石頭,忽有大鯉魚,長三尺,躍入舟。剖之得簪。”《搜神記》中的兩則故事的敘事模式大致相同,可見晉時關于宮亭湖廟神的傳說已經開始產生并流傳,對宮亭湖廟神的祭祀在當時已是常事,來往的人們往往要向宮亭湖廟神貢獻禮物,方能順利通過。宮亭湖廟神像世俗君主一樣享受著過往人們的膜拜,并且擁有世俗君主所沒有的神力。
大約在兩晉之際,又產生了宮亭湖廟神能為來往舟船分風的神話,《太平御覽》卷六六引《荊州記》:“宮亭湖廟神甚有靈驗,旅途經過無不祈禱,能使湖中分風而帆南北。”劉敬叔《異苑》卷五載:“宮亭湖廟神甚有靈驗,商旅經過,若有禱請,則一時能使湖中分風,沿溯皆舉帆,得涉無虞。”《水經注》卷三九《廬江水注》:“山廟甚神,能分風擘流,住舟遣使,行旅之人,過必敬祀,而后得去。故曹毗詠云:‘分風為貳,擘流為兩。’”曹毗,《晉書#8226;文苑傳》有傳,約為東晉初期時人,可見此傳說在東晉初期之前就已有了。但其在兩晉之際進入文學作品,為文人所重視,恐怕與兩晉之際的社會變動有關。永嘉之亂后,晉氏南遷,漢族的活動范圍遂以南方為主,尤以長江流域為主要活動區域;另外,由于北途不通,政府和商旅必須發展新的活動空間,這時嶺南地區得到了重視與開發。從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首都建康到嶺南地區水路一般是溯長江而上到達宮亭湖地區,然后穿過宮亭湖緣廬江水,再越過大庾嶺到達兩廣地區。宮亭湖成為溝通長江中游及下游,長江流域與珠江流域的咽喉要地。宮亭湖也并非風平浪靜,充滿了驚濤駭浪與未可知的危險,陳代劉刪在詩中描繪道:“滉漾疑無際,飄飄似度空。檣烏排鳥路,船影沒河宮。孤石滄浪里,匡山若霧中。”(《初學記》卷七#8226;湖引《泛宮亭湖》)為了一帆風順、一路平安,過往的人們總希望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來保護,這便找到了當地的宮亭湖廟神。中國古人歷來就有山川崇拜的情結,南方的民間信仰又比較雜亂,對宮亭湖廟神的膜拜也是古人山川崇拜的表現之一。從《搜神記》可見宮亭湖不但是交通要道,而且宮亭湖廟神對商旅顯神的軼事早已有之,雖未提到“分風”,但同樣要接受祭祀,否則也不會順利通過。分風神話大概就是從當地的民間信仰和山川崇拜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更可能與宮亭湖在當時交通中的地位日趨重要有關。
南朝時宮亭湖廟神又與佛教沾上關系,《高僧傳#8226;漢洛陽安清傳》載:
(安世高)行達宮亭湖廟。此廟舊有靈威,商旅祈禱,乃分風上下,各無留滯。嘗有乞竹者,未許輒取,舫即覆沒,竹還本處。自是舟人敬憚,莫不懾影。高同旅三十余船,奉牲請福,神乃降祝曰:“船有沙門,可便呼上。”客咸驚愕,請高入廟。神告高曰:“吾昔外國與子俱出家學道,好行布施,而性瞋怒,今為宮亭湖廟神,周回千里,并吾所治,以布施故,珍玩甚豐,以恚故,墮此神報。今見同學,悲欣可言。壽盡旦夕,而丑形長大,若于此舍命,穢污江湖,當度山西澤中。此身滅后,恐墮地獄,吾有絹千疋,并雜寶物,可為立法營塔,使生善處也。”高曰:“故來相度,何不出形?”神曰:“形甚丑異,眾人必懼。”高曰:“但出,眾人不怪也。”神從床后出頭,乃是大蟒,不知尾之長短,至高膝邊,高向之梵語數番,贊唄數契,蟒悲淚如雨,須臾還隱,高即取絹物,辭別而去……于是廟神歇末,無復靈驗。