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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文學》最近發表一篇中篇小說,題為《一座城的陷落》,作者署名“嚇你一跳”。嚇你一跳顯然是假名,文雅的說法叫筆名。筆名自古有之,比如詹詹外史,螢窗異草,西湖浪子,蘭陵笑笑生,夢覺主人,天然癡叟等等,現代文學大師當中,也有魯迅、茅盾、巴金和老舍,就更不說當下的安妮寶貝、呼嘯山莊、基因突變和愛你沒商量了。但嚇你一跳畢竟讓A州人著實嚇了一跳,因為小說所寫的人與事,讓人隱隱約約感覺到是在影射本地最高行政長官——A州市市長楊濤。《東南文學》是A州市文聯主辦的文學期刊,在本地的文學刊物上如此張狂地影射攻擊本地最高行政長官,不但史無前例,而且無法無天。無怪乎本地百姓爭先傳閱,拍手稱快,情形十分火暴。《東南文學》因此有點洛陽紙貴。
《A州日報》記者鄒芳是在一個無聊的夜晚讀到這篇小說的,那天晚上她順手拿一本雜志,用來催眠。如今的雜志大都有催眠功能。但鄒芳一看題目和開頭就被吸引住了,一口氣看完之后立即給《東南文學》雜志社主編馬爾然打電話,問“一座城的陷落”的作者是什么人,馬主編說“嚇你一跳”,她說廢話,真名字。主編說不知道,是電子信箱投的稿。她說馬老師,你的主編是當膩了吧。馬主編說沒有啊,正甜著哩。她說我看你是當膩了。馬主編嘿嘿笑,說感謝鄒名記的親切關懷和熱情提醒。他說剛剛有高人為他算過命,說他50歲之前是劉備入荊州,一邊吃一邊憂,而50歲之后,便有點吉星高照了。他剛過50生日,因為不想讓鄒名記破費,沒有請她來一起熱鬧。鄒芳說那就祝你生日快樂,吉星高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鄒芳放下電話又拿起電話。這回打的是楊市長。楊市長所有的電話都打不通。她看了一下墻上的鐘,不對啊,這個時候還不到11點,離他鐵定休息時間還有1個多小時。她給他的秘書打手機,回答是,對不起,你所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連秘書也消失了。
哪里去了?鄒芳有點憤憤不平地扣下話筒。
楊濤沒睡覺,也沒山門。他正在津津有味地閱讀那篇小說。他對自己說,寫得好,痛快淋漓。就是有點太直太露,作為文學作品,藝術性不夠,大大的不夠。你小子膽大妄為,卻道行不深修煉不夠。難怪有人打電話,要求加強精神文明建設,要求弘揚主旋律,還有人建議,加強對市文聯的組織領導。這些人,怎么說呢,借用一句歐陽修老先生的話,叫醉翁之不在酒。在哪里,在山水之間。不是說不顯山不露水嗎?有意思,有點意思。
楊濤今年50歲,對于一個地級地方主官,還算得上年輕,更何況,他在正廳級崗位已有10年的歷史了。近幾年,市委書記劉豐身體不好,生病住院的時間超過工作時間。劉書記為人隨和,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對“權”字不怎么在意,不怎么計較。三天兩頭給省委打報告,要求辭去市委書記職務,并一再推薦楊濤同志接任書記。本州上上下下都清楚,市委可:作實際上是由市委副書記兼市長楊濤同志主持著的。也就是說,楊濤是本州地面上實際上的最高長官,用老百姓的說法,他是本州500萬人民的貨真價實的父母官,用機關干部的說法,他是大老板。現在老板時髦,連大學里的博士生都叫導師老板。
本州有點歷史。建州1300多年,市面有一些古建筑,唐宋元明清,沒斷過。最著名的有唐朝的寺院,宋朝的文廟,元朝的石塔,明朝的書院,清朝的戲臺等等。幾年前,楊濤突發奇想,把原來貫通市內的宋代濠溝加以疏浚,引龍江水入城,恢復本州水城的故態,同時把兒個古建筑加以修復擴建,形成具有不同時代風格的古建筑群。游客來了,坐一條船,當然是仿古船,便可以在小城的歷史當中行走,過一下歷史癮。他的想法得到劉書記的大力支持。幾年下來,這一設想實現了,而且給本市帶來了不小的社會與經濟效益。但其間問題不少,毛病多多,世人意見如山,說法不一。小說“一座城的陷落”的出現,便是這些意見的集中反映。依小說作者嚇你一跳之見,陷落的不但是一座現代化的城市,而且是一批現代人。看來嚇你一跳是個行家里手,小說故事生動,引人入勝,人物鮮活,語言很有張力,許多事許多人幾乎可以對號入座。當然,最成功的就是那個小說主人公,東南某市市長木易浪。查百家姓,果然有姓木的,西晉就有叫木華的人。這個木華,字玄虛,當過西晉權臣楊駿的主簿,文辭華麗,有著作《海賦》傳世。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作者說的是哪個,而且有點明目張膽。
鄒芳第二天上午才找到楊濤,說楊市長好難找啊,給你介紹一位朋友,不知楊市長是否有興趣。楊濤問是哪路天神,她說是文學界人士,作家,嚇你一跳,市長不知是否耳聞。楊市長哈哈大笑。說這個人我早認識了,不用勞您大駕。她說放過他?他說看你兇的,嚇我一跳。她便格格地笑。她的笑很酷,一笑傾城二笑傾國,很危險。她說一起吃飯怎么樣?他說心向往之,只是有點身不由己。他把一天的日程安排念給她聽:上午8點半市長辦公會。中午宴請日本國某市貿易代表團。下午三點聽取市環保局關于治污情況匯報。之后,與市歌舞團共進晚餐,該團即將出訪非洲某國,負有極為重要的文化使命。晚上9點,與我市著名畫家南天一絕喝茶,該畫家最近有一幅國畫被巴黎博物館收藏,還有一幅畫在香港賣了20萬港元……他還沒念完,她就把電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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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濤笑了笑,放下電話,他給她念日程安排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對她太了解了,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讓她放棄。這個女人有點難纏。但對于她的一廂情愿和美好情感,他不想過多的傷害。對人對事把握好一定的度,是他的處世哲學。也是他的成功之處。嚴格說來,度是個哲學命題,可以寫成一本著作,如果你在大學教書,這本著作可以評教授,可以上博導,博導,就是博士生導師,工資比市長還可觀。當然,當市長的主要在于行而不在于說,把好這“度”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從這個角度說,市長比博士生導師要難。
楊濤最近想有一個動作,地方官往往把一些事關一方百姓,事關幾十萬、幾百萬人生活的重大舉措叫動作,就像一個人隨隨便便地站起來,伸伸胳膊動動腿一樣的隨意,一樣的灑脫。有點大政治家的舉重若輕。這種心態來自于對權力的把握與自信,體制內的領導者特別是第一把手都有這種把握與自信。在這一點上,楊濤同志不能免俗。他的動作其實很一般,就是想把行政中心往東移10公里,以帶動剛剛起步的東區城市建設。
這個動作經過論證,得到市五套班子成員一致支持,這讓楊濤很感動。
這個動作的關鍵一動,是建設一片行政服務區。他吸取其他城市的教訓,上報時不叫政府機關辦公樓,而是叫行政服務中心,很快就得到省政府的批準,如今已上報北京,估計批下來只是個時間問題。
在一次成功的宴會之后,在他喝了許多茅臺之后,他回到自己的住處。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又漫無目標地把電視頻道轉來轉去轉了好一會兒之后,突然想起他的書房,他已經幾天沒進書房了。楊濤有一個很大的書房,收藏近萬冊書。看書是他的一個生活習慣。他打開書房的門,隱隱約約聞到一股發霉的氣味,雖然很淡,卻能蓋過酒香,刺激他的嗅覺。
他在書架邊站了一會兒,摸摸這本又摸摸那本,然后從中抽出一本。書頁已經發黃,出現土色的斑點。他一手抓住書脊,一手用拇指滑動,讓書頁像扇子一樣地散開,他發現其中有幾頁是打了折的,折痕與書邊形成一個三角形,邊上已經出現星星點點大小不一的土斑色。打折的書頁中,有他以前用鋼筆劃下來的句子,都是一些精彩的片段。“生命的目標就是充分的誕生,而我們的悲劇則是我們大部分人直至死都沒有如此誕生。活著就是每一分鐘都在誕生。當誕生停止,死亡就來臨。”“人的存在是一個自我意識的存在。”這是日本當代禪學大師鈴木大拙與西方心理學家佛羅姆合著的《禪與心理分析》,這其中還插著一張小字條,顯然也是他寫的:“愛與意志”第126頁。
他抽出羅洛.梅的《愛與意志》,翻開126頁,里面有他劃出的一個句子,“愛欲是一種原始生命力。”“原始生命力是一切生命肯定自身、確證自身、持存自身和發展自身的內在動力。”他想起來了,這是他二十年前寫讀書隨筆時引用的句子,那篇隨筆叫“生命抗爭之路——關于賈寶玉與維特的隨想”。那篇隨筆后來發表在《東方學刊》上,還收到不少讀者來信。我已經二十年沒動過這兩本書了。難怪要生出這許多土色斑點。誰說歲月無痕,這不是一種痕嗎?等我再靜下心來讀書,也許又要二十年了。那個時候,他是很認真地讀過一些書的。如今,這叫讀書嗎?叫翻書,說走馬觀花也好,說浮光掠影也好,都不能叫讀書。他覺得一陣酒氣上來,頭有點暈,把書插入書架。到衛生間洗澡去了。
他的衛生間很大。一個有作為的市長,一個500萬人的父母官的衛生間能不大嗎?他躺在浴池里,閉上眼睛。“他只是如其所好的那樣行動著,他的行動像風那樣隨意飄著”多好啊,“他沒有拘囚于片面的、有限的、受限制的、自我中心的存在之自我。他已經從這個監牢中走了出來。”也許我曾經走出來過,又自己走回去了。“唐代一位偉大的禪師說:‘當一個人是他自己的主人,則不管他身居何處,他都忠實于自己的行為。”一句話,一句話就夠用一生。
