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羅這人有腦子”,已逝的天才詩人海子明明白白地在詩里寫道。梭羅是一位智者,在工業化開始興盛城市化進程加快的十九世紀中期,竟然遠離塵囂,不顧一切地來到了瓦爾登湖畔,自己動手筑了木屋,種下糧食,過起了自耕自食的生活。他的著作《瓦爾登湖》里就反復記載了他瑣碎的耕種生活,連開支帳目書中都列的有,他寫起來是那么怡然自得,我們讀起來也是饒有興味,也許他比我們古代大隱士陶淵明更悠閑更自在。
《瓦爾登湖》于近些年一版再版原因絕不在于梭羅精妙的描寫:森林里的春天、黎明;清澈的湖水;湖上的四季。讀者欣賞的是梭羅這種理想生活,遠離都市喧囂、世事紛擾,簡單自由的生活,那樣的山明水凈,鳥語花香,是飛鳥在天,游魚在淵的那種無拘無束。瓦爾登湖畔一切都是澄凈的,一切都如在天地之初。喜歡《瓦爾登湖》,其實是因為書里書外理想現實的對照和反差。這個時代欲親近自然都是挺困難的一件事,更何況要整年整月睡在大自然里。看《瓦爾登湖》,常常一邊神往,一邊卻只有連連嘆氣。
神往歸神往,哪里有一方瓦爾登湖可供休憩呢?即使有,你能像智慧的梭羅那樣拋下滾滾紅塵,往山林里鉆嗎?不能,但這種向往卻是無息止的,在都市中疲倦的時候。大自然輕柔的慰籍,是對身心莫大的呵護。幸好,在我生活的都市里還有一小片一小片的天地可以給予微弱的安慰。
我就是在那種虛無的神往中走進這座公園的。
畢竟是春天。那種生機勃勃的花紅葉綠,不用看,聞都聞得出來。矮墻上一大片的簕杜鵑,紅色本就暖人心,何況是這樣滲成一片的紅,杜鵑據說是我們深圳的市花,不算太漂亮,但真的很熱鬧,是不是定它為市花的時候,也有從這方面考慮?深圳的年輕蒸蒸日上和簕杜鵑的明媚熱鬧倒是最配不過。奇怪的是簕杜鵑連葉子都是紅的。有人說好似香山紅葉,我倒不這樣認為,香山的紅葉我早些年上北京特地去看了一回,名不虛傳,看完后眼里心里都是那種老辣的火紅。相比之下,簕杜鵑葉子的紅色可就嫩了很多。楓葉正紅是在歷經滄桑之后,而勒杜鵑卻是在春風得意的時候艷麗。古人詩云:“曉來誰染霜林醉”,這楓葉必得有風霜摧逼才成就它的絢爛,而“醉”字下得太好,楓葉就是這樣一種醉酒之后的赧紅,筋杜鵑不一樣,它是春風酥雨滋潤出來的艷,它的色彩是嫣紅。一種胭脂顏色般的明媚動人。
香山紅葉和簕杜鵑恰巧就是北京和深圳兩個城市的比照,北京市歷史悠久文化綿長,而深圳,一個標準的新城市活力無限,香山紅葉如北京一樣有一種沉穩大氣,而筋杜鵑卻似深圳熱鬧而朝氣蓬勃。
第一次知道簕杜鵑后面那棵植物名叫“鳳凰木”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怎么可能!一種能叫做“鳳凰木”的植物竟然長成這樣,如果鳳凰鳥有知,肯定會不平而鳴的。光禿禿的灰溜溜的,怎么看怎么滑稽,傳說由于鳳凰常棲于此木因而有鳳凰木一名。那么碧綠的梧桐樹怎么辦呢?民間不也傳說鳳凰在高高的梧桐樹上,棲息飲露甚至壘巢嗎?梧桐樹我也不覺得漂亮,可與這棵禿樹相比,我當時更情愿鳳凰選的是梧桐。許多年過去了,想著自己的那些幼稚念頭不禁好笑,誰說神圣漂亮的鳳凰就一定要找一棵非凡的樹安身呢?大凡世間人或物,要求其完美匹配何其難矣,更何況好與壞,冷暖自知。旁人不過了解皮相而已。說不定這鳳凰鳥就看中了它的光禿禿和灰溜溜。
在公園中散著小步,聞著花香,看著滿眼的碧草如絲,真是一件輕松快樂的事,可就是這樣快樂滋味,我都已有很久沒有體會。上一次來這個公園大概已是前年的冬天了。所喜深圳即使是在冬天,也不蕭條,木棉花盛開,其它熱帶樹木依舊綠意盎然不像北方那樣草木凋敝,其時為冬天,自然沒有眼前的熱鬧,可樹木還是那些樹木,細葉榕,蒲葵,棕櫚,還是那樣從春天翠綠到冬天。再從冬天翠綠到春天,例證著這座城市的生機和活力。
