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夫丹巴大哥

一個人如能夠結交一位名醫，那是他一輩子的幸福。丹巴大夫就是這樣一位賜予我幸福的好大哥。

1977年的一個夏日，我去阿榮旗參加一個文化現場會的準備工作，路過扎蘭屯。我在臨行前抽空去看望岳父岳母，他們住在較偏僻的街后。到家一看，岳父因一點小事正在哭鬧，因他患病多日，身體佝僂著，直不起來，醫治不見效果。那時他老人家已經年過七十，心理負擔在所難免。現實的問題，不僅影響日常生活起居，而且有莫名的難受。我當即寬慰他，沒什么大不了的，等我開完會回來，你跟我一道走，到海拉爾找位大夫給您吃幾副藥就會好的。話雖這么說，主要是安慰，能否治好，豈是我能預言得了的！

使我這句安慰話成為現實的，是丹巴大夫。老人隨我到海拉爾，從公共汽車站到家也就六七百米的距離，就這么一小段路，他中間還得休息三四次。他腰佝僂著，幾近九十度，看著都叫人替他難受。第二天我們就領他到丹巴大夫家。那時丹大夫家住在東山下布氏桿菌防治大隊家屬區，是間陳舊的磚瓦平房，從風斗通過廚房才能進到室內。內室兩間，南窗下是炕，沒有什么無用之物，簡潔中透出女主人的勤勞以及家境的幾分清苦。

因我夫婦與丹大哥大嫂已經是朋友了，而且那時丹大夫已年過六十，兩位老人見面更多了幾分親切。丹巴大夫診了脈，他的話讓我岳父心頭的烏云盡散。有了盼望，岳父的臉上也露出了難見的笑容。開了處方后，我到布防隊藥房取了七天的藥。那時藥都比較便宜，沒花幾個錢。有一種說法，藥無高下貴賤之分，唯在能對癥治療，療效才是藥的真正價值所在。這是那時丹巴那一代大夫的理念和實踐準則。但此一樸素利民的準則時下已經被篡改了。時尚的是賣藥的以贏利為本事，用藥的以奢侈為尊貴；世風澆薄，令人心憂。真藥對癥，治療出了奇效。說奇也不奇，藥尚未服完，病已大好了。說不奇也奇，幾天之內就把病治好了。訪一訪，究竟能有幾位病人有此幸運！誠如現代廣告所言——病去如抽絲。遺憾的是，那時我們并未太留心服藥過程中老人家病情好轉的細節。其時機關事多，除了工作之外，學習是最最不能缺席的，而學習又往往安排在晚間，有時要到九十點鐘才能歸家。交流的缺失，使我們沒能知道更多的病的變化。老人的病日漸好轉，他心情好，我們也就放心了，跟他同樣高興也沒有多問。

因那時我們住的是一間只有十多平米的房子，是客廳、餐廳、書房、臥室和養雞房兼用“五合一”的，老人住了一周左右就去了滿洲里大姨姐處。怎么走了呢？他病好了，腰直了起來，又能隨意地各處走動，手腳靈便，恢復了往日的健康愉悅，就不安分了。也是多年未再到滿洲里了，海拉爾到滿洲里總比從扎蘭屯到那兒近了許多；大姨姐一邀請，他老人家便動了心，去了滿洲里。再不見了活不起的模樣，酒仍然餐餐有興趣，兒女孝順，孫子孫女親熱，身子靈活就再也呆不住了，竟然推出自行車，騎著各處去逛。

老人家永遠記著丹大夫，隔幾年老兩口一塊兒來海拉爾，他就一定要我們邀請丹大夫兩口子來家做客，說不盡感激的話。

從我岳父的病來看，病能治好，也能有顯效，是因為遇到了治病的高人。丹巴就是這樣治病的高人，據我所知，在海拉爾地區乃至牧業四旗，他有許多朋友，這些人大都是他的病人，病治好了，還有許多健康問題需要咨詢，需要丹大夫忠告，來往越來越親密，日積月累就成了交情深厚的朋友。我夫婦和他以及大嫂也是這樣成為兄弟般的朋友的。

和丹巴大夫成為朋友要從我女兒患肺炎說起。1972年春節前的臘月，那時女兒還不到周歲，經當時的盟醫院診斷患上了肺炎。主治大夫王也冰是我的老朋友，他畢業于內蒙古醫學院，又有多年兒科治療經驗，孩子入院時他與主任都熱情地說要抓緊治療，爭取盡早出院回家過年。王也冰與兒科主任對這類病較有把握，一再安慰我們放寬心。既然是朋友，他們的熱情讓我們夫婦對他們更是信任有加。孩子精神挺好，能吃能喝，肺炎的根據就是聽診的明顯“鑼音”。此病治療方法通常是點滴青霉素，然而兩三天下來仍不見效。王也冰親口對我講過他的經驗，此時最好的辦法是加大用藥單位，把青霉素用量從40萬單位加大到80萬單位。加大劑量還不見效，經驗不靈，他們依然成竹在胸，決定進一步采取措施，給孩子輸血。

