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球村”:改變了的時空
傳播理論家麥克盧漢上世紀60年代提出的“地球村”一詞,如今已成為家喻戶曉的辭令。這是自古以來人們就向往的理想境域。如果借用一千三百多年前詩人王勃的詩句來表述那就是“天涯若比鄰”了。對于彼此心靈相通的人來說,自然這也是一種美好的信念和寄托了。王勃當年寫下這贈別的千古名詩時,決沒有料想到,從地理學的角度來說,他的意愿在當今信息時代,已經幾近變為現實了。
發達的通訊和現代交通運輸已經深刻地改變了傳統的地域空間的觀念。以往超穩定的時空,逐漸被變換多樣的生活內容及其方式所填充、轉換,甚至替代了。兩地因地域空間阻隔所帶來的相思眷戀之情,曾是傳統詩詞創作的主要題材之一。從《詩經》、古詩十九首、漢魏六朝詩歌到唐宋詩詞、元曲,這是古往今來許多膾炙人口的優秀詩篇所沉吟的一大主題。數不盡的征夫怨婦、無數的“斷腸人”,受著無窮的“關山”的分隔,這才有了綿延不絕的長亭送別、灞橋折柳,有了綿綿無絕期的輾轉反側及其惆悵。
試想,倘若有了電話、移動電話乃至可視電話了,即便是人在天涯海角、身在南北極,甚至是奔赴月球了,片刻間也都能了解到對方活動的行蹤。這就是“地球村”的境界,往昔的千山萬水、九天重霄,在當今科技時代,都由于時空的改變而近若咫尺。如果是正常的思戀,當今時代誰還會時刻企盼那不倦的鴻雁,期待殷勤的青鳥呢?如果不幸真有“烽火連三月”,那么如今即使遠在異國他鄉的維和人員,別說三天兩頭,就是兩三個小時都可以和家人保持聯系了。家書可以不用,也不需要用了。這樣一來,濃稠的相思和牽掛相對來說,比過去也就淡了很多。陸機《文賦》中所言“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想像這一詩歌藝術的利器,也因此貶值了許多。長此以往,這類題材漸漸地就要在當代詩詞中被淡化甚至溢出了。當然,寫還是可寫,但誰要是再摹寫類似李商隱筆下纏綿的《夜雨寄北》、《無題》式的相思之苦的話,未免就有些矯情了。
“月亮”,自古以來一直是詩人的朋友,也是詩歌的精靈。古代中國崇尚天人合一、陰陽相濟。作為與太陽對應的月亮,充溢著陰柔之美,寄托了人們美好遐思和情懷。如果把望月之思和憑欄眺望這類詩篇拿掉的話,毫不夸張地說,恐怕就沒有了李白、杜甫、蘇軾等偉大詩人及詩作了,甚至中國詩歌恐怕都黯淡了。由于科技的發展,月亮的神秘面紗早已揭開,中國的奔月夢想———“嫦娥工程”都已成功實施了。在現代都市,由于居住環境空間的改變,月亮被林立的高樓遮蔽了,漸漸地從人們的視界被邊緣化了。這個昔日寂寞相思時詩人的精神伴侶,如今已被喧鬧的都市吞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溫情的電話、繽紛的電視,多姿多彩的生活。即便是元宵和中秋之夜,賞月之情也被喧騰的電視晚會取代了。廣播電視的大面積覆蓋和普及,就如同人造之月,牽引、吸攝著人們的心神。劉勰在《文心雕龍#8226;時序》中曾斷定:“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如果詩人還在墨守成規,不開拓新的題材,不豐富新的內容,其創作恐怕是很難順應變化了時代的審美需要,自然也很難出新了。這就是改變了的時空,對當今時代詩人的大挑戰。
二、模態圈:標準化的思維
在很長一段時期,人們是生活在一種僅憑個人的感知就能感受和捕捉到信息的自然化的清晰世界。近代工業文明尤其是工業革命之后,催生了大眾傳播媒介。從1605年世界誕生報紙,到21世紀信息革命培育了發達的互聯網絡,隨著,最能體現當今信息時代科技手段和科技特征的發達的大眾傳播媒介的降臨,人們日常思維和認識的方式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革。
在現代社會的高速運轉的鏈條上,人們每天為生存奔忙不迭,因此無暇也無法輕松自在地體驗和感受生活、感知世界了。而發達的大眾傳播媒介便充當人們的耳目了。于是人們不知不覺把大眾傳播媒介制作、傳播、表述、反映的文字、圖像、聲音的世界,當作真實世界了。這就是往往人們忽略的大眾傳播媒介被美國傳播學家李普曼稱之為“模態境界”(pseudo enviroment,《輿論學》,華夏出版社,1989)的效能。德國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本雅明曾將當時20世紀30年代稱之為“機器復制時代”。“機器”是那個時代文明的象征。照相機與報紙的結合,完成了那個時代經驗世界的“復制”。對當時仍算不上發達的傳媒媒介的報紙,它的“語言習慣使讀者的想像癱瘓”,本雅明就表達了深深的顧慮和隱憂。(《機器復制時代的藝術》,王齊建譯,文藝理論譯叢,1985)如果思想的領地任由媒介的操控,長此以往,想像的自由就會不知不覺被機械的復制所凝固和鈍化。
