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王小兵

王小兵是個調皮的孩子，他愛穿模仿軍服裁制的小軍服，小軍服的肩章是一塊紅布，洗得掉了色，兩道黃線橫在上面，似乎顯示著他已經當了兩年兵。

王小兵喜歡陳郁青。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兒。王小兵喜歡看她的樣子，聽她說話，在課下時也最想和她玩兒。她前額的發烏黑、油亮，齊著眉頭，散發著清新的氣息；白嫩嫩的小臉兒上一雙眼睛在靈動地轉著，唇也比其他的女孩紅。

王小兵都快被她迷死，常在睡前想她，想著她和他好的種種樣子，這每天都要在腦海里放電影似的預演。這個他還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這是秘密，關于他與她的。

王小兵是最讓班主任老師頭疼的。在課外他搗的亂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他帶領男生跳墻爬樹，在郊外的大壕溝里，他們前赴后繼。隱藏、左右沖突、扔用石塊做成的手榴彈，玩八路軍打鬼子的游戲；他還曾帶著班上幾個男同學去捅教室前三個同學都合抱不過來的大槐樹上的馬蜂窩，窩是下來了，但蟄傷了好幾個同學，一時間鬼哭狼嚎。

不過王小兵也有讓老師喜歡的時候。那次正好是班主任李老師的課。他最愛在數學課上走神兒，浮想聯翩，神思都飄出去不知身在何方。那天，他無聲地笑了，李老師把課停下來，望著他，他沒有發覺，李老師就用板擦來敲黑板，他這才回過神來，笑還在臉上。李老師問：“王小兵，你在想什么?”王小兵不好意思地說：“我在想中午我奶奶給我蒸肉包子了。”一下全堂哄然，李老師也笑開了花兒，也不再顧及她那兩顆大齙牙，她給笑忘了!

再說一下王小兵的哭，那次是語文課。李老師講的是《賣火柴的小女孩》，講解完后，讓大家自由朗讀一遍。王小兵就在同學們的朗讀聲里哭了，先是用下軍裝的綠袖子一下一下抹，后來就抽咽著哭出了聲。老師走到他身邊，俯下身問他為什么哭，怎么了?他說，他想媽媽了。老師摸摸他的頭，用很少對他用的溫柔語調說：“不要傷心，別哭了。”王小兵覺得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太可憐了，她沒有了媽媽，沒有吃的與溫暖，凍死在大街上……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在他幾個月的時候無情地奪走了他的媽媽還有爸爸。最讓他傷心的是小女孩兒在天堂看到了她的慈祥的奶奶，他想到他的奶奶頭發都已經白了，老了，好像就要離開他了，他可不愿意離開奶奶，奶奶是他世界上最親的人。

王小兵平時可不這樣，同學們見他沒有爸爸媽媽就問他，你的爸爸媽媽呢，他們去哪了?王小兵在被問的時候總是瀟灑得象個武術大俠一樣前赴后撲，抬拳踢腿，他說我爸爸媽媽都讓我踢上天了，我一腳把爸爸踢到了飛機上，他隨著飛機跑了，我又一腳把媽媽踢上了火箭，她就跟著火箭跑了，同學們于是就圍著他笑。

傷心是一時的，王小兵還是一個快樂的小兵。特別是有陳郁青在場的時候他就更快樂了。王小兵特愛在陳郁青面前表現，如果沒有她，快樂的空氣就沒有了。有了她，他就活了!他要成為她眼中的英雄。他要盡力在她面前表現出一個男子漢的機智、勇敢。

機智和勇敢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他的學習成績卻不咋地，原因是他太愛玩兒了。他總是想和小伙伴們去郊外河邊的老槐樹上去掏鳥窩，去草叢里找蛐蛐，去郊外的原野上放風箏……玩都玩不過來了。哪有功夫寫家庭作業。他每天一放學回家就躲避著奶奶的目光，有時為了唬她，他佯裝著打開課本拿出筆在卷了葉的作業本上寫幾個字。奶奶一不留神兒，他就溜了。奶奶氣急敗壞地追在他后面，顛著小腳喊他，他才不理呢。