可是,他一直沒有找到這位禪師是誰,他的原話是怎么講的,作為炎黃子孫,慚愧。他想起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一句的唱詞,羞愧難當啊。他在浴池里睡著了。臨睡之際,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句話,好像是哪部小說對女主人公的心理分析:她突然希望,能像辭退傭人那樣地來打發自己的身體,僅僅讓靈魂與心愛的人呆在一起。把自己的身體送到世間去,表現得和其他女性一樣,表現在男性身體旁邊。
有一個意外的消息讓楊市長有點驚喜,這個,驚喜對于他的“動作”來說無異于錦上添花。歐洲一家名為歐西米的大公司想到本市投資市政建設,條件只有一個,將本市現有的5家國營罐頭廠賣給該公司。
本市地處東南,氣候溫和,雨量充沛,自古有水果之鄉的美名,有好幾種水果曾經是皇帝喜歡吃的貢品,比如A州柚子,A州龍眼,A州蘆柑,A州枇杷,都是上了名冊的。還有香蕉、荔枝和菠蘿,成林成片,成千上萬畝,一望無際,聽說有關方面正在準備申報什么世界大全。改革開放之后,又引進了美國的蘆筍,也是成千上萬畝,一望無際。這些都是做罐頭的好原料。具有很強的市場競爭力。本市現有的這5家國有罐頭廠,改革開放前是本市的支柱產業,可是近年來卻在劇烈的競爭中連吃敗仗,每況愈下,有的已經瀕臨破產。要對這些老企業進行改造必須投入巨大資金,市政府目前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資金。這些罐頭廠有近萬名職工,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弄不好,影響穩定,更不利于營造祥和的氣氛。如果能把這些包袱一古腦地甩給外國佬,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這個項目是鄒芳牽的線。
鄒芳不是一般人,記者只是她的職業。她的背后有一個巨大的影子。這個影子籠罩A州幾十年。這影子是她的父親鄒漢夫。鄒漢夫,人們私下里稱之為本市的政治老人。他當過本市分管組織人事的市委副書記,本市有頭有臉的領導大都與他有一點關系,不是他的老部下就是他部下的部下。如今省委一位副書記曾經當過他的秘書。這還不怎么了得,更了得的是,他的父親,也就是鄒芳的爺爺,是南洋一位很知名的企業家,號稱某國鋼鐵巨頭,據該國媒體稱,其資產愈百億美元。有這樣的背景,鄒芳能一般嗎?
鄒芳一身都是優點,不說她的出身和學識,單身材而論,要身高有身高,要曲線有曲線,腰肢還有點魔鬼,用比較傳統的說法,叫盈盈一握小蠻腰。只是她的臉部犯了一點小小的錯誤,兩只眼睛擺得太開,從左到右,除了一道山梁還有一片過于寬闊的地帶。這個錯誤讓她看人說話,都給人以漫不經心的感覺。楊濤曾經對她說過,要是你這對心靈的窗戶再親密一點,我就不當這個市長了。她說當什么?當專職的護花使者,整天整夜地守在你的身傍。她的回答更干脆,要是你不當市長,你就不可能進入我的視野。何談護花,連走馬觀花的機會都沒有。
鄒芳說的是真話。她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在《A州日報》當了一年的記者之后,煩了厭了,想出國溜溜,換換新鮮空氣。就在她出國的前一天,她看到了楊濤。楊濤同志從省農業廳調任本市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接見本市媒體工作人員,她本來想不去,她要出國了,這里的一切都和她沒關系了。她的父親說,去吧,這個人比較不一般。她說,不就是市長嗎?他說,就當逛一次快樂都。快樂都是本市新開張的一家超市。她也就去了。她被新市長的風度深深地吸住了。她對自己說,本小姐要把他拿下。鄒家已經拿下許多東西,比如無數金錢和各級官員,但還沒有拿下一個男人的心,一個真正男人的心,她要來試試。她突然變卦,不出國了。她的父親對于她的臨時變卦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因為這種事對于她來說是經常發生的。這孩子早就被慣壞了,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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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芳是在第三天晚上和楊濤共進晚餐的。他們吃飯的地方叫“在水一方”,“在水一方”建在東湖公園的湖面上,一派樓臺亭閣,古香古色。這里離文廟廣場不遠,乘船往東拐個彎便到文廟廣場碼頭。那是一片宋代風格的建筑群,最高的建筑物是樊樓。樊樓是大宋汴京城的名樓,1000多年前坐落在皇城東華門外,這里只是借用一下她的芳名和外型,用的全是鋼筋水泥。樊樓的下面是超市,上面是酒樓,是本市最熱鬧繁華的去處之一。與樊樓相比,東湖是一個僻靜之所。楊濤一身休閑服,也不坐公車,有點微服私訪的味道。鄒芳包了個單間,這房間取了一個大觀園里的名字,稻香村。他們是稻香村的常客,不管春夏秋冬,南國水稻四季飄香。鄒芳說,按慣例,我買單。我有錢,我不想你腐敗。她還說,普天下腐敗官員實在太多,留一兩個相對清廉的做種子。稀罕。楊濤呵呵一笑,如今像鄒小姐這樣的好女孩快絕跡了。這樣的女孩只要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一,我們就把紀委監察部門全撤了。
她把《東南文學》帶到餐桌上,進一步指出該小說的惡毒攻擊性和潛在危險性。她說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這是偉大領袖半個世紀以前就教導過的,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他說其實這小說并無壞處,小說對主人公無可奈何的心理狀態的描寫與分析很容易讓人產生同情心,有利于平息公眾內心的怨氣,保持某些人的心理平衡。她說問題的實質不在這里,而在那些引發腐敗的細節描寫,很容易讓人抓住把柄。政治斗爭是無情的。
楊濤說,你看哪些細節會讓人抓住把柄。她說,最少關于建設局長一節,人們會做出很多聯想,而紀委監察部門如果感興趣的話,也不難從中找到蛛絲馬跡。楊濤說,果真如此倒不失為是一件好事。
鄒芳說,他可是你的股肱之臣。楊濤說,從現代管理的理念來看,誰都不可能是不可缺少的。換一句話說,崗位是不可缺少的,崗位上的人是可以變化的。在一定意義上說,人員的定期流動更有利于機制的健全。鄒小姐的股肱之說帶有很濃的封建色彩,不應提倡。鄒芳一陣輕笑,以市長的意思,倒要感謝那個嚇你一跳了。楊濤說,這說法欠妥。這也許是一個巧合。文學創作是自由的。和以前相比,如今是真正的百花齊放了,這只是其中的一朵花。既然是百花當中的一朵,就讓她放吧,無礙大局。她說,這位嚇你一跳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對本市情況了如指掌。對于這種人即使不計較,也要有所防備。政治斗爭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楊濤說鄒小姐這一點說得很在行,很有乃父之風。只是他不知道這人是誰。鄒芳說如果市長大人不在意的話,可以把這個任務交給本小姐來辦。楊禱說在西方特別是美國,記者是無冕之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經何人的批準。鄒小姐格格一笑,有這樣開明的市長,我就權把本市當一回美國。
有游船從前面的的拱橋下穿過,船是仿宋船,顯然是從樊樓那邊劃來的。鄒芳說,那船上坐的好像是建設局林局長,還有一位亮麗的小姐。不可能吧,難道果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楊濤順著她的手看過去,船已被垂柳遮掩。湖光水色,晚風習習,一切都在朦朧之中。鄒芳笑了笑。楊濤說我們走吧。鄒芳說你看不見他的時候他也看不見你,別怕。楊濤笑了笑。鄒芳說,我真想去劃船。楊濤說,我也想,可不能和你去。她說,假如離開本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你敢嗎?他說,有什么不敢的,你又不是階級敵人恐怖分子。她格格一笑,機會是靠人創造的。
他們一前一后地離開“在水一方”。
鄒小姐至今還沒有把楊市長拿下,因為楊市長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女兒。妻子在省城教書,女兒與母親在一起,上的是小學。聽說楊夫人美麗端莊,楊小姐活潑可愛,楊市長沒有對家庭進行更新或重組的打算。他一心撲在工作上,堪稱時代楷模。更何況楊市長為人謹慎,凡事都有個度,鄒小姐似無可乘之機。
這一次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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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芳找到本市建設局局長林彬。林彬上世紀80年代畢業于同濟大學建筑系,對藝術有點感覺,但對文學的興趣趨于零。他很少讀小說詩歌和散文,也不怎么看電視劇,認為那種東西很無聊,很浪費時間。更何況如今文學已經邊緣化。所以在鄒芳找到他提起該小說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有這篇小說。鄒芳只好從頭說起,把小說的故事情節說了一遍,并建議他自己好好地讀一下,想一想,身邊有沒有可能寫這小說的人。