而當今以無孔不入的廣播、電視為代表的發達的大眾傳播媒介,已由過去單向的傳播發展到了雙向和日趨多樣化的互動交流。它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大量地制造及制作批量化、標準化、單一化的信息潮水,并潛移默化地影響和左右著人們依托語言文字閱讀和寫作的語言思維方式。它的直接后果表現為:一是科技的、商業廣告類的詞匯與日俱增地暴漲,二是模式化的流行語(包括俗語、套話)的泛濫。對一些缺乏獨立思考和判斷的人來說,他們的思維很容易就被隱性地支配、褫奪了。這就如同一個怪圈,一方面自覺地接受外來信息資訊;另一方面又不自覺地轉換、傳播接受到的信息資訊,以至最后,不知到底何為有個性的自己的了。殊不知,詩歌是最個性化的藝術創造,詩人藝術家是社會的最為敏感的觸須。標準化、單一化、批量化、模態化的統一的技術制作是詩歌的大敵。
三、機械人:程式化的生活
當今時代,有兩項分化值得人們警覺:一是學科的不斷分化,新學科、新領域層出不窮;二是社會分工的細化,新職業不斷涌現。比如說,從前是沒有旅游學,也沒有旅游行業的。現在不同了。只要有利可圖,網狀化的商業市場就會馬上形成。人們也就各自互為流水線上的一節鏈條了。即便是詩人詞家也不例外。就說當今的旅游,像陳子昂那樣可以“后不見來者”獨棲一時的幽州臺,如今恐怕很難找到了。一些風景名勝,且不說是旅游黃金周是摩肩接踵,就是一般的平常日,也是人滿為患了。要留影還得排隊了。想像變成了復制,體驗變成了模仿,人蛻變成了機械。這就是時代的悲哀———程式化運轉的生活。當頤養性情的山水之樂蛻變為商業化的“到此一游”,當天人合一與山水的融合變為了“拍照留念”,詩人詞家所尋覓所陶醉的“境界”,現如今很可悲地被琴焚鶴煮了。再到哪兒去尋找陶潛式的田園、王維式的輞川呢?農村水土環境破壞嚴重,城市郊區都快變成垃圾場了。當下生存的環境、境域是如此,而詩人詞家們生存的心態又是怎樣的呢?
試想,每天早起趕著上班(送孩子),簽到,緊張地工作(應酬),然后倉促地盒飯用餐(甚至沒有午休),接著下午工作,下班(接孩子),買菜,做晚餐,監督孩子做作業(偶爾看看肥皂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種生活緊張、忙碌,又單調、乏味,類似機器運轉,變得程式化了,令心靈疲憊、麻木、郁悶、浮躁,失去了靈性。卓別林在經典影片《摩登時代》中對此有形象的絕妙表演表現。不僅如此,這種程式化生活的顯著特征就是節奏的快捷化,它往往一方面使創作者難得有雅興去構思;另一方面,也會使讀者難得有心性去細細咀嚼品味作品。慢慢地,詩詞創作者和欣賞者的審美情趣也改變了。就當下而言,傳統詩詞創作和欣賞的主體,還是集中于離退休的老齡人階層。當然不排除有少數中青年學習并繼承傳統。這就不能不為其未來的前景而憂心了。
不難看出,傳統詩人們崇尚的閑適、優游的心境,與當下急迫、功利的現代社會是極其抵牾的。而浮躁的心境、浮躁的世風一旦形成,往往便會不自覺地以感覺代替思考,以時潮代替自主自覺,以市場取向代替了生活價值取向。對此,德國哲學家雅思貝爾斯曾一語道破:“(人們)除了追求一些有實際效用的具體目標外,不想去發掘自己的能力;他沒有耐心去等待事物的成熟,每件事情都必須立即使他滿意,即使是精神生活也必須服務于他的短暫快樂。”(《存在與超越》,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88)
淺薄、躁動、疲憊的精神狀態,所需的是即時性的滿足,而不是怡情悅性的心靈滋養享受。因此,短期化的快餐文化、快餐藝術也就隨之誕生了(這早已不僅僅是歐美后現代藝術的專利,當今中國都市文化藝術也概莫能外)。如今已進入了被原捷克作家米蘭#8226;昆德拉稱之為人人爭當作家詩人的時代。據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06年12月,中國內地已有近2000萬人開了博客網頁。網絡寫作,尤其是博客化的寫作,正可謂是鋪天蓋地、紅紅火火了。但是這些博客主良莠不齊,絕大多數是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其中從事傳統詩詞創作和交流的卻寥若晨星。可以說,這些人絕大多數是以隨筆的形式,抒發一時日常膚淺的個人“感興”或是暴露個人(或他人)的“隱私”而已。由此,衍生出昆德拉稱之為“媚俗”的文化精神現象,也就不足為怪了。
綜上所述,處于當今時代,發達的傳播媒介、發達的信息傳播,已經改變且正在加速改變包括詩人們在內的億萬人的生存時空、生活方式,且深深制約和影響詩人藝術家們的心靈傳達和藝術表現,影響和改變創作者與閱讀欣賞者之間(包括別的藝術創作)長期以來形成的審美定勢、審美情趣、審美習慣。對于當今時代的詩人來說,唯有精神的空間可容再拓展開掘了。這不是一種簡單的題材上意義上的探索和實踐,而且是內容和形式完美結合的熔鑄和再生。而這種升華與再生又必須根植于詩人詞家心靈世界的生機與活力。心靈的空間,如果沉溺于舞池酒場,心馳于寶馬香車,哪還會有哪怕是小小一塊池塘的空間呢?又哪里還能見到像“池塘生春草”那樣樸素的生命之綠呢?古往今來,偉大的詩人們無論身處何種境地,總是時時心系民生,胸懷祖國,甚至牽念于高懸的天穹。
總之,當今時代要抗御物化、抵御媚俗,莫過于完善心靈、保護思維了。心靈問題將會是長期困擾、折磨詩歌和藝術的難題,也是在形色各異詩詞創作者中遴選真正詩人的不成文的法典。詩人的桂冠將永遠屬于那些甘于清貧、甘于寂寞,勇于探索、勇于實踐,善于探索、善于實踐的藝術探險者同時可能也就是藝術的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