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奪走了屯長于二猛的媳婦和兒子,二猛被這巨大的災難壓倒了,他痛不欲生地對堂哥說:“哥,俺想回鄉下去,在鄉下窮死餓死總還有個尸體,可在這兒,突然之間連個人影都沒有了啊!”
在附近礦上當領導的堂哥罵道:“沒出息,遇到屁大的事就這個熊樣,有種的挺起腰來重新干。”
二猛看了看身邊那渾濁不堪的河水,還有那如斷臂后露出白生生殘骨的無數樹樁,哭道:“可水里的魚少了,河邊的樹少了,連河邊的地也被沖成了一片泥沙,還靠什么活啊?”
堂哥指了指遠處那一望無際的茫茫草原說:“有那大片大片未開墾的肥沃土地,怕什么!”
二猛隨著二哥的手指望去,緊鎖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娘的,俺怎么忘了,那土地肥得好像隨便插下一根木棍子,都能蹦著高地蹭蹭往上躥。”
二猛挺起了腰桿,帶領人們不分晝夜地開墾土地,種麥子。到了秋天,麥子熟了,那金黃的麥穗大大的、沉沉的,一穗就有幾兩重,二猛望著那一望無際的金色麥浪,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災后沒幾年,人們又紛紛蓋起了一座座新房。二猛建好新房后,回了一次老家,又娶回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姑娘也如那肥沃的土壤一樣,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對雙胞胎。
可好日子過得正旺,二猛的眉頭卻突然緊鎖了起來。投奔他而來的弟弟狗剩說:“哥,現在富了,你怎么愁起來了?”
二猛嘆了口氣說:“河邊的樹沒有了,附近的草皮也全被取盡了,連河里的水也越來越少了啊!”
狗剩看了一眼那日漸干枯的烏葉河和河邊那裸露的坑坑洼洼的土地,附和著說:“嗯,以前還真沒在意,你這一說,俺怎么越看越覺得,這地好像人身上的皮全被扒光了,要多難看有難看啊。不過難看就難看吧,反正這地也不是咱媳婦,晚上還得摟著!”
二猛罵道:“你懂個啥,就知道天天摟著媳婦生孩子,你看看那麥子!”
狗剩瞧了瞧遠處的麥子心虛地說:“哥,這麥子好像越長越矮,麥穗也越結越小了,不過,這大草原的土地有的是,咱可以再他娘的開啊。”
二猛憂心忡忡地說:“可那土地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剛開墾出來時黑油油的,似乎都能擠出油來,可沒幾年,就變成了要冒火的沙地,唉,是不是老天爺又要懲罰我們啊!”說到這兒,二猛猛然想起了那次可怕的洪災,不由地不寒而栗。
正說著,狗剩的三丫頭背著家里最小的老七找了來:“爹,老六病了,俺娘讓你快點回去!”
二猛說:“不是哥說你,生那么多干啥!這往后的日子還不知啥樣呢!”
狗剩憨笑著不語。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這天早晨,二猛還沒睜開眼,一陣電話鈴聲便叫魂一樣響了,是堂哥。堂哥在電話中異常氣憤地說:“屯里的人去礦上偷盜的太多,要加強管理,別再給我丟臉,否則就電視暴光!”堂哥已不是第一次來這樣的電話了,而且口氣越來越硬,不再像堂哥了。二猛的心里很是郁悶,不僅因為堂哥的電話,還有兒子上大學的學費,連點兒著落也沒有,他想出去走走。
一出門,見一個從林區來的孤老太太正拄著棍子在挨家要飯,他趕緊藏在了門后,等那老太太走遠了,才從門后溜了出來,慢慢地往村外走去。可剛走了沒幾步,就碰到了狗剩,狗剩一把拉住他,帶著哭腔說:“哥,快幫幫俺吧!俺那二丫頭因交不起學費不上了,俺不能讓兩個閨女都斷送了前程啊!”
二猛知道,他家大丫頭輟學后,說是在一家發廊學燙發,實際上到底都干些啥大人們并不知道。現在聽說老二也要去,心里不由一緊。可他沒有錢,不知該如何幫他,只好支吾地說:“你先回,讓我想想辦法。”
支走了狗剩,二猛邊走邊看著眼前已沒有了樹與草地,到處是臭氣熏天的骯臟垃圾、沙土飛揚的屯子,不由想起自己剛來這里時,那一望無際的綠色小草,那如飄帶般散落在草原上的烏葉河,那姹紫嫣紅的各種野花,將草原裝扮得如同盛裝的美麗嫁娘。可僅僅二十幾年的時間,竟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成了現在這副令人慘不忍睹的樣子。看著看著,二猛的心中突然掠過一陣莫名的痛,他慢慢地跪在地上,捧起一把那燙人的黃沙,眼淚不知不覺地滾落下來。
突然,刮起了鋪天蓋地的大風,那風是黑黃色的,有數百米高,遮住了整個天空,四周頓時一片黑暗,二猛被刮得站不住腳,睜不開眼,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覺得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被魔鬼一下子緊緊地抓住了,再也無法逃脫。
回到家,二猛病了,而且越來越重,后來便臥床不起了。他總是做一個噩夢,夢見冥冥中有一個神靈在告誡他,小草下面那層薄薄的黑土是一張降妖伏魔的神符,需要虔誠地膜拜,誰如果敢動,定會遭到懲罰,可他還是殘忍地將它撕裂了。瞬間,黑土下面那漫漫的黃沙立即如魔鬼般涌出來,轉眼便將他吞沒了。
二猛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對兒子說:“我死后,將我的骨灰埋在烏葉河邊,然后在上面栽棵樹,旁邊立個牌子,上面寫上:懺悔的于二猛。”說完,便咽了氣。
不久,在沒有了樹木與草皮的烏葉河邊,孤零零地站著一棵樹。那樹在風中瑟縮著,嗚咽著,似乎在講述著一個凄慘的故事。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