她把她帶來的刊物遞給他。他說這雜志辦得還挺漂亮的,封面照片上的那個碼頭,那個宋代的碼頭就在文廟邊上,那個碼頭是他到開封參觀了清明上河園(據說該園是依據清明上河圖而建的)之后設計的。如何?她還真沒注意到這個封面。和如今美女照的封面相比,這個封面的確有些特別。她重新拿到手上,果然照得不錯。他說我會抽空看一看的。她以為他會談一些關于照片和碼頭的事,她準備耐心聽取并在適當的時候加以贊美。沒想到他接下來談的卻是布什總統和伊拉克戰爭。有點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他說你是記者,對這些東西應該有精到的見解。她表示很抱歉,因為她不負責國際版面。他略略顯出一點遺憾。
林彬是那種一眼看過去讓人感到很舒服的男人,很能干很精明。所以他對于文學的漠然讓她很吃驚。她甚至想,他是不是在她的面前裝傻?如果是,那么這樣的男人就得特別加以小心提防。說不定,這小說就是在他的授意下寫出來的。一轉念,不可能,他再精明也不可能叫人把自己賣了。她對他笑了笑,說,林局長,你還真得把這小說看一看。他說,好,既然我們鄒大記者這么看重這篇小說,這么隆重推出,我是非看不可了。
分手時鄒芳說,順便說一下,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在東湖劃船,有一位美人陪著。林彬笑道,鄒大記者果然體察民情,無微不至,那是我的女兒。鄒芳大吃一,驚,你有這么大的女兒?不會是干女兒吧?林局長笑了起來,不是干的是濕的,親生的。剛上北大,帶她出來玩玩,放松一下。恭喜啊林局長,這么年輕就有上北大的女兒,下半輩子可以翹腳了。林局長說,想不到我們鄒大記者還這么傳統。
和林彬分手之后,鄒芳一直想著他的那句話,想不到這么傳統,也就是說,在他的心目中,本小姐是不傳統的,這似乎有點冤,我不傳統在哪里?衣著?她沒有什么張牙舞爪的地方,就她的年齡而言,她甚至有點保守。行為?她似乎也沒有什么不檢點的地方。那么他說的就是我的思想了。說話有點隨意,有點出格,不對。他說的是我的出身,我有在南洋當大老板的爺爺,這就是說我不傳統的根源。他這么看,楊濤也這么看。這就是楊濤對她說話比較隨便的原因。而她一直把他的這種隨便看成是親切。別人不敢隨便,是因為他們沒有那個身份,沒有那個自信,而他楊濤有身份有自信。不,不,這樣的分析太理智了。她不喜歡理智而喜歡感情。再說了,你也太把你的爺爺當回事了,也許,人們根本就不知道,也沒有這么想過。
鄒芳接下來要找的人是馬爾然。馬爾然早年寫詩,也算是個老詩人了。他的那些詩,屬民歌體,現在看來,也只能算是打油詩,可在當時有點名氣,省報不但評論過他的詩,還介紹過他的生平事跡。他因此從農民直接轉了干部,先在鄉文化站,后來到縣文化館,再到市文聯,可謂一步一個腳印。三年前,《東南文學》的老主編退休,他才提了主編。主編按慣例兼文聯的副主席,是個副處級。他很滿足,可文藝界很多人很有意見,他憑什么?就憑那幾首打油詩?特別是那些現代派詩人,更是憤憤不平,那些青年詩人,現代派,未來派,后現代派、后后現代派和宇宙派,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他的攻擊。他們甚至拒絕給《東南文學》賜稿,弄得馬爾然有點難堪。但馬爾然不生氣,因為那些青年詩人越罵,宣傳部的領導對他越信任,因為部領導和他一樣,看不懂現代派的詩,而對于他早期的那些民歌體的詩,部領導們還有一些印象,有一位副部長還能背出他的一首愛情詩:愛情之花不在田野里,可以隨意擷摘,愛情之花就在心靈中,只為一人綻開。有一次這位部長在紀念毛澤東“5.23”講話的會上朗誦了他的詩句,讓他感動得熱淚盈眶。
馬主編對鄒記者的到來表現出很高的熱情。坐坐坐,他說,他從抽屜里拿一包珍藏的茶葉,這是一個業余作者送的,上好的鐵觀音,只有部領導來了,我才拿出來泡。鄒芳說,我可不敢當。他說,記者比領導還領導。坐坐,我來燒水,水要現開,壺要現燙,茶要現倒。泡茶,泡茶,好茶最怕的就是泡。他動作麻利,說話間就把水燒上了。
馬爾然是那種軟綿綿、黏糊糊的男人,沒有一點陽剛之氣。要不是為了市長,鄒芳八輩子都不會上這兒來。
等喝了第一杯茶之后,馬爾然說,鄒記者光臨,一定有重要指示,說吧,只要我馬某能效力的。鄒芳笑了笑,說,前幾天我給馬主編打過電話,馬主編這么快就忘了?哦,還是那件事啊。我真不知道作者是誰。就沒有個通訊地址什么的,稿費怎么寄?是啊,這稿費怎么寄?鄒記者不提醒我還真沒當回事。不過說實在的,現在辦刊經費十分緊張,稿費的事總是一拖再拖,沒有地址,我們偷著樂還來不及哩,誰還會主動去找地址。馬爾然一臉無奈。我也知道鄒記者對我們的關心,部里也有人問過,可是……鄒芳說,你們不會把電子信箱的信也刪除了吧。是這樣的,也不是故意去刪除,那天,就在三天前,電腦中了病毒,所有的信件都找不著了。
鄒芳能說什么呢?看來,這位詩界的明日黃花不但有點黏,還有點老奸巨滑。馬主編把她送到大門口,一再說,鄒記者慢走,慢走,以后一定常來指導,常來指導。這包上好的鐵觀音,就給你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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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歐西米公司的談判陷入僵局,問題出在近萬名職工的安置上。顯然,想把近萬名職工的大包袱甩給人家只是一廂情愿,外國資本家并不是傻瓜。人家精明得很,要的是工廠和品牌。至于工人,他們可以重新雇用,中國有的是廉價勞動力。
歐西米公司的態度激起人們的愛國熱情。A州水仙牌罐頭自上個世紀50年代出口歐洲以來,深受市場歡迎。只是近幾年管理與技術的原因,使產品的競爭力下降。近年來隨著歐洲市場對食品質量標準要求的提高,水仙牌罐頭出口量大幅度下降。只要在管理設備技術上下功夫,前途是光明的。于是有人反對出賣這幾家工廠。還聽說有人準備上街,到市政府請愿,分管副市長有點緊張。好事沒做成,反而引起事端,不利穩定和諧。楊濤微微一笑,對副市長說,這好辦,人員可以分層次安排,40歲以下的人員經過培訓,逐步上崗,其余人員由政府安排。他已經調查過,剩下的人員不超過3000人。于是皆大歡喜。歐西米公司的資金很快到位,企業改造順利進行,東區建設如虎添翼。楊濤說這叫雙贏。
楊濤主動約鄒芳吃飯,地點還是在水一方,這一回楊濤說,我來買單。拿現金,不簽單不要發票絕不會產生腐敗問題。鄒芳說,于心不忍。你工資條上有幾個錢?還是我來吧。楊濤說,感謝你為市里牽了一條好線,這紅娘當得好。鄒芳說,如果市長感興趣,我還可以再拉一條線。楊濤說,多多益善。東區建設完成之后,A州就城市建設而言,就基本完成從小城市向中等城市的轉化。到時候我在中山公園立塊碑,刻上鄒芳同志的芳名,以便永垂不朽。鄒芳說,要真有碑我不立在中山公園。楊濤說,立在哪里?鄒芳指著他的胸口說,要立在市長大人你的心里。我不是為A州,是為你。楊濤哈哈大笑,把我的心當公園了。也行。公園里百花盛開,鄒小姐是最艷麗的。最艷麗的?最艷麗的。好,鄒芳說,我把你的這句話用紅紙包起來,鎖在保險柜里。楊濤說,鄒小姐不愧為名記,對本地方言的運用得心應手。楊濤指的是用紅紙把話包起來這句話。鄒芳說,難道楊市長就那么官僚,不知道本小姐就是本地人?楊濤無言以對。
夜色清朗,湖光熠熠,小艇劃過水面,銀光四濺,無比浪漫無比輝煌。
鄒芳望著銀色的水面說,聽說上面想把你弄回去當副省長。楊濤說,我喜歡當市長,致力于一個城市的建設。人類所有偉大的文明都由城市產生,第二代優秀人類,是擅長建造城市的動物。鄒芳笑了起來,人成動物,退化了。楊濤說,不是退化,就本質而言,人是一個懸浮在由他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這不是我說的,是一位外國哲學家說的,外國人說話定語多。鄒芳說,我們不討論動物問題,你這人向來是有野心的,怎么聽到這個消息,一點也不動心。楊濤說,誰說不動心?當副省長鬼都會動心不要說人。更何況還能回到老婆孩子身邊。鄒芳說,別拿老婆孩子來嚇我。我是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別說省城,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一追到底。楊濤哈哈一笑,對鄒小姐的堅強意志和執著精神沒人會持懷疑態度。不過,如果讓我到省城當市長,我會更高興。當然,能到更大的城市去,就更稱心如意了。鄒芳很開心地笑了,果然是個大大的野心家。來,為我們的野心家干一杯。
他們喝酒。喝的是一種叫蘭橋風月的酒。這不是什么名酒,是本市酒廠釀造的荔枝酒,取的是宋朝酒名,為的是放在樊樓一帶的酒店,招攬顧客。A州歷史文化旅游區的酒樓大都賣的是本市釀造的酒,只是品牌不同,有名唐朝的五云漿,有名元朝的馬奶酒,有名明朝的萬里春,有名清朝的屠蘇酒。全是從本市的府志和歷代名人詩文里找出來的名堂,為的是一種感覺,楊濤說,有時感覺比什么都重要,有了感覺,人們什么錢都愿意掏。
鄒芳突然嘆了一口氣,真沒意思。他說怎么風云突變?她說,總是在水一方,總是蘭橋風月,沒勁。他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每次來都感到新鮮。什么辦法快說。說了你可不許生氣。我鄒芳是那么小氣的人嗎?
