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蘭亭

蘭亭是我久已向往的地方。雖然我不過時不時地在書法的門外轉悠，但對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卻自小就敬仰不已，時常也拿起毛筆描幾下，越描越覺其奧妙無窮，由屋及烏，故對《蘭亭集序》的出生地也生出愛慕之心，盼望有一日能到那個地方沾一沾山水之靈氣，說不定于書藝的長進或有裨益。當終有機會來到蘭亭的時候，心里自然生出激動，而且這激動還摻入惴惴不安的成分了。

參觀先人們的故居，心情或多或少是沉重的，而來到依山傍水的蘭亭，卻是開朗而滿腹風雅的。蘭亭是想象中的樣子么?未去蘭亭之前。蘭亭的模樣已在腦子里或朦朧或清晰：那里應該有山，且山綿延險峻；那里應該有水，且水清澈湍急；那里應該有竹，且竹灑脫挺拔；那里應該有林，且林濃郁茂密。讀《蘭亭集序》，對那里的景色久而久之便了熟于心。王羲之早已對那里的景色進行了大寫意的描繪：“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同時那里應該還很靜，雖有風吟蟲鳴，水聲澹澹，但完全是自然生出的和諧韻律。

蘭亭位于紹興城郊西南蘭渚山下。相傳春秋時越王勾踐植蘭于此，漢代為驛亭所在。因名蘭亭?！巴ふ咄Ｒ?。”它是供人們休憩、歇腳、遮陽、避雨的有頂無墻的建筑，多用竹、木、磚、石建造在山巔、路邊、溪旁，有圓形、方形、三角形、六角形、八角形、扇形等多種形狀?！疤m亭舊種越王蘭，碧浪紅香天下傳”。那里是中國春蘭的發祥地，“勾踐種蘭渚山”，其蘭花奇特繁富，名品紛出，屢獲殊榮。而使蘭亭名騷乾坤，稱譽一千六百多年，卻是因為王羲之等風流人物的一次歷史性雅聚，也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永和修禊”。

那是一塊集山水之精華的寶地。由于地處紹興平原、水網地帶與丘陵山區的交接之處，山地景觀與水鄉風貌得到充分而和諧地體現。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淺溪淙淙，幽靜雅致。建筑精巧古樸，是不可多得的園林杰作，成為不少都市人躲靜探幽的好地方，難怪1600多年前那群文人雅士會看中它。只是現在我看到的早已不是那時的驛亭，而是那以后1000多年的明嘉靖年聞重建的，就連亭址都有所變動。不過仍“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本退銢]有附會那么多的思古之情。也是個絕佳的休閑好去處。

步入書有“蘭亭古跡”幾個大字的園門，便是修竹夾道的石砌小徑，迎面而來的是一片墨綠。這是竹了，心便由此平添了幾分靜氣。沿著掩映在竹林中的曲曲折折的石板路，聽鳥蟲私語，望前方幽處，墨綠中忽現出一座精致小巧、式樣特別的三角形石質建筑一一鵝池碑亭。亭中樹立著一塊大理石磨制的石碑，纖滑光潤。此碑系清同治年間立，石頭采自東湖。碑上“鵝池”兩個赫赫大字，字體奇偉，鐵劃銀鈞，筆勢雄渾蒼勁，相傳為王羲之和王獻之父子合寫，稱“父子碑”。據傳，王羲之正在寫“鵝池”二字時。剛寫好“鵝”字，就聽到接圣旨的呼聲，身居當地右軍將軍的王羲之當然不敢怠慢，立即擱筆接旨。其時正在父親身邊觀看的王獻之，忍不住提筆續寫了一個“池”字。細觀之，鵝池碑的“鵝”字相對苗條，“池”字比較敦實，風格略有差別而各顯長處。一碑二字，一肥一瘦，父子同書，珠聯璧合，相得益彰，成為千古佳話，此碑因此也身價百倍。鵝池碑亭旁一泓碧水映天，池雖小，但假山、綠荷、白鵝、浮萍，亦組成了一方別樣的世界。在此飛檐水影間，我左手輕撫圣賢手跡，右手拿一把書寫著《蘭亭集序》全文的絳色折扇，讓朋友為我拍下了張足以快慰平生的照片。