安世高感化宮亭湖廟神的故事在六朝文獻中數見記載,再如《藝文類聚》卷九十六引周景式《廬山記》:“安侯世高者,安息國太子,與友人共出家學道。友人恚怒死,受蟒報,為此宮亭湖神。世高于廣州為人所殺,還生安息國,復為王子。年二十,又棄國入吳。來之宮亭,泊船呼友人與語。友人身長數十丈,見世高,向之胡語竟,各分去。暮有一少年,上世高船,跪受呪愿,因忽不見。世高語同船人曰:‘向少年即此廟神也,得離惡形矣。’蟒既見世高,從山南過,死于山北。”又《藝文類聚》卷七引宋支曇諦《廬山賦》:“世高垂化于宮亭。”可見這個故事在當時相當流行,并在六朝時就進入了文學作品中。原有宮亭湖廟神傳說中又加入了佛教三世輪回、因果報應的思想。東晉后期,高僧慧遠棲影廬山,廬山地區成為中國南方佛教中心,佛教在南方影響越來越大,用荷蘭漢學家許理和(Erich Zürcher)的話說是“佛教征服中國”。而宮亭湖廟神被佛教高僧感化的傳說與廬山成為佛教中心密切相關,從側面反映了佛教在六朝時期逐漸滲透到民眾信仰中,中國南方本土的民間信仰被佛教取代、征服的事實。
為了渲染佛教的法力,佛教制造了安世高感化中國本土神祇的神話;不過本土的道教也沒有放棄利用宮亭湖廟神來顯示其威力的機會,《太平廣記》卷十一引《神仙傳》載:
(欒巴)遷豫章太守,廬山廟有神,能于帳中共外人語;飲酒,空中投杯,人往乞神福,能使江湖之中分風舉帆,行各相逢。巴至郡,往廟中,便失神所在。巴曰:“廟鬼詐為天官,損百姓日久,罪當治之。”以事付功曹,巴自行捕逐。……此鬼于是走至齊郡,化為書生,善談五經。……巴乃作符,符成長嘯,空中忽有人將符去。亦不見人形。……須臾,書生自賚符來至庭。見巴不敢前,巴叱曰:“老鬼何不復爾形?”應聲即便為一貍。叩頭乞活,巴敕殺之。皆見空中刀下,貍頭墮地。
“能使江湖之中分風舉帆”可見所言的“廬山廟”之神就是宮亭湖廟神。佛教與道教的文獻都記載了宮亭湖廟神能“分風”傳奇,但廟神在佛教高僧與道教方士面前神力不再,而且兩家都將宮亭湖廟神丑化為動物,一者為大蟒,一者為貍,并且都被兩家馴服與感化。在這馴服的背后,顯示的是佛法的無邊和道教神仙降魔除妖的威力。這同時昭示了:在東晉南北朝時代,佛、道兩教在中國南方傳播時,可能與當地的民間信仰發生了沖突,在爭取民眾信仰時都采取了貶損民間信仰以獲得正當性的手段。
正如《高僧傳》所言的,從此關于宮亭湖廟神的傳說消歇了,這可能與六朝以后宮亭湖水道地位下降,以及與世俗生活的關系不再像從前那樣緊密有關。不過六朝時期,人們對宮亭湖廟神的禮拜并沒有停止,而且宮亭湖廟還殘存著一絲靈異色彩,《南齊書#8226;祥瑞志》載:“升明二年,世祖遣人詣宮亭湖廟還福,船泊渚,有白魚雙躍入船。”這說明在南齊時代,人們還保持著對宮亭湖廟的祭掃。
六朝時代關于宮亭湖廟神的傳說作為歷史典故與文學意象在后代的文學中繼續流衍著,并且產生了許多與之相關的文學作品,如宋黃庭堅《山谷外集》卷五有詩《宮亭湖》:
左手作圓右手方,世人機敏便可爾。
一風分送南北舟,斟酌鬼神宜有此。
江津留語同濟僧,他日求我于宮亭。
吁嗟人蓋自有口,獨為欒公不舉酒。
欒公千歲湖冥冥,白茅縮酒巫送迎。
朱蓋來托宿,不聽靈君專此屋。
雄鴨去隨鷗鳥飛,老巫莫歌望翁歸。
貝闕珠宮開水府,雨棟風簾豈來處。
平生來往湖上舟,一官四十已包羞。
靈君如愿儻可乞,收此桑榆老故丘。