沿著小徑。踏過芳草地,穿過老人們安寧的笑語,我淺淺地走著,胡亂地想,風吹得許多的念頭瑟瑟作響,不對,是樹葉在響,什么樹葉的響聲可以這樣清脆干凈,還帶有韻律呢?是東北角一叢蒼翠欲滴的植物,翠竹!劉禹錫在《陋室銘》里寫“無絲竹之亂耳”讓他很開心,我呢?現在是有“絲竹之亂耳”,也很開心,要知道,在深圳能看到竹子的地方太少了,許多公園都沒有,而之前,在這里我竟然沒有注意到,竹子在深圳少的原因大概是水土不服吧。看到這一叢長身玉立的竹子心情格外好,竹子可不比這公園里其它植物。這也不是我偏心,竹子身上還真的體現了濃濃的文化味。一言以蔽之:“雅”。
魏晉風流幾乎曾是所有后世傳統文人仰慕的,而其代表人物正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賢”,阮籍,嵇康等七位大名士常常在竹林里面飲酒作詩,因而千古留名,為什么偏偏是竹林呢,當然是因為竹子的脫俗入雅使然。
如果竹林七賢時聚竹林還不足以證明竹子風雅的話,那么唐朝大詩人大畫家王維應該可以為此提供一些幫助了。王維有詩寫道“烹葵邀上客,看竹到貧家”,竹在他這里成了與花草一樣的玩賞性植物,不僅如此,他還在輞川建了竹里館,在翠竹簇擁中“彈琴復長嘯”,借了這樣風雅的竹子,才有他那樣風流清雅的詩風和畫風。
當然大張旗鼓將“竹子”當作“寵物”的,還是千年一遇的大文豪蘇東坡。陶淵明愛菊,周敦頤愛蓮,東坡兄倒愛這清新可人的竹子,其詩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看,已經到了入迷的地步了,為什么呢?他又說了“無肉飯尚可,無竹令人俗”,緊扣這個“雅”字,看來,竹子的雅是不容置疑的。
其實,就看著這叢雖然搖動但仍然靜穆的竹子,我也支持蘇東坡。每一根竹子單獨出來就是一面容清瘦的詩人。風起時,那種富有節奏感、干凈的響聲不正是一句句詩嗎?連葉子都是那種的清秀,好似一首首南朝的民歌。要是起了狂風暴雨,真不知道這清瘦的詩人是否承受得住。
我一邊想一邊繞著這叢翠竹走,抬頭竟然睹見了幾根竹梢耷拉著,竹葉翻了底,顯出灰白,估計就是我所猜測的狂風暴雨摧折的。“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可也得怪他自己不夠強健,看來光是“雅”還是不夠的,純粹的詩人怎么禁得起世俗的大風大浪?
沒有料到這個公園除了這種翠竹外,竟還有粗壯樣子舉拙的佛肚竹,佛肚竹沒了翠竹的修長身材,一節一節的又短又粗,取名為佛肚竹倒是適宜,佛肚竹莖桿的顏色也是略顯淡黃,遠沒有翠竹那么逗人喜愛。兩者一對照,就仿佛在時光無情的催迫下,青蔥少年成了中年男子,紅顏不再,身體開始發福。連肚子都凸了出來。
但是很明顯。佛肚竹比起那漂亮的翠竹要堅定得多,風吹雨淋多少回,仍能巋然不動,沒有枝折葉損,生命力要比翠竹堅韌穩健得多。人到中年就仿佛是佛肚竹一般,雖不如青少年時激情昂揚,努力向上生長,卻把根扎得更深,更能經受生活的如磐風雨,青少年時期則如翠竹漂亮而又無畏地拔地而起,然而常常脆弱,容易被風雨挫傷。
在公園里。來來回回地走了很多遭,于花于竹于這里的空氣都有了莫名的眷戀,因為它們讓我遐想不已,我可以籍以擺脫日復一日,日盛一日的心煩意亂,胡思亂想也是一種最好的放松,因為它們和利益和競爭和意識形態毫不相關。
走出公園。夕陽已經在天空涂抹得十分艷麗,街上的車輛和行人都匆匆忙忙。鮮有人抬頭仰望此刻天空的美麗。心中涌出一句話,還是那個怪人梭羅的:“雖然我不富甲天下,卻擁有無數個艷陽天和夏日”,是的,簡單而又充滿生活智慧的一句話。
責任編輯: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