跨過鵝池上的三曲橋，步入卵石鋪成的竹蔭小徑，迎面是康熙御書的“蘭亭”碑亭，又稱小蘭亭。碑亭始建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呈四方形，背面臨水，磚石結構，似一魏晉名士的冠帽，又似一展翅欲飛的鵬鳥。顯得古樸典雅，甚是絕妙。亭中碑刻“蘭亭”二字，為康熙御書，在文革期間被砸成四塊。1980年恢復時，無論如何找不回兩字之間的一小塊碑石，因此雖然已經精工相接，但碑面中間仍有斷痕，“蘭”字缺尾，“亭”字缺頭，雖為殘碑，但其字體仍骨肉豐滿，古意盎然。旅游者也總是喜歡以自己的想象在缺陷處用手指去彌補摩畫。時間久了，“蘭亭”二字中間的殘缺部分似乎隱約重現，蘭亭碑也就被人們戲稱成了“君民碑”。小蘭亭四周竹木蔥郁，綠翠欲滴。西側“樂池”池面十畝多，臨池有“俯仰亭”。

百步之內，必有勝景。前方不遠就是流觴亭。是紀念曲水流觴的場所。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單檐歇山頂建筑，面闊三間，雕梁畫棟，流瓦飛檐，古樸深沉，實際上不是亭而頗有殿的味道了。流觴亭始建于康熙年間，現建筑為清代所成。這里是園林的中心。是蘭亭內景致最為優美處。流觴亭前植有兩株古柳，春天飛絮飄揚，漫天遍地。亭側則為一清澈荷塘，池內荷花映日，荷葉清圓，偶有一群金色小魚游戲其間。流觴亭內，幽香縷縷，古趣濃深。亭正面上方懸一木匾額，上書“流觴亭”三個大字。清代光緒年間江夏太守李樹棠題。流觴亭內有一屏，上懸一匾“曲水邀歡處”，無款，楷書。屏風中間是一扇形“蘭亭修禊圖”。修禊圖描繪了王羲之和謝安、孫綽等四十二名士于永和九年在蘭亭曲水流觴的情景。畫中人物形態各異，或舉杯暢飲，嘯歌懷遠；或低頭沉吟，默會山水；或援筆而書，在惠風和暢、茂林修竹之間，或袒胸露臂，或醉意朦朧，將魏晉名士灑笑山林，曠這蕭散的神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亭內陳列名家書作、當年曲水流觴所成詩文等。

流觴亭前。曲水疊石。清澈溪流潺潺而下，蜿蜒曼妙，于綠樹翠堤之間，自成一番難言景致，這就是風流千古的流觴詠飲處。相傳古人在每年的三月初三，為消災除兇。祈求平安，常在水邊組織修禊儀式，同時作為一種水邊嬉戲的游樂。東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上旬己日，王羲之邀集當時名士41人在此修禊。上已日是我國古代重要的節日，在那天，各家焚香祛邪，有的村莊還舉行驅鬼儺儀等儀式。其中最為有趣的活動就是修楔。修楔，也是去邪除災的一種儀式。又稱“拔除”。因時間的不同，舉行的地點亦不盡相同。通常，歲末和歲首在廟宇、祠堂舉行，上已日則在水面舉行，又稱為“春禊”。按規定，行此儀式的人，須在身上涂滿牲血，用水洗淄，以象征潔身去邪，后來，又因牲血實在不衛生，便改作熏香了。此外，“春禊”在文人中還有一個極富風雅的節目，那就是流觴賦詩。是日，風和日麗。王羲之引領眾人熏香完后來到蘭渚山下，開始“曲水流觴”活動。淌水的小溪中有許多“港灣”式的小曲，文人雅士列坐嶙峋怪石散落且蜿蜒曲折的流水邊，王羲之拿一觴，斟滿醇酒，置于清流之上，任其漂流。盛滿醇酒的羽觴循流緩緩而下，流到誰面前的“港灣”中，誰就得即席賦詩，不然罰酒三觴。情趣盎然，場面想必很熱烈。這次聚會有26人作詩37首，王羲之將其匯編成集，并應眾人之邀，乘興揮就一篇324個字的序文，舉世聞名的《蘭亭集序》就此誕生。序中表達了作者超越自我，放浪形骸，縱情于山水竹木、野壑閑云間的曠達襟懷。蘭亭集序記述道：“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成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哦，這活脫脫一幅圖畫。文章接下來還詳細記述了當時的活動情況，沒有絲竹管弦，只以流觴曲水，一觴一詠，便足以游目騁懷!可見，當年那幫文人舞文弄墨時也不都是依紅偎翠，或者大醉三百杯，而后狂呼亂叫的。這場面非常文雅。就當時來說，王羲之無愧為高雅文藝活動的高級策劃人。這般曲水流觴之文化。在我看來就“文得很浪漫”。古人享受不到現在的高科技、新玩意，卻比現代人更有想像力，玩起來也更貼近內心需求，換句話說，更有雅興?？梢哉f。沒有當時王羲之等人的曲水流觴活動，就沒有《蘭亭序》的誕生，當然也不可能有蘭亭如今這樣的知名度，曲水流觴應是蘭亭景區的靈魂所在。