楊濤說,我不記得在哪里看過一個這樣的故事,說有一女人結婚二十年,每天早上起來,看著丈夫的臉,都覺得像陌生人一樣的新鮮,丈夫給她的吻,她都像初吻一樣地激動。你說為什么?他丈夫一定是個很有創意的人。再有創意也不能一天變一個花樣啊。那我就想不起來了。楊濤說,問題不在丈夫而在她,她患了失憶癥,每天睡一覺,就把當天的事情忘得一千二凈。好啊楊濤,你咒我。沒想到你的心腸這么毒。這是個外國故事,主人公叫露西,白皮膚藍眼睛,與你無干。你就是壞,心黑。楊濤突然很正經地說,我明白了,你有病。鄒芳大吃一驚,什么病?城市綜合癥:總是懷疑別人有不良的居心。鄒芳大笑。她突然非常想沖過去,擁抱這個男人,親吻這個充滿智慧的男人。
鄒芳不是一個容易沖動的小女生。她沒有沖過去,她只是莞爾一笑。說,如果我有病,你也免不了。楊濤說,是啊,大家都有病。我的病還不輕。說著,他吟了兩句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的詩。“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她說,別玩文化,玩文化又累又傷感。他哈哈大笑。
鄒芳的印象中,這詩是李白的,一時找不到李白的詩集,上網,百度搜索,輸入李白、屈平、楚王,果然就找到了。現代化真好。果然是李白的詩,《江上吟》,是大詩人34歲游江夏的詩作。她讀詩,好詩,酣然奔放,一氣呵成,感情激越,而意思卻是十分明白的。“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是明白的,“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也是明白的。但兩個明白加起來,就讓鄒芳不明白,她摸不著楊濤的思路,怎么會跳得那么離譜。難道他真的有病?有病。當然這病不是城市綜合癥。他另有追求。突然間,熟悉的楊濤變得陌生起來了。
鄒芳檢討自己。孫子兵法上說,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她對他的了解太少了。他的業余時間,主要是晚上時間干什么?一個星期,最少有三個晚上,她沒有辦法找到他,手機電話全部打不通,秘書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是的,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是把手機關起來的,他的秘書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這么說,他還有別的紅顏知己?她不愿意用女人想象他身邊另外的女友,女人太俗。他不喜歡俗氣的女人,她記得有一次他提到臺灣詩人余光中的話,當你的女友已經改名為瑪麗,你怎能再送他一首《菩薩蠻》。她說,如果所有的女人都改了洋名字怎么辦?他哈哈大笑,說你這個問題提得好。你是不是也想改名叫安娜、麗絲、黛西什么的?她說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他說我給你起一個如何?她很生氣,奮起反擊,說,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這樣的一句話,說男人的心底里所渴望的,無非是紅袖添香。你以為如何?他說,是指所有的男人嗎?她說所有的男人。結果他說了句沒著沒落的話,看來得繼續努力。
她要把他拿下,她必須了解他。必須搞搞清楚。鄒芳對自己說。
6
林彬是在鄒芳給他《東南文學》的第三天才看小說的,他把小說放在包里,忘了。這是一個周末的晚上,難得沒有應酬,說實在的,他對應酬不是特別感興趣,很多時候只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天傍晚,他散步回來,突然想起鄒芳讓他看的小說,一看,還在包里,就拿起來看。從頭看到尾,越看越害怕。這哪里是什么小說,簡直就是本市的官場現形記,如果市紀委按小說提供的線索調查,他林彬就死定了。
小說對于他第一次接受賄賂的描寫真實而生動。是的,寶林房地產開發公司(小說換了個名字,稱為洛陽公司)第一次給他20萬元,他是嚴辭拒絕了的,可是第二次,當他們趁他不在,把一套三室一廳住宅的房產證放在他的辦公桌時,他悄悄地將它鎖進了自己保險柜里。小說是這樣描寫他當時的心境的:
牛局長出差剛回來,風塵仆仆,他看到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郵件,藍色的特快專遞。他很少收到這種郵件,匆匆打開,居然是一本房產證和一串鑰匙。遞錯了吧,他再看信封上的名字,沒錯。打開,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紙上,嚇了一跳,紅色的房產證在他的手上抖了一下。他的第一個反映是,把它送到局紀檢組去。這不是住宅,這是斑房。他把鑰匙在眼前晃了一下,發出些許金屬聲響,有點動聽。如果是斑房,這鑰匙應該在獄警的手上。他數了一下,一共6把。他知道那個凌波花園,環境很幽靜很優美,非監獄可比。慢一點,別激動,你把這些東西送到紀檢組,想證明什么呢?自己的清白?他搖了搖頭。他并不清白,以前,他接收過許多禮物,其中不乏貴重之物,別的不說,就說掛在墻上的那幅國畫,少說也值幾萬元。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人家反而會提出這樣的疑問,難道你當了5年的建設局長人家就只送你這一次東西嗎?由此引發的麻煩,說不清。再說,把這東西送到紀檢組,洛陽公司立馬完蛋。而且會產生連鎖反映,多米諾骨牌效應,一倒一大片,必然禍及許多領導。他即成為罪人。整個城市改造工程將因此而中斷。這個中斷可能就是一個永遠的停止。這可是木市長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本來,就在不遠的將來,在祖國的東南,將會出現一座頗具特色旅游城市。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將因此而付之東流。他把房產證和鑰匙重新裝入信封,打開保險柜,把信封放了進去。他想,也許,這將是一個永遠的秘密。愿上帝保佑我們。
這是誰寫的?難道是我自己?否則,怎么會把我當時的思想活動寫得那么逼真?見鬼了。想想你的身邊有沒有寫這小說的人?他想起鄒芳的話。是的,他的身邊,論對他的了解和文字能力來說,只有他的秘書小李,李建設。是的,只能是他了。他平時喜歡看書,也在報上發表過東西。是他。
鄒芳為什么讓他看,居心何在?