輸血后仍然沒有像期望的那樣“鑼音”消失，大夫與主任真的很為難了，千真萬確的常見小毛病竟到了束手無策的地步。他們改變思路，決定服用中藥來急救。他們選擇了牛黃安宮丸。此藥之貴重，世人皆知，當時在市面上很難買到。因我愛人在衛生局工作，她的領導也很關心我們孩子，特別從扎蘭屯醫藥公司請求特批了6丸。孩子姥爺不顧年高，購了此藥后，只身專程送到海拉爾來。此藥雖是名貴的救命藥，但對我女兒也是無效。“鑼音”依就，別說是消失，就是好轉的跡象都無從尋覓。大家都焦急地渴盼奇跡出現，可奇跡對大夫和我們夫婦就是不屑一顧。

到了這個時候，大夫無計可施，我們夫婦則一籌莫展。王大夫和兒科主任對病的診斷和治療，從不對我們封鎖，有的還是商量著辦。所以，我們對整個治療過程都了解，都知情，都明白。

就在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衛生局的一位朋友給我們介紹了蒙醫大夫丹巴。王也冰也同意我們去找蒙醫想想辦法。此前，因我們年輕，很少與醫院打交道，對醫療專家知之甚微。在我去拜訪丹巴大夫之前，對他是絲毫沒有了解的，王也冰也不知道這位蒙醫醫道如何。

若是在現今，初次登門求醫，禮物是一定少不了的。那時民風淳樸，人與人之間真誠是根本性的；加之經濟窘困，物質匱乏，在那位好心同志陪同下，我是空手走進丹巴大夫家的。丹巴大夫給我最初的印象，就是一位憨厚的蒙古族老大哥，他不善言談，衣著樸素，時而吸一點兒鼻煙。他仔細地聽我介紹，沒有把希望許諾得唾手可得，只是以長者的真誠安慰我。大嫂更是以她的爽朗感染了我，讓我明白小孩小毛病根本不用擔心。

討論起如何看病，丹巴大夫提出，他不能到醫院去給孩子看病，實際上那是對醫院的不信任，是給醫院難看。我說來請他是征得了兒科主任和大夫同意的，他以為那就更應尊重現在的治療大夫。最后商定，把孩子接回家，他到我們家來給孩子診病。

那個年代沒有出租車，機關的小車也不是能輕易使用的，丹巴大夫是自己來到我們家的。他大概是步行而來，我現在只記得他進門后就盤腿坐到了炕邊。現在看實在是過于簡慢了這位享譽四方的名醫了。我們家其時就住在上面說到的“五合一”那間房子里。丹大夫雙腿盤坐在炕邊，孩子抱到他面前，他慈祥地微笑著伸出雙手，分別握著孩子的兩只小手手腕，和善地和孩子說笑，孩子在他面前很平靜，好像還回答了他的問話。在親親熱熱中，一兩分鐘丹大夫就把病看了。當時他沒有細談孩子的病情，只是說孩子可以出院，住在那里大人孩子都不得消停，還要花錢，孩子沒有什么事，吃幾包小藥就會好的。隨即讓我隨他到他家取藥，我是推著自行車陪著他走回去的。到了家，他讓大嫂給包三樣共九包藥，早午晚各服一包，三天的藥。藥是他們自制的，沒要一分錢。我取藥到家，就讓孩子服了一包。

孩子出院我是和也冰商量好的，他不僅同意出院請丹巴大夫給予治療，而且接受我的邀請，每日晚上來為孩子聽診。出院的第一天孩子午間和晚飯后各服一包蒙藥，當晚也冰到家來聽診。他聽了又聽，看他那樣子像是有效又像是無效，因為我們心急，急于想知道結果，所以在他聽診時就有各種各樣的猜測。他終于放下了聽診器，大惑不解地說，就這兩包小藥，能有這么大的力量？變化明顯，“鑼音”不再那么嚴重了。總之一句話，見效了。我們夫婦放心了，也冰大夫既欽佩又驚訝。第二天晚飯后，也冰又如約而來，他聽了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是聽了再聽。他說，真是神了，大大好轉，“鑼音”很微弱了。他高興得大聲笑了起來。第三天晚上，他又來了。他把聽診器放到孩子胸上，我看也就是放了一放，馬上就收了起來，大聲地說，拿酒來！他告訴我夫婦，孩子全好了，一點“鑼音”都沒了。他說他真的服了，稱贊丹巴大夫醫術無與倫比。那時哪有什么下酒的好菜，我們只有外地寄來的花生米。我與王也冰就著花生米喝了一瓶散白酒。喝酒談心中丹巴大夫成了中心話題。王也冰大夫從我女兒病的實情出發，他真誠地相信了蒙醫，他真誠地敬佩丹巴大夫。他還表達了一種愿望，希望能有機會去拜訪丹大夫，向他求教。