《蘭亭集序》也稱“禊帖”，還稱“臨河序”，非但文采燦然，曠達灑脫，逸趣無窮，書法藝術更是精絕，書法也“飄若浮云，矯若驚龍”，遒媚勁健，神來之筆，傳為千古妙墨，為文學史、書法史增添了無窮的話題，唐代著名書法家褚遂良稱之為“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后被尊為書圣。蘭亭也因此而成了歷代書法家與書法愛好者，及其他文人雅士的朝圣之地和江南的著名園林。王羲之的字生前就已經“洛陽紙貴”了。后來歷代皇帝都以收藏《蘭亭集序》真跡為榮。據導游介紹，大書法家王羲之手書的《蘭亭序》已被崇拜者唐高宗和武則天帶進了乾陵，現在傳世只是后人的臨品。《蘭亭序》寫得筆飛墨舞，氣象萬千。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全篇20個“之”字，體勢各不相同。近年來，當代許多書法家每逢三月初三都來蘭亭舉行書會，懷古賦詩。這真是羨慕人的好事，不知喜歡“爬格子”的我此番流觴溪畔走一遭，會不會“文運方隨國運盛，心花喜逐筆花生”。

最讓人好奇的那條讓文人們千百年來念念不忘的流觴的曲水，其實只是留在地面上的一條小溪，當然不可能還在，現在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十多年前今人根據自己的理解重修的。犬牙交錯的青石間，一彎溪水。蜿蜒向南。逶迤流淌，水深不盈尺。水面寬不及一米，清澈見底，顯現些仙氣，頗有幾分意趣。兩岸皆塊石為坡，有突起的石塊參差其間，光滑平坦，顯然是作石凳用的，可以坐人。綠水蜿蜒在輕紗薄霧的竹林中穿出。在每個小石凳前盤旋淌過，似乎還透著清逸可敬的魏晉氣息，透著名士們的千年雅趣。我驚嘆于這一切競看不出半分人工雕琢的痕跡，毫無顧及的趟行著，濯濯腳跟，洗洗心神。古曲悠揚。意味深長，整個空氣中都彌漫著古色古香的味道。我想，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之所以成為極品，成為連王羲之自己也無法再創的稀世奇珍，關鍵在于環境和心情?；蛘哒f是天時地利人和加靈氣的結晶。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么王羲之再也寫不出第二個“蘭亭集序”來。曲水畔，有風雅之人臨水而坐，仿古流觴。正有盛滿美酒的觴在彎彎曲曲的水上漂流。水流時急時緩，觴也就時飄時停。追慕右軍遺風，學著古人順手拿起，邊飲邊吟上幾句打油詩，一觴一詠。倒真是好興致，但可惜多了幾分熱鬧，卻少了王羲之們的風雅。