林彬從心里看不起鄒芳。他的家在山區,窮,從到縣城上高中起,他一直和官家子弟富家小姐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讀大學時,他還拒絕過一個廳長千金的愛情。她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你是干部子女,我是農民的孩子。我和你,門不當戶不對。弄得那位千金小姐差一點和父親斷絕父女關系。他認為他有今天的地位,完全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在A州,他只服楊濤一人,他認為,楊市長也是靠自己的本事打出自己的天下。
鄒小姐是不是想通過他來搞楊市長?不像。本州,政治斗爭并不激烈。在地方政壇上,政治斗爭一般表現為一、二把手之爭,而本州沒有這個問題。那么她是吃飽了撐著。難道她是關心我林某人?我林彬和她沒什么瓜葛。別自作多情。
不過這個小李倒是值得提防,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林局長把小李叫到辦公室,把《東南文學》放在他的面前。你讀過里面的小說嗎?小李一臉茫然。他沒讀過。聽說過嗎?沒有。那你好好讀一讀吧。小李走出局長辦公室,有點意外,今天的任務超乎想象。
李建設讀小說,讀出一身冷汗,他跑過來對局長說,“嚇你一跳”是誰呀?局長說,問你啊,你也不知道?不知道。真的?真的。小李突然有一種恐怖感,局長該不會認為是我寫的吧?他的恐怖感立即表現在臉上。局長有點得意。心虛了吧,你也太狠了吧。還是坦白為好。小李立即就坦然,因為不是他寫的。這種事到編輯部一查就知道了。他的臉部表情很快就恢復自然。小李畢竟跟局長混了幾年,而且底子也不差,名牌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在學校里當過班長。
林彬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小李說,是啊。局長,要不要我到編輯部去問問,是誰寫的?局長笑了笑,裝得還挺像。
李建國來到《東南文學》編輯部,找到馬主編。聽說他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馬主編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文學邊緣化,難得有愛好者來訪。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包茶葉,說,這是上好的鐵觀音,只有文學界的同行光臨時才拿出來。小李說,我夠不上界,只是一個愛好者。馬主編說,一樣的,一樣的。
喝茶的時候,小李說,我最近讀了“一座城的陷落”,對“嚇你一跳”老師的文學功底佩服得五體投地,想拜他為師。說這話的李建設一臉真誠,讓人感動。憑良心說,小李的這一臉真誠也不全是裝出來的,他的確愛好文學,也做過作家夢,也在報上寫過散文隨筆之類的東西,但他還不敢往文學刊物上投稿,他知道自己的東西上不了文學的大雅之堂。
馬主編說,是啊,很久沒有讀過這樣的好小說了,就是全國性的大刊物上,這樣的好小說也很難看到。如今啊,人們大都浮躁得很,功利得很,很少有人會靜下心來,好好地寫東西。小李說,寫這樣的好小說,一定是一位老作家,新手是絕對寫不出來的,您說呢?馬主編說,按理,文筆如此老到,思想如此深刻,而且通篇小說充滿機智與幽默,非中年以上莫屬。小李有點意外地說,您不認識?不認識。沒見過?沒見過。不是本市的?不知道,小李說,馬老師,我真是想找到他,拜他為師。馬主編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在哪里。
小李說,不可能,不會就是您吧?馬老師,我這就拜您為師了。李建設站起來,雙腳并攏,向馬爾然恭恭敬敬地鞠躬。馬主編跳了起來,說,不敢當不敢當,的確不是我。我是寫詩的,不是寫小說的。你看看。他走到書櫥邊,抽出一本他的詩集。詩集名《行吟集》,封面設計也有點古香古色。這就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小李雙手接過詩集,說,馬老師,您這個老師是當定了。我先學寫詩,再學寫小說。嚇你一跳老師您可一定幫我……小李還沒說完,馬主編就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在哪里。稿子是從電子信箱寄來的,也沒有通信地址,到現在,稿費都不知道往哪里寄哩。馬主編說得很真誠。
馬爾然的真誠讓李建設很迷茫也很失望。
7
鄒芳聽說市政府大院有人靜坐請愿,火急火燎地趕到那里。果然政府門口的廣場上,草坪上,坐了不少人,他們都靜靜地坐著。鄒芳在旁邊坐下來,聽一個女人對一個女人說,你知道嗎,這草是進口的,這一塊草坪就夠我們吃一輩子。那聽話的女人嘆了一口氣,聽說市長請歐西米公司老板吃一餐飯,就花掉好幾萬。人家能白吃他的飯吃?兩個女人看了一下鄒芳,你說呢?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我們的人。鄒芳尷尬地笑了笑,問你們是什么人,她們說,歹命人沒錢人。鄒芳說,我倒是還有一份工作,有點死工資。她們說,要是像以前,廠子沒賣,我們一個月還有兩三百元拿,也不在這里坐。她說你們是罐頭廠的?我們都是。里面那些也有不是的。她問,坐在這里能解決問題嗎?她們說,只有找市長了。說話間,已有好些人坐在鄒芳的身邊。鄒芳站起來,看來,人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鄒芳走出來。她找到一個僻靜處,給楊濤打手機,打了幾次,都是對不起,你所打的手機正在使用中。她又折回到市政府大門口,那里已經黑壓壓的一片人。還有警察在那里維持秩序。她習慣地摸摸她的坤包,里面有一架數碼照相機。她知道這是不能拍的。她只是想拍下來讓楊濤看一看,看看他面對的是什么。在中國,要當好一個市長不容易。
她想,他將如何面對這些人?她看了一下政府大院,他出得來嗎?
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過鄒芳的腦際,不如把他帶走,走出國門,遠走高飛。她搖搖頭,他會跟她走嗎?他真的跟她走了,他不是現在的他了,她還會愛他嗎?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楊濤的。她小聲說,你在哪里?他說,我在銀都。銀都賓館在東郊,離市政府十幾里。她的心放了下來。她說,你知道市政府門口的事嗎?他呵呵一笑,這樣的大事哪能不知道?她說,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幾千人。怎么辦?他說你又不是政府辦的人你操什么心。她說不是為你擔心嗎?他說我在這里好好的。我要和他們談,但那么多人沒法談。她說,這是有預謀的,背后一定有人。說不定和那篇小說的作者有關系。楊濤說,沒那么恐怖吧。鄒芳邊接電話邊往外走,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到了沒人的地方。她說政治斗爭是殘酷的。他說你能不能幫個忙,悄悄地把我在銀都的消息透露出去。她說你瘋了,引火燒身?他說,你幫我這個忙,我晚上請你到老地方吃夜宵。他掛了電話。
鄒芳回到原來的地方,悄悄地對那兩個女工說,我聽說,市長不在政府大樓辦公。在哪里?在東邊的銀都賓館。說完,她就走了。
鄒芳沒有走遠,她走到市府對面的上島咖啡屋,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那里,透過玻璃看廣場。半個小時后,她看到,人們先是有點騷動,然后三五成群,紛紛離去。
鄒芳“啊”地一聲站起來。她把一張50元人民幣壓在杯子下,轉身走人。她迅速從小巷穿到另一條街,從那里打的回家。她在書桌上抓起那本《東南文學》,找到她想看的那一節:
這一天早上,市長木易浪在家里翻看一本畫冊。上班的時間早過了。這有點反常。他每天都準時上班,從不遲到。今天一早,他便有點心煩意亂,仿佛有什么事情要發生。這是一本善本畫冊,成書于大明天啟年間,自清乾隆五十二年列入“禁書總目”之后,沒有再刻印,價值連城。是一個房地產開發商送給建設局牛局長,牛局長轉送給他的,畫很精美,配詩更有情趣,前所未見。他正看得津津有味,手機響了。是秘書小汪。木市長,出事了,出大事了。小汪的聲音有些發顫。木易浪說,小汪,不要驚慌。天塌不下來,地陷不下去,你慢慢說。
原來,今天一早,有數百市民到市政府大院門前靜坐,他們在冬青樹上掛了一條紅色的條幅,上面寫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是一群在舊城改造中暫時失去住房的城市居民,他們對拆遷房補貼不滿意,嫌太低,要求見市長,討回公道。他們當中有小學教師,口號顯得比較溫和。
小汪說,人還在增加。他們聽說北方某城市也發生過類似的坐法,引起北京的重視,結果,每平方米補貼提高了好幾百元。怎么辦?
木市長說,你想辦法讓人到人群中去放風,說市長不在政府大院,到金湖賓館去了。同時,通知開市長辦公會議,讓參與城市改造的幾家房地產開發商一起參加。在哪里開?老地方。
半個小時后,小汪打電話過來,市政府大院門前的群眾已經散去。
三個小時后,木市長經過空蕩蕩的市府大院,回到家中,繼續看他的畫冊。
金湖賓館在東郊,市政府在市區的西邊,其間間隔十里路,沒有直達公交車。結果,幾百名靜坐者真正到那里的只剩下幾十個人。更重要的是,木市長在那里開了一間有空調的大會議室,桌子上擺了水果和茶水。市信仿局的同志笑容可掬地為他們端茶送水,并對他們說,木市長再過一個小時就接見你們。
一個小時后,木易浪如約到達。他向請愿者宣布,拆遷補貼每平方米提高100元,并讓他們回去廣為宣傳。靜坐群眾滿意而歸。
其實,木易浪在今天緊急的市長辦公會議上做出三個決定:一是提高拆遷補貼,實際上市政府早有此意,只是開發商們有點遲疑,木易浪抓住這個機會,使政府的意圖變成現實。二是抓緊施工進度,盡快使拆遷居民住進新房。第三是要求各門面通力合作,分渠道、分片區做好工作,防止類似情況再次發生。
畫冊果然很精美。
有一幅畫,畫面上,一白衣書生逾墻,一紅衣丫環在墻下伸手相接。墻上有竹,風吹竹搖。墻下有石,有菊,暗香浮動。畫面清新淡雅。配詩云:夜至三更你來到,靜靜悄悄,既要相逢,別把門敲,怕有人聽著,再要來,窗戶外面學貓叫,連聲嗷嗷。叫一聲,奴家房中就知道,是你來了。我可身披著衣服,故意的喚貓,開門瞧瞧。我一開門,你可嗷的一聲往里跳,忙把門關好。呆殺才,可是你來的輕來去的妙,不知不曉。
木易浪微微一笑,翻開另一頁。
還是偷情。圓窗,半橫木格,窗里花盆邊坐一思春小姐;窗下伏一書生,正說悄悄話。有樹有蕉,樹葉在上,蕉葉在下,石墻基外木欄干,為書生提供一個恰到好處的空間。這是是一個清朗的月夜,幽會的好時光。有配詩云:哈巴狗兒汪汪叫,這事好蹊蹺。忽聽的外面,把門輕敲,不敢高聲。奴就即速開了門,一見情人微微笑,問問根由。你這兩日,卻為何冷冷冰冰的把奴拋,你可說分曉。閉了雙扉,把燈兒高挑,少要發號。奴家見了你,不由得人心中撲漱漱的跳,為何來遲了。想必是,另有知己將你靠,把奴拋了?
木易浪又是微微一笑,看來這哈巴狗自古有之,與帝國主義西方列強無關。
他又翻了翻其他畫頁,一個想法跳出來,應該開發一個新區,沒有高樓,沒有電梯,便于人們發幽古之思這個住宅區就放在明代園區內,那里正好有幾百畝空地。
他放下畫冊,給小汪打電話,讓他約見洛陽公司的老總。
鄒芳放下小說,愣愣地想了好久。
她見過明代園區,是有那么一片住宅小區,離明代古書院A州書院只有幾步路,名為A州名仕園。高尚住宅,封閉式庭院,每座100萬。原來是從這里得到的靈感。
而這對付靜坐的手段又與今天的楊濤何其相似,是巧合還是故伎重演?