這首詩幾乎用了所有關于宮亭湖的典故。“一風分送南北舟”用了宮亭湖廟神分風上下的神話;“江津留語同濟僧,他日求我于宮亭”,則用《高僧傳》中安世高感化宮亭湖廟神的神話;“欒公”句則用了《神仙傳》中欒巴降廟鬼的故事;“雄鴨去隨鷗鳥飛”用了《潯陽記》中周訪在宮亭湖廟中遇白頭翁化為雄鴨的故事,《太平御覽》卷九一九引《潯陽記》:“周訪與商人,共入宮亭廟宿。明起如廁,見與白頭翁,訪逐之化為雄鴨,還舡欲煮之。商人爭看遂飛去。”“靈君如愿儻可乞”則用了《搜神記》中歐明從青洪君求婢女如愿的典故。這首詩典故用得如此之密集,正顯示了江西詩派“以學問為詩”、“無一字無來處”的傾向。雖然不免晦澀,不流暢,但在一首詩中使用如此多關于宮亭湖的典故,并統一于一個共同的情境,最后將自己倦于仕途,希望歸隱田園的心情貼切地表達出來,這也是黃庭堅功力所在。
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二載:“廬山宮亭湖廟甚靈,能分風送往來之舟。秦少游南遷宿其下,登岸縱望久之,歸臥舟中,聞風聲,側枕視微波,月影縱橫,追繹昔嘗垂云老惜竹軒,見西湖月色如此,遂夢美人自言維摩詰散花天女也,以維摩詰像來求贊。少游愛其畫,默念曰:‘非道子不能作此。’天女以詩戲少游曰:‘不知水宿分風浦,何似秋眠惜竹軒?聞道詩詞妙天下,廬山對面可無言?’少游夢中題其像曰:‘竺儀華夢,瘴面囚首。口雖不言,十分似九。笑覆大千,作獅子吼。不如博取妙喜,如陶家手。’”粼粼的湖面,縱橫的月影,再加上歷史上關于宮亭湖廟神的傳說不禁使少游有了一個美麗的夢。作為逐臣的少游,是不是也希望宮亭湖廟神送一帆好風讓他返回故鄉,回到昔日與師友詩酒流連之地?
明代宮亭湖廟已破落不堪,明魯修《鄱湖》:“湖水霜前落,漁人動作群。洲平沙草在,山散夕陽分。剝落番君廟,荒涼陶母墳。行舟與過雁,萬古自紛紛。”(清《江西通志》卷一五三引)此處的“番(鄱)廟”應即指“宮亭湖廟”,番君廟的剝落正說明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宮亭湖曾有的輝煌不再了。《江西通志》卷六十四又載:“何起龍,成都人。天啟初,南康同知署建昌,有干才。鄱湖有大木兩角伏水中,舟過為患。起龍命習水者曳其木上,以為龍王像,置宮亭湖廟祀焉。自后舟行無恙,人德之。”龍王是中國民間信仰中掌管風雨的神祇,而宮亭湖廟神則是在鄱陽湖上為來往船只分風的神靈。隨著鄱陽水道的不再重要,宮亭湖廟神的地位也日趨下降,而能保護一方風調雨順的龍王越來越受到民眾的重視和崇拜,而將龍王像放入到宮亭湖廟中,則表明了宮亭湖廟在時代的變遷中仍然擔當著與民眾需要相關的現實功能。
據文獻記載,清代時宮亭湖廟仍“在星子縣神林浦”(《江西通志》卷一九),但不知其香火是否仍像六朝時那樣旺盛。蒲松齡《聊齋志異#8226;鄱陽神》有這樣一則故事:
翟湛持,司理饒州,道經鄱陽湖。湖上有神祠,停蓋游瞻,內雕木普郎死節臣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座。翟曰:“吾家宗人,何得下?”遂于上易一座。既而登舟,大風斷帆,桅檣傾倒,一家哀號。俄一小舟,破浪而來,既近官舟,急挽翟登小舟。于是家人以盡登。審視其人,與翟姓神無少異。無何,浪息,尋之已杳。
這湖上的“神祠”大概就是宮亭湖廟,翟氏之神已無昔日宮亭湖廟神呼風喚雨的威力,卻多了不少人情味,為了本家的性命也能挺身而出相救。清代的鄱陽湖神比六朝時的宮亭湖廟神似乎有了更多的人間性。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