孩子病好了，我們夫婦的感激是不用說的。我們贈了點微薄的小禮物，丹大夫卻讓他的孩子給我們送來了更重的禮。由此我們兩家來往越來越頻繁，感情也越來越深厚。孩子認了他們夫婦為大爺大娘，我夫婦也就改口叫起大哥大嫂。因為我女兒頑固的肺炎歷經坎坷而奇跡般治好了，我夫婦在朋友中也有了影響，大家都知道病是丹巴大夫治的，丹巴大夫是我們的好朋友。其后幾年的冬季，有的孩子患了肺炎，他們就請我們介紹或者陪同，登門去丹巴大夫家求醫。這是后話了。

孩子病好后，我與丹巴大哥夫婦有了感情，有事無事都要走動走動，只為探望和談心。在這期間，丹大哥給我講了一些普通的醫學常識。就如我女兒的病，他說，孩子如果發燒，你一給消炎藥就見效。孩子不發燒，你仍然給她用青霉素、牛黃安宮丸，這些都是涼藥，這就不見效。如同有一把刀的刀尖是向外的，你用手直接去抓，如何能把它拔出來？必須順勢才能把刀拿下來。事實擺在那兒不由你不相信。而更相信的還是王也冰，他是從醫療的效果得出來的認識，認識到蒙醫確有過人的高明之處。有一次在閑談中，我轉達了王也冰大夫對他的敬佩以及拜訪他的意向。丹巴大夫很痛快地答應了，當時就商定在正月某日。

那幾年農歷正月總是很冷。到了約定的日子，王也冰早早來到我家，約會的日子我沒有他記得牢。他是很高興的，笑容滿面，談笑風生。王也冰住在六二六橋東盟醫院的后院，他提前繞了個大彎來到我家，然后我們再一塊兒往東山下丹巴大夫家去。

我們結伴到了丹巴大夫的家，大哥大嫂都非同一般的歡喜。丹巴大哥坐在炕上，滿臉堆著的都是笑意，他的笑發自內心，是那種快慰的輕聲的很富感染力的笑。王也冰是位嗜煙的“大煙筒”，那日可能是出于禮貌極力克制著，也可能是怕漏聽了什么而顧不上。從年齡上講王也冰是小弟弟，論從醫丹大哥更是先行者，何況他今日是登門求教。他講了對我女兒病的萬般無奈和對丹大夫高超醫術的贊佩，他為見識如此手段感到慶幸，從而提出一連串的問題。丹大夫以我女兒肺炎為例講解了小兒這類病的不同癥狀：不發燒、發燒和久咳，這三種類型的常見病、多發病，蒙醫都有治療成功的經驗。

事后丹巴大哥和大嫂多次對我談起那日他們對王也冰的印象。王也冰是正規大學畢業的西醫大夫，他是真心相信蒙醫，真心來求教的，丹大哥夫婦為蒙醫受到如此的尊重而十分感動。王也冰曾是扎蘭屯結核病院的藥劑師，后來考入內蒙古醫學院醫療系，因為喜歡兒科，畢業后就來到盟醫院兒科，其時他在兒科已經工作了六七年，已經是一位頗得兒科專家和患兒家長信任的大夫了。這一點丹大哥看得很重要。中（蒙）西結合是老一代革命家們的結論，但事實上某些掌握實權的人并不是真正地承認并信任我們民族傳統的中醫、藏醫和蒙醫的。近來不是又有一些人鼓噪要取消中醫嗎？正是出于王也冰的真誠，丹大夫把他正在使用而且很有效果的處方無償地提供給了王也冰，讓我見證了真正心系普通平民百姓的大夫的良心和至善的胸懷。