這時,她的手機響起,是楊市長的。楊濤說,我代表市政府向你表示衷心的謝意。她說為什么?他說你為本市長排憂解難,而且效果顯著。她說,怎么謝法?請你吃飯,老地方。那么沒創意?由你挑。她說,名仕園。我聽說,市政府在那里留了一座院落,專門接待遠方的客人。什么事都瞞不住你。我是記者。怎么樣?市長說,換個地方,那里太惹眼。我就要那個地方。她的小姐脾氣上來了。楊濤說,有一個地方更幽靜更美好。
鄒芳笑了起來,她知道借他三個膽他也不敢到名仕園,那是市府接待外商的地方。雖說在園內,卻是個園中之園。內外有別,配套服務。她說,免了吧,就算你欠我一次人情。市長說,也好。
8
鄒芳打電話找林彬,問他小說作者的事有沒有著落,林局長說以他之見,嚇你一跳有可能是他的秘書小李,李建國。鄒芳說,謝謝。局長說,我的大記者,你可不要胡來啊。鄒芳說,請局長放心,全是為你好。林彬說,這事與我何干?小說嘛,胡編亂造。她說,那局長大人你就更不用緊張了。林彬說,我一點也不緊張,我為什么要緊張。鄒芳笑了,說,局長大人的確不需要緊張。你大可放心,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放心,我鄒芳沒有壞心。
鄒芳給李建國打電話的時候,李建國有點意外,又有點激動。過去總是他找報社找記者,沒有記者主動找他的。他有許多事求記者。因為林局長不但工作很有魄力很有政績而且很重視對外宣傳,建設局的工作成績經常上報,建設局在市里很有知名度。而他在寫宣傳報道稿子的同時,也寫一點散文隨筆之類的小文章,在報上的文藝副刊刊登。中文系的畢業生,多多少少做一點作家夢。他生于本市下屬一個山區小縣縣城的一個小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縣實驗小學的教師,父親教語文,母親教算術。父親喜歡看戲喜歡吟詩。小時候,父親常常帶他去看戲,古裝戲,才子佳人,無意中受了一點影響,夢中常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境頭,那秀才自然是他,而小丫環卻是多變的,有時是鄰居的女孩子,有時是小學的女同學,有時是同學的妹妹,有時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女孩子。感覺上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而視覺上卻是朦朧不清的。上大學時有一次夢到一個女孩子,讓他很羞愧,一個美好的月夜,一間掛著繡簾的書房,他們一起吟詩,還一起上了床,結果,在一陣旋風般的快感中,他把自己的短褲弄得濕濕的黏黏的。半夜起來換褲子,讓同宿舍的同學取笑了近半個世紀。
鄒芳把李建國約到了在水一方,不在“稻香村”,而是在“怡紅院”,“稻香村”是她與楊濤獨有的,她不想在“稻香村”留下別人的記憶。這是一個下著小雨的晚上,朦朦朧朧的湖面上沒有什么船只,對面的長廊也有點冷清。“怡紅院”內,燈昏黃,影懶散。這是鄒芳所要的效果。她總是別出心裁。見面時,李建國不由得在心里叫了一聲,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鄒芳鄒大記者,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見過。
鄒芳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說,我們握個手,交個朋友,今天我請客。李建國在和她握手的時候,臉紅了。他是見過世面的人,他不應該臉紅,可他臉紅了。她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在遙遠的夢里和他上過床的女孩。
在一剎那間,他愛上了這個女孩。他想,這是緣分。要不是緣分,她不會在他的夢中出現,更不會在現實中出現。
坐,請坐。鄒芳以主人的身份說。這是她的習慣,她在許多場合下是主人,即使不是主人,她也會很快地反客為主。她是記者她是靚女她有不可忽視的背景,在一些人的眼中,她是A州的公主。李建國說,你先坐,女士優先。他走到對面,象征性地扶了一下椅子,表示一下紳士風度。這幾年的秘書沒有白當,他的動作和表情都很有分寸,恰到好處。殷勤中透著儒雅。
李建國的表現讓鄒芳很滿意。她閱人無數,本州青年男士中能讓她滿意的不多。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請你嗎?他笑著,沒有言語。她說,我聽說你是建設局的第一支筆。他說,我是讀中文的,為領導寫東西,就像完成寫作老師布置的作業一樣。你在我們報上發表不少文章,聽說上過省報,不簡單啊。都是一些豆腐塊的東西,不值一提。鄒芳決定不再迂回,單刀直入。她說,你讀過《—座城的陷落》?他說,是嚇你一跳寫的,讀過,那才叫好。真正的東西。你認識嚇你一跳?李建國搖搖了頭,不認識,我到《東南文學》問過馬老師,想拜他為師,可是馬老師也找不到,說是電子郵箱寄來的,連稿費都不知道往哪里寄。
鄒芳說,我還以為是你寫的哩。
我?
李建國恍然大悟。鄒芳和林彬一樣,懷疑他就是嚇你一跳。說實在的,他就是有那個水平也沒那個膽量。但是他們為什么那么關心一篇小說的作者?背后有什么東西?他是中文系畢業的,他知道那段歷史,知道那句名言,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個發明。可怕啊,誰說本州的政壇平靜?但是,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三更鬼敲門。
李建國說,這樣的小說,構思奇特,文筆老到,思想深刻,非老作家寫不出來。古人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我還差得遠哩。
鄒芳笑了起來。她的笑很清朗,很有魅力,很有殺傷力。李建國也跟著笑了起來。她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菜很快就上來了。他們邊吃邊聊。
鄒芳說,看來你得好好學習,以后好當作家,不過我相信,你能當上。李建國說,本來當不上,現在有了你的鼓勵,一定能當上。我又不是領導,談不上鼓勵。在我的心中,你比領導還領導。說這話時李建國自己有點吃驚,怎么這么說話。鄒芳經風雨見世面,說,這話得回去和你的夫人說。李建國說,我要是有夫人,就不會對你說了。鄒芳說,不會吧,李大秘書還是單身貴族?李建國說,單身,但不是貴族。鄒芳笑了起來。李建國也跟著笑。這一笑就把突然變得有一點尷尬的氣氛沖散了。
接下來的話題漫無邊際,他們吃得很愉快,還喝了點“蘭橋風月”。
分手時李建國要去買單,鄒芳說說好了我請客的,你不能讓我言而無信。李建國說,這次還是我來吧,你就讓我紳士一回。她說,不行,要紳士,下一次吧。李建國說,一言為定,下次我買單。李建國有點手舞足蹈了。有了下一次,而且主動權在他手上。
9
鄒芳回到家里,再把小說細細地讀了一遍,掩卷靜思,拍案而起,我傻呀,我找什么嚇你一跳。瞎操心。
她給楊市長打電話,難得他在辦公室里,一打就通。她開口就叫嚇你一跳。楊市長說什么事嚇我一跳?她說是你嚇我一跳。他說鄒芳小姐經風雨見世面,什么事都嚇不著她老人家的。她說你別說,她老人家還真讓楊市長給嚇著了。他說是你自己嚇自己吧。我聽說人嚇人嚇死人,如果自己嚇自己就更沒法治了。
她笑了起來,說楊濤,我就喜歡你的機智。你欠我人情的,怎么還?他說一起去旅游怎么樣?她嚇一跳,不會吧,這么浪漫。怕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吧。楊濤笑了,說我要到蘇州去考察,帶上秘書和記者,不過分吧。她說不行,把秘書甩了,就帶記者。他說這不合規矩。她說就不能來個創新什么的。現在不是到處提倡創新嗎?他說這東西創不了新。我不能引火燒身呀。我得把這官當好,還指望再上一個臺階不是嗎?她說那就算了,別提什么旅游了,我也認了,誰讓我和市長交朋友呢?他說鄒小姐深明大義,真是難得啊,紅顏知己,千古難覓啊。她說知道就好。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她本來就不想把事情說破,點到為止。可是放下電話,她又有點困惑。楊市長并沒有被她的突然襲擊鎮住,他波浪不驚,談笑自如。天衣無縫,百分之百第三者姿態。是他會演戲還是自己搞錯了?他沒有必要在自己的面前演戲。如果他在她的面前演戲,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是她的大失敗。她從來沒有失敗過,她更不相信楊濤會在她的面前演戲。