他最難堪的時候是早晨老師檢查作業的時候，他常因為不寫作業被老師罰站，如果是李老師的課。還要讓他象冰棍兒一樣站在教室外面去。這個時候他最不希望陳郁青看他，如果沒有了她，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最在乎她，最怕自己不是她眼中的英雄。一天中午他和小胖子陳鵬走在上學的路上，他把胳膊搭在小胖子的肩頭，對他說：“胖子，我有點事兒想求你做。”“什么事兒?”“我想讓你去找一個人說一件事兒。”“什么事兒?…‘我想讓你去告訴陳郁青，就說我喜歡她。”胖子嘿嘿笑了，伸出胖胖的小手：“有什么報酬。”王小兵幾乎沒有零花錢，奶奶的錢都是叔叔姑姑給的，不過他趁奶奶睡著后，偷偷摸走了奶奶的幾角錢。

他給胖子陳鵬買了一串冰糖葫蘆，還有一張毛人兒。中午，同學們都在上自習。進了教室，小胖子兀自走到陳郁青的課桌前，他剛剛摘掉了帽子，頭上還在冒著熱氣兒，他笑著大聲說：“陳郁青，王小兵讓我告訴你，他喜歡你，也就是愛你!”說完全班同學都哈哈大笑了，有幾個女同學笑得趴在桌子上再也起不來了。陳郁青驕傲地一摔本兒說，“誰喜歡他呀，他是個壞蛋!”

第二天天還沒亮，王小兵就在她家樓下等她了。他想當面問一問，她是不是真的不喜歡他?天蒙蒙亮的時候陳郁青出來了，見到樓下站著的王小兵嚇了一跳，問：“你怎么在這里?”

“你告訴我，我為什么是個壞孩子?”

陳郁青往前走，走了一會忍住笑回頭看著他。他被她的目光所迷住，他覺得她還是喜歡他的。

“你本來就是個壞孩子，不是嗎?你不愛完成作業，成績最不好，還最愛和同學打架，就因為這些，你就是個壞孩子。”

他屁顛屁顛跟在后面，決心變個好孩子。有那么兩天，他幾乎真的變成好孩子了，認真聽講，認真做作業。

那個星期天他想見陳郁青，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就是想見她，如果沒什么可說，就告訴她他在變好了。他家住在小城最陰暗潮濕的小巷子里，他趴在靠窗的大圓桌上認真寫小紙條：陳郁青我喜歡你。徘徊在她家樓前好一會兒，他咚咚跑上三樓，鼓起勇氣勇敢敲了幾下，門沒有開。他蹲下身，把紙條從門與地的縫隙里塞了進去，進去了，就有些后悔，心想她家大人發現怎么辦?就把最長的手指伸進去尋找，剛才往前推得用力了些，已經回不來了。

陳郁青在醫院做醫生的媽媽第二天就拿著紙條來找班主任李老師了，李老師一看那字體就知道是誰寫的。是陳郁青的媽媽進門時第一個發現的，她非常關心自己的女兒早戀的問題。

她向老師了解了給女兒寫紙條的王小兵的情況，如臨大敵一般，囑托老師說：“李老師，我女兒今年剛剛12歲，我覺得她還不知道什么是早戀，那個小男孩兒剛13歲，思想是不是太復雜了?您得管一管。象他那樣的情況沒有父母管很頑劣。我怕他纏著青青，這對青青的成長很不利。這事兒就麻煩您了。”

李老師找到了王小兵。她生氣的時候齙牙把嘴唇頂得就更高了，和高興時一樣忘了自己牙齒不好看。她把王小兵叫到了辦公室，讓他下午把奶奶叫來。王小兵站著不動，低垂著頭。李老師斷喝：“聽見沒有?” 、

他低聲說：“聽見了。”但他下午沒有叫奶奶，他隱隱感覺到是小紙條的事情敗漏了。陳郁青背叛他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感到全世界都背叛他了，而且找不到一個安全的所在，他深為自己的沖動而感到無所適從，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忘記他，就象他從來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第二天，李老師讓別的同學直接告訴他奶奶到學校來一趟。