御碑亭在流觴亭之后，為一座高大的八角形重檐結構建筑。碑亭建于高一層的石臺上，其翹角有風鈴傳聲，幽韻不絕于耳。亭后有稍微高起的山岡，借景十分優美。清朝帝王大都愛書法，對王羲之更推崇備至。御碑亭里的巨碑是康熙皇帝下旨鑄造的，碑高3丈、寬1丈，厚20厘米，重1.8噸，是我國最大的古石碑之一，堪稱世界上最重的石碑。碑頂冠以云龍浮雕。在祥云繞繚之中，雙龍齊迎旭日，霞光萬道。御碑華貴恢宏。真有點皇家氣派，留有歷史上執政時間最長的祖、孫兩個皇帝一一康熙和乾隆的墨寶。書跡同，碑，絕無僅有，堪稱國寶。碑正面是康熙皇帝手書的《蘭亭集序》全文，其書風在不失右軍秀美的特色外，又顯示一派雍容華貴的帝王之象，秀媚勁劍，灑脫天成。碑后是乾隆皇帝游蘭亭時書《蘭亭即事詩》手跡，雖柔媚有余。但瀟灑飄逸，也不失帝王風范：“向慕山陰鏡里行，清游得勝愜平生；風華自昔稱佳地，觴詠于今紀盛名；竹重春煙偏淡蕩，花遲禊日尚敷榮；臨池留得龍跳法，聚訟千秋不易評”。乾隆不但書法瀟灑飄逸，而且這首詩表達了這位遍游祖國名山大川的帝王對蘭亭溢于言表的仰慕之情。與前面的父子碑、君民碑一樣，此碑被人們稱之祖孫碑，同為蘭亭景區的“三絕”。據說，這塊御碑在“文革”時因人用石灰偽裝才得以保存下來。保存得好啊，它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對書圣才華愛慕的又一次佐證。乾隆皇帝閑暇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欣賞和臨摹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真跡，想來他一定對《蘭亭集序》真跡的失蹤耿耿于懷，只是不敢真的去把乾陵挖開罷了。

從流觴亭再向東。過一月門，是紀念王羲之的右軍祠(王羲之曾官至右軍，故又稱王右軍)。右軍祠為蘭亭景區主要建筑，四周有紅墻圍繞，獨成一體。祠前清泉流動，祠內環以回廊，祠門大匾為當代書壇巨擘沙孟海先生所書，抱對隸書是著名老書法家周庸村先生所寫：“盛會不殊放懷宇宙忘今古。幽情共敘極目山林快詠觴”。兩邊另有“畢生寄跡在山水，列坐放言無古今”的楹聯。這座清初建筑呈船形，粉墻黛瓦，結構奇巧，四周環水，水上建堂，堂中有廊，廊側有池，池中有亭，亭旁架橋。水中荷花滿塘，盛開之時，香溢四野。后人曾在此賦詩一首：“天地日月星，山水廊橋亭。唐宋元明清，真草篆隸行?！眳^區二十個字，把環境、建筑特色、書法、歷史全包容其中，不由得令人拍案叫絕。正中有一長方形水池，即為書圣練黑一池水的“墨池”，相傳王羲之臨池學書，常在池中洗筆，日久池水變黑，故而人們將此池稱為“墨池”，以紀念這位刻苦勤奮的書法家。“墨池”中還立有一四角小亭。為“墨華亭”。小亭矗于清水中，恍若一出浴少女，雋秀清新，婀娜多姿。傳說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也是臨池學書、在“墨池”里泡大的書法名家。祠內可觀天、地、日、月、星五景，墻壁上書法可讀唐、宋、元、明、清五代。祠正廳寬五間，正中有木屏風幛，楣懸“盡得風流”匾，下繪面容安詳清和。體態飄逸瀟灑的王羲之像。珍貴的是，正廳內陳列著唐、宋、元、明、清歷代書法名家臨摹《蘭亭集序》的各種手跡，回廊廊壁上嵌有數十個各朝書法名家所摹《蘭亭集序》的刻石。

仔細觀察和研摩四周刻著的歷代書法家臨摹之作。震驚臨摹精妙絕倫之后，又為臨摹者那種書法家對書法家惺惺相惜和虛心學習的精神所感動、折服，這里永遠沒有文人相輕，這里永遠只是景仰!哪個參觀者不像山上的綠樹與翠竹懷揣著恭敬的心情，留連在蘭亭的周圍?這里雖然全是后代臨摹本的碑刻，但也能從中想象書圣當年的飄然如游龍似的點捺豎勾、橫撇彎挑的風采。站在一幅幅風神迥異的書法作品前，感受那些筆勢和氣勢，你可以領略到書法藝術的神奇，獲得無限的美感?，F在，右軍祠常作為舉行各種紀念和交流活動之地，尤其是書藝交流的重要場所。御碑亭外常能看到一群孩子認真臨摹王羲之的字，成為蘭亭一景。

為了緩解我的相思之情。使我與蘭亭間有個信物和寄托。在最后匆匆離開時。我買了一把馮承素摹本的紙扇，希望能沾上書圣的靈氣，在書法上有些藝術的啟迪。

車子飛起來，離蘭亭越來越遠。但我的心卻沒有離開蘭亭，透過千年的時空落差，始終跟隨著書圣的筆，在一筆一畫地飛揚!

責任編輯 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