最合理的解釋是她錯了。
那么嚇你一跳會是誰呢?鄒芳決定接觸一下他的秘書。她給楊濤的秘書打電話約他出來聚一下,他說他得請示一下楊市長。她說這純粹是一種私人聚會,沒必要請示。他說他是市長秘書、她是報社記者,他們之間不可能有純粹的私人聚會。她放下電話,想,這人惡心變態有病。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日理萬機的報社記者鄒芳看了一下西天絢麗的晚霞,有點意外又有點傷感,今天晚上居然沒有飯局。她隨后便笑了起來,看來,她也有點變態了。回去看點書吧。她對自己說。這時,她的手機響起來。她笑了一下,打開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猶豫一下,還是接了。你好,請問是哪位。我是李建國。哦,大秘書。還記得我呀,我還以為把我忘了。鄒芳說,哪能啊,就是把美國總統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啊。我請客,老地方,怎么樣?鄒芳說好啊。鄒芳對自己回答得如此干脆有點吃驚。但君子出口,駟馬難追。
夜的東湖,有人看到熱鬧,有人看到神秘。熱鬧的是人看人,人在岸上走,人在船上行,人在亭閣中,人在樹叢下。神秘的是人看不清人,人在你的眼前,在你的心中搖晃,說不清道不盡。鄒芳笑了一下。
怡紅院燈光朦朧。他們已經喝了半瓶蘭橋風月。
鄒芳說,李秘書,你今天不能記賬不能簽單,要付現金,也不許開發票。今天的菜是鄒芳點的,她想最少要500元。李建國說,鄒小姐放心,李建國不搞借花獻佛。一片真心。鄒芳說我不是佛。你是真佛。鄒芳說,說吧,你們局長讓你說什么話。李建國說,鄒大記者太敏感了,草林皆兵。今天我們的約會純屬個人行為,與林局長無關。我想讓鄒小姐看樣東西。李建國一臉真誠。鄒芳伸出手,拿來,李建國拿出來的是那本《東南文學》。他翻開某一頁說,你看看這句話,他已經在那句話的下面劃了一道桿桿。
這是小說中洛陽房地產開發公司老板顧銘在酒后說的一句話:
說句實話,我們這套把戲當官的清楚得很,但拿人的手短,只要場面上能過得去,他們自然會睜只眼閉只眼。一個樓盤如果運作順利,一般兩年半就可能賣完,隨著銷售結束,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自然煙消云散,淡出公眾視野。
鄒芳一眼掃過,對這句話,她印象很深。顧銘這個人物寫得有點漫畫化,特別是這句話,她認為是小說的敗筆。這種話不應該出自顧銘之口,盡管是在酒后。也許作者是想借人物之口說事吧。當然,不能否認,這樣的話,會給讀者留下很深的印象。
鄒芳抬頭看了看李建國,不知何意。李建國拿出一張報紙復印件,說,這是二年前省報的一篇文章,你再看看這一段。
鄒芳拿過復印件,那段話是用綠色的水性螢光筆畫上了的,很吸引眼球:
某些房地產商短期內成為富豪,靠的是利用政府權力,是勾結政府官員對民眾的財富及農民土地資源的掠奪而“一夜暴富”,火爆的樓市背后有著非常深的權力陰影和腐敗土壤。在房地產開發各個環節的腐敗中,都不難看到官員的身影,只不過有些顯露一些,有些隱蔽一些。業內人士一語道破天機:說句實話,我們這套把戲當官的清楚得很,但拿人的手短,只要場面上能過得去,他們自然會睜只眼閉只眼。一個樓盤如果運作順利,一般兩年半就可能賣完,隨著銷售結束,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自然煙消云散,淡出公眾視野。
最后一句話,一個字不差。
鄒芳看了一下文章的作者,署名安芬。
鄒芳說,這么說,安芬就是嚇你一跳?李建國說,也可能嚇你一跳抄了安芬。安芬是誰?李建國說,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兩者對上的?李建國說,我有剪報的習慣。那天我回去,再把小說認認真真地看一遍,覺得這話有點眼熟,便去找,幾十本剪報一本一本地找。終于找到了。
為了證明自己,李建國把貼有這篇文章的剪報本子帶來了。
果然是一本訂得十分整齊的厚厚的剪報,大都是一些散文隨筆雜文,一篇篇貼得公公整整,每篇文章下面都注明出處,報紙的名稱和日期,有中央的,也有地方的。封面上寫著,剪報,32。顯然是第32本。她認真地看了他一下,這種男人已經不多了。
還有幾本?她問,他不好意思地說,還有5本。能借我看看嗎?他說,鄒小姐,這是小男生的把戲,不值得一看。她說,最少這一本是借定了。他笑了笑。都是別人的東西,能看出什么呢?鄒芳說,能看出你的興奮點。李建國說,鄒大記者果然厲害。
回到家里,鄒芳上網,百度搜索,輸入省報和安芬,居然有十幾篇之多。篇篇筆鋒如劍,切中時弊。好厲害的女人啊。
鄒芳給省報的熟人打電話,探聽安芬其人。沒人知曉。都說是電子信箱來的稿,從不留地址,也從不來要稿費。鄒芳想,手段如出一轍,安芬就是嚇你一跳無疑。也許還有很多筆名,但誰也找不著她。她要干什么?吃飽了撐著?
這個女人一定和楊濤和這座城市有點關系。
這個問題一直在鄒芳的腦子里繞來繞去,揮不去,理還亂,像一團陳舊的毛線,越纏越大,塞得腦子難受。有一天早晨醒來,鄒芳突然來了靈感,她也許就是楊濤那個在省城教書的老婆。
10
鄒芳決定上省城。
鄒芳迅速查明,楊濤的夫人叫劉素馨,是省師范大學經濟系教授。了得,師大最年輕的女教授之一,素馨,安芬,有點意思。鄒芳到師大圖書館,上網搜索,找到劉教授的十幾篇發表在學術刊物的論文,的確是建筑經濟學方面的專家。鄒芳瀏覽了其中的幾篇之后,認定安芬者,教授劉素馨也。劉教授在馳騁經濟學理論之余,喜歡來點隨感之類的小文章,抒發一下自己的情感,指點一下江山,糞土一下萬戶侯,幽默一下生活。
果然是她。
現在基本上可以肯定,嚇你一跳就是安芬,安芬就是劉素馨。
鄒芳的心動了一下。她仿佛在無意中把自己與劉教授作了一次比較。顯然,楊夫人的才氣在自己之上。
她繼續在網上搜索,想找到有關劉教授的其他資料。結果讓她很失望。在師大專家風采錄上,有幾十位教授的照片及介紹,唯獨沒有劉素馨。她瀏覽了那些教授們的風采,有國內名牌大學的博士,也有美國英國法國德國大學的博士,一個個出身高貴碩果累累地寫在那里,陣勢嚇人,卻給人一種淺薄的感覺。大象無形,真正有本事的人,不用介紹,風采依然。這樣想著,鄒芳便覺得劉素馨不簡單,有點神秘,有點深不可測。這女人深藏不露,的確不可小覷。
鄒芳的心又動了一下,女人太強,男人不一定喜歡。
鄒芳笑了一下,她沒想到自己如此無聊。但她還是想目睹一下劉教授的風采。她撥通她所認識的那位在師大教務處工作的朋友,問能否創造一次與劉教授會面的機會,朋友說,難。這位女教授深居簡出,性格孤僻,很少與交往。不過,會面難,見面倒不難,聽說她開的公選課,聽課的人不少,你可以混在學生當中,狠狠地看她45分鐘。鄒芳說,混跡學生之中我行嗎?朋友說,行,你整就一個大三形象。鄒小姐什么時候失去過自信啊?鄒芳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說,這是個好辦法。朋友說,我查一下課程表。5分鐘后,朋友告訴她,明天下午2點30分,師大綜合教學樓103,那是間大梯教,能坐200多人。
第二天下午,A州日報記者鄒芳目睹了師大教授劉素馨的風采。她看她遠遠地走來,她看她緩緩地走上臺階走進教室,她看她站在講臺上優雅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她看她拿出U盤插入端口,她看她用無名指摁了一下電腦鍵,她看到投影屏幕上出現一片文字,她看到她把雙手按在講臺上,朝同學們微微一笑,說,現在我們開始。
聽說有人用書法喻女人,說完美女人應該是形如楷書,端莊典雅;行如行書,瀟灑自如,心如草書,靈動飛揚。
鄒芳悄悄地退出教室。她沒有辦法再看下去。因為她看到一位無論從外貌從風度從氣質從神韻都讓她氣短的女人。
鄒芳跑進一片小樹林,迫不及待地給楊濤掛電話。不通,再掛,還是不通。她一遍一遍地掛,一次又一次地聽到那句無情無義冷冷冰冰的話,對不起,您的手機暫時無法接通。鄒芳沖著手機大聲喊叫:楊濤,你是個大混蛋大流氓大騙子,徹頭徹尾,不得好死!
鄒芳坐在一塊石頭上放聲大哭。
鄒芳這輩子還沒有受過這樣大的委曲,沒有。她不能容忍擁有如此完美夫人的楊濤居然還敢和她卿卿我我情意綿綿打情賣俏!
楊濤啊楊濤,我要讓你身敗名裂碎尸萬段遺臭萬年!