李老師說：“大媽，王小兵在學校表現很不好，腦子好使，就是不愛學，天天不寫作業。天天給我惹是生非。半年前他把馬蜂窩捅了。好幾個同學都給盯壞了，結果家長找來了好幾個，一個勁兒埋怨我，你說這孩子淘氣不淘氣。他三天兩頭和同學打架，在同學中稱王稱霸，我這心天天都跟他提著。這不，人家女孩子家長找來了，他私自往人家里塞紙條，這個問題很嚴重，你說這么大點年齡就喜歡干這事，人家家長能放心嗎?你得好好教育教育。”

奶奶唯唯諾諾地應承著，一個勁兒抱歉點頭一副對不起人的模樣：“老師您就多擔待著點吧，誰讓這孩子沒爸沒媽呢?”

那天回到家，奶奶打他，把雞撣子上的毛兒都打飛了，邊打邊哭：“我打死你這個小孽障!小畜生!打死你，你太不聽話了!”他在奶奶的雞撣子下和雞毛一起飛舞跳躍。“你就氣死我吧，氣死了我，也就沒有人管你了!”王小兵奪門而逃，奔跑在狹窄而黑暗的小巷，臉上流著冰涼的淚水。奶奶拿著撣子坐在椅子上哽咽著哭泣，邊哭邊還在說：“氣死我了，我上輩子缺啥德了，遇著這么個小孽障!”

紙條事件帶給了他有生以來的最大恥辱，現在全校都知道他喜歡陳郁青而被拒絕了，這太丟人了。在這件事情結束后，他特別回避這件事兒，他想把陳郁青給忘掉，可他發現這是不可能的。

王小兵決定做個讓誰也不敢小瞧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加入了校外名為青鷹隊的團伙兒。這個團伙的成員多為小學高年級或初中的在校生，由兩三個走入社會的待業小青年帶領。陳郁青又有了新的夢想了，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成為江湖上的老大，有很大的勢力有很多錢，所有的人見了他都尊重他怕他都不敢小瞧他，他要讓瞧不起他的人都知道他王小兵三個字是怎么寫的。在夢想的結尾陳郁青也在，他得到了她的喜愛，和她幸福地玩兒在一起。

入團伙不久，王小兵就在團伙里以勇敢而聞名，他真敢下刀子，在為弟兄報仇的過程里，他用長把刀砍壞了好幾個同學的胳膊。當然，他的胳膊腿也受傷多次，但這不礙事兒。

王小兵的頑劣越來越嚴重，逃學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在一次王小兵伙同校外青年打架動刀傷人事件后，教務主任在教務會上和老師們商討了這個問題。一致認為他已經無藥可救，再說服教育也是白搭，已經是廢鐵一塊了，為了除后患，決定開除他。

王小兵在那次教務會后，就再也沒有來過學校。只不過時常地，在他想念陳郁青的時候，他會邀集兩三個伙伴，故作瀟灑地在傍晚的時候站在校門外不遠的地方。等待著陳郁青的出現。陳郁青見到他，竟然如見到魔頭一般撒腿就跑，象逃命一樣。漸漸的，半年多過后，他就不來了。

在社會上游蕩了一年，他奶奶得肺癌死了。王小兵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重病中，奶奶把他重新上學的事托付給他的姑父，他又由姑姑幫著撫養了。他又上了學，比陳郁青低一年級。班主任已不是李老師，是比李老師溫柔漂亮許多的劉老師。在那個秋天的下午，劉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辦公室里就他們兩個人。她問他：“聽說你曾經很壞?現在怎么變好了?成績也好，也聽老師的話?”邊問，邊溫柔地用手撫摩他的頭。在溫柔的語調里，14歲的他再也難抑內心的情感，眼淚汩汩滑落，他想到了他的奶奶，想到了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最親的人，他難過……劉老師也哭了……

小兵其實是王小兵的小名兒，他的大名是地震后她奶奶重新給他起的，叫王抗震。奶奶是為天下和平著想，唐山一場大地震，他的孫子就成了孤兒，全唐山登記的有4204個孤兒。沒有登記的，象王小兵這樣的由爺爺奶奶養的還不知有多少。她再也不希望這樣慘痛的事情再發生了。不過王小兵太懶了，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嫌抗震不好寫，就給改了。

責任編輯：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