自從我女兒肺炎治好后，丹大哥夫婦就成了我兩個孩子的專職保健醫生，頭疼腦熱的找上門去，拿幾包小藥回來就萬事大吉。王也冰那里去得就很少很少了，只是無事時去串門閑聊而已。那年的什么時候，王也冰被懷疑寫了反標，調離病房到了門診部。后來我聽別的朋友詳細講過此事，而他本人從未與我談過變化的原因。我似乎感覺他對出門診還挺滿意。有一次我看他抽的是“牡丹煙”，十分的驚訝，問他如何“闊”了起來。他笑著對我說，他在門診遇見一位病人，就是咳嗽，從所拍的片子上他看到有疑點，就建議病人馬上到外地去做進一步檢查。這位病人在哈爾濱被檢查出早期病變，立即做了手術，恢復了健康。哈爾濱的大夫對病人說，你的病能這么早發現，是極幸運的。這位病人回來后特別感激王也冰，就送了他兩條牡丹煙。

然而，在門診讓王也冰名噪一時的，是當年冬天，是丹大哥傳給他的三個蒙藥方子。冬天的海拉爾是極冷的，零下二三十度很常見。特別是進了三九天，氣溫極低，由于保暖的緣故家家通風都不好，小孩子的肺炎發病率極高，就是現在也還常如此，令家長和大夫頭痛。那年到了小孩子肺炎發病之時，王也冰在醫院藥房的支持下，用丹大夫無償貢獻的三個方子配制了一批藥，由他自己在門診使用。我模糊記得當時命名為741號、742號和743號。患兒來就診，王也冰仍然是規范地聽診和檢查，與以往不同的是，確診后免了住院，免了打針，家長只需交五角錢取三天的藥。西醫傳統治療的反反復復的情況消失了，那年服了丹大夫這三種蒙藥的患兒從沒見過反復。王也冰實踐了蒙西醫結合。據說藥房第二次配制的此三種蒙藥，藥房的人自己就留了不少。

丹大哥在行醫中有一位好幫手，這位幫手就是愛他疼他知他的老伴。大嫂叫斯爾吉莫德格，為藏語，意思是金花，簡稱就是莫德格。大嫂還是婦聯的驕傲，盟婦聯在節日里常去慰問她，稱丹大夫的功勞有她的一半。大嫂后來曾很得意地笑著回憶起這件事說。當時我就問，你這蒙古人是不是太傻？大哥一臉堆笑說，藥不就是用來治病的嘛。大嫂也是這樣的蒙古人，他們家中的常備藥都是她親手一包一包包好，然后又一包一包親手拿出來遞到來求藥的人手中的。大嫂也是出身于蒙醫世家，不但懂蒙藥，而且從小就受到蒙醫慈善本色的熏陶，視病人為親人，為消除病人痛苦而殫精竭慮。

這三種蒙藥現在還用嗎，還那樣神奇嗎？據了解，用還在用，藥效卻沒有以前的那般力量了。這就使我想起了丹大哥對于人和藥的理解以及辯證把握的態度。

丹大哥有一次與我談起大夫治病用藥的問題，他反詰地說，過去的人吃過罐頭嗎？過去的人吃過香蕉、桔子、蘋果嗎？過去的人用過青霉素土霉素嗎？現在人的體質和過去不一樣了。不是過去的藥不好使，是人的體質不一樣了。辯證法就在我們現實的生活中，就在我們身邊，只是有的人學的是一樣用的是另一樣而已。那么丹大哥的藥為什么好使呢？用現時的時尚話說，那就叫與時俱進，他能看到人的變化，自覺認真把握藥的質量，活用藥性。在我們來往的那幾年，我常聽他說，他某日去了牧區的某地，邀了牧區哪幾位蒙醫一塊到什么地方去采集什么藥，又如何晾制。他有一次有機會去了青海，把身上帶的錢都買了藏藥。認真藥，認質純的藥，丹巴大夫講究藥的質量，一般大夫大概是難以與之相比的。再就是丹大夫用藥的方法也特別的講究，我還記得我女兒是從那時開始知道并吃到葡萄干的。為什么呢？丹大哥告訴我們有的藥要用葡萄干、白蘿卜、米湯做藥引。現在，“藥引”似乎已經被遺忘了，但是這其中顯然是隱藏著重要秘密的。

對丹大哥的醫道我是極佩服的，為了他的這種特殊本事，我曾向衛生局的領導建議過，應該讓他帶幾個徒弟，好好總結他的經驗。領導也無可奈何，說制度不允許，沒有政策誰也沒有辦法。去年從媒體獲知，已經出臺政策，允許中醫收徒了。但不知可明確地惠及到了蒙醫？但這對丹巴大夫而言實在是太晚太晚了。他已經遠離了需要他的很多人很多人！

丹巴大哥對所有的人，無論是親人還是朋友，或者是他的病人，他都是一位極可親的人。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