風在林子里穿梭鼓蕩,鳥在樹枝上跳躍鳴唱。樹林深處,有人在讀英語,有人在擁抱接吻,有人在竊竊私語。
哭過一陣之后,鄒芳突然又笑了,她對自己說,這怪不得人家楊濤。她站起來,發現自己坐的這塊石頭上刻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她進而發現,林子里的所有石頭都刻著字,全是老子的道德經。有意思。她沿著小路一塊一塊讀過去,最后一塊是: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走出林子時,鄒芳已經恢復原有的風采。
在回A州的路上,鄒芳的手機響了一下,她一看是楊濤的,心跳了一下。昨天,她曾發誓,再也不給他打電話了,但她沒有發誓不接他的電話。為什么不接?劉素馨怎么啦,氣質風度神韻怎么啦?她溫柔嗎?她體貼嗎?她,熱情嗎?劉素馨也許是個完美的女人,可她不一定是個可愛的妻子。作為妻子,劉素馨很可能中看不中用。這樣的女人太多了。而本小姐,鄒芳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年輕漂亮、青春煥發、熱情奔放、溫柔繾綣,較起真來,說不定鹿死誰手呢。接。
楊濤說,昨天下午鄒大記者一連十二個電話,有如十二道金牌,讓人心驚肉跳。不知有何指示?鄒芳說,楊市長干什么去了?開會啊。晚上呢?還是開會。開一個晚上?開完太晚了,就不敢打擾鄒小姐了。憐香惜玉啊。這話很假,卻讓鄒芳很受用。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不知道,鄒大記者思維超常,不可捉摸。我在省城。當記者的在哪里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我會見一個人。記者什么人不能見?這人叫劉素馨,你認識嗎?那是賤內啊,拙荊啊。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不認識沒道理。鄒芳哈哈一笑,說,我跟她見面了,我們聊得很好。楊濤那邊也哈哈一笑,說當記者的最怕的就是不實事求是。鄒芳說你就那么自信?楊濤說別的不敢說,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她那個人,從不見生人。鄒芳心里酸溜溜的,人家是一家人啊,如他所言,人家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啊。你是誰?但她心有不甘。她說,既然你這么自信,我再請問,你認識安芬嗎?安芬?那就不知道了。鄒芳愣了一下,說,你別跟我裝蒜,安芬就是劉素馨,就是你夫人你老婆!查有實據。而且我要告訴你,安芬就是嚇你一跳。
說完,鄒芳把手機關了,任它怎么響,都不接。
安芬就是嚇你一跳,嚇你一跳就是劉素馨,劉素馨就是你老婆。真是爆炸新聞。這鄒芳有點中邪了。在市長辦公室,楊濤對著電話苦笑了一下,果然是大小姐脾氣。看來,本市長得和她談談,正兒八經地談談。
11
回到A州,鄒芳找到李建國,對他說,我已經找到了嚇你一跳,也就是安芬,此人系一位大學教授。李建國說,女的?她說是的。他說,這女人為什么要與我們市長過不去?要是有人由此發難,后果不堪設想。李建國還想到另一個問題,這個女人何以對本州政壇內幕了如指掌?她的背景是什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鄒芳愣了一下,是啊,這女人為什么要和楊市長過不去,他們不是夫妻嗎?妻子為什么要和丈夫過不去?唯一的解釋是,他們貌合神離,何止是貌合神離,簡直是深仇大恨。她是想置他于死地。她這一招毒啊,狠啊,絕啊,殺人不見血啊。這一招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使得出來的叼。要有心計有水平。可怕,太可怕了。楊濤啊楊濤,你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
她說,小李,你說,你們局長有沒有問題?李建國說,說實在的,現在的政府官員沒有一個沒有問題,不過,我說的問題與腐敗是兩個范疇。在一定的意義上說,越是想干事情越是有事業心的官員,問題就越大,因為,凡做一件事情,在實際運作當中,少有不違規的。因為,規是舊的,事是新的,規是死的,事是活的。發展又是硬道理。要升官就要發展,要發展就得違規,違規就是問題。問題就是滋生腐敗最肥沃的土壤,因為問題是依附在人的身上,人呢?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
不可小看啊李建國。鄒芳說。
其時他們正在老地方,本市東湖公園,在水一方,怡紅院。李建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在鄒小姐面前班門弄斧了。鄒芳說,建國,我們還是以名相稱吧。她把他的剪報放在桌上,剪報的做法雖然有點過時,實在是剪得好,我喜歡。李建國說,喜歡就全拿走,改天我給你送過去。她點了點頭。建國,我歷來很自信,這次有點糊涂了,你說這夫妻之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李建國一頭霧水,說,我不明白。誰和誰是夫妻?鄒芳愣愣地看著李建國,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不是?李建國說,那是百姓夫妻,政治人物就不一樣了。官場就是官場。官場如戰場,戰場上最基本的原則就是保護自己,消滅敵人。鄒芳說,你真那么想?李建國笑了一下,說看書看的。剪報上有?李建國說也不全是。鄒芳說,我不看了。
鄒芳回到家里對父親鄒漢夫說,老爸,你不是有一張護官符嗎?父親說,別胡扯,那是封建社會的東西,是紅樓夢里的東西。鄒芳當然知道那是紅樓夢的東西,賈雨村授了應天府,本想正而八經地斷案子,為民辦實事,門子卻給了他一張護官符。有了這護官符,案子雖然斷得亂七八糟,官運卻有點亨通。鄒芳說,你自己說過的,你有。老爸你可能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在讀小學,在客廳里,晚上,你和劉書記喝酒的時候說的。父親說哪個劉書記?就是本市劉豐劉書記啊。父親哈哈一笑,不記得了,不記得了。鄒芳說,老爸,可不許賴賬啊,說了就說了,還抵賴。父親說,好好,就算有,那也是開玩笑的,不當真,不當真,共產黨不講這一套。女兒說不講這一套,哪來那么多跑官的,買官賣官的。父親說越講越沒譜了不是。我說你啊,你們這一代人啊,我怎么說你好呢?
不知道怎么說就別說。鄒芳和父親撒起嬌來有點霸道,當父親的也沒辦法。鄒芳說我問你,你說這楊濤,他走的是哪條路。父親笑了,我就知道你在打他的主意。鄒芳說,他有老婆孩子,我打什么主意?他是個迷,我就想解開這個迷。他膽大妄為,卻一路順風。你真的不知道他的背景?不知道。還什么政治老人呢。
徒有虛名。父親哈哈大笑。本來就是沒有的事嘛,風氣如此,人家要說,我們還能去堵人家的嘴?鄒芳說,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父親說,我看你還是出去吧,到你爺爺那里去,不要在這里瞎胡鬧。
鄒芳說,我偏鬧。
幾天后,A州市紀委書記收到一封群眾來信,檢舉揭發本市建設局局長林彬在城市改建中的問題,言之鑿鑿,觸目驚心。事關本市中層干部,紀委書記不敢掉以輕心,決定馬上找市委書記劉豐同志匯報。劉豐還在醫院里,他掛通了劉書記秘書的電話,說有重大事情要向劉書記報告。秘書請他稍等片刻。一會兒,秘書回話,說,劉書記最近心臟不太好,醫生建議靜養,請你向主持工作的楊濤同志匯報。
紀委書記只好來找楊濤。楊濤看了檢舉信,想,寫得與小說一模一樣啊。署名是,一個知情者。他不好提小說的事。當然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他說,從你們紀委過去的經驗出發,這種信的可靠程度有多大?紀委書記說,難說。按說不署名的信不一定查。但是,事關中層干部,我想還是先找林局長談談。就是不知道如何談。楊濤說,直截了當。必要時可以把信給他看,沒有署名,不用怕打擊報復。讓他自己說。對我們的干部,我想也要有一個基本的信任。
紀委書記找林彬談話,地點就在他的辦公室。
從接到紀委書記的電話,到走進他的辦公室,林彬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甚至有點大禍臨頭的感覺,他曾想,要不要給楊市長先打個電話,讓他有個心理準備,關鍵時候好為他說話。但他終于沒有打。因為,他知道,要是真出什么大事,他的手機早就被監控了。
進了辦公室,紀委書記請他喝茶,喝茶的時候,說,最近收到一份群眾檢舉信,想請他看一看,希望他能正確對待。說著就把信遞給他。林彬接信的時候手有一點發抖,紀委書記又給他倒了一杯茶,微笑地說,這是新茶,很香。
看了信,林彬對書記說,這信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見過?紀委書記吃了一驚。但他經驗豐富,他想到會不會檢舉者先投書建設局紀檢組,建設局紀檢組向他匯報,因為他兼任建設局黨組書記。我想起來了,我在一篇小說里看過。林彬補充說。小說?紀檢書記有點意外。是的,這小說就發表在《東南文學》上,題目叫《一座城的陷落》這信里只是把小說中建設局長的名字,換成我的名字。
紀委書記說,不會吧,誰敢和我們開這種玩笑?林彬說,要是書記允許的話,我現在就去拿來給你看,要不,讓我們局里的小李送來,他也有。那就讓小李送來吧,省得你跑一趟。
一會兒,李建國就把雜志送來了。
紀委書記看完小說,把信和小說,一起拿到楊濤的辦公室,向他作了匯報。楊濤說,先說說你們的意見。紀委書記說,很難說誰真誰假。一時也難以查清。我們的意見是,先放著,等有了進一步的線索再說。楊濤說,那就按你們的意見辦。
紀委書記走后,楊濤給鄒芳打電話,說我們得談談,認真地談談。她說,好啊,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在水一方,怡紅院。他們面對面喝著欄橋風月。窗外陽光明媚,波光瀲滟。鄒芳說楊市長有話要說就說吧。她最想聽的是,他們夫妻之間如何不和,劉素馨如何想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他如何痛苦,如何無奈,又如何需要她的支持和幫助。可是他直截了當地說,你說嚇你一跳就是劉素馨?她不高興地說,你還想賴?他說,你錯了,大錯而特錯。嚇你一跳不是她。她說,不是她就是你。楊濤說,正是鄙人。
你!
鄒芳站起來把酒潑到他的臉上,說,我恨你。
12
第二天,鄒芳出國了。
鄒芳先到南洋,然后周游列國,從埃及金宇塔到尼亞加拉大瀑布,飛來飛去,暈頭轉向。有一天,她收到父親寄給她的一張省報。她把報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回,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東西。她給父親掛電話,說老爸,你搞的是什么名堂。父親說,別光看文字,你看看頭版的那張照片。
這是一張國家領導人接見某著名科學家的照片。這位老科學家姓劉,譽滿全球,德高望重。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女人,長得很像楊濤的老婆劉素馨。
鄒芳順手拿了支筆,在劉素馨的人中畫了一撮胡子,讓你牛。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