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深度報道百年發展之比較

報道對中國和美國各自新聞事業的發展都產生了重大影響，1938年美國著名報人柯蒂斯·Ｄ·麥克道爾根據深度報道的實踐，把1932年出版的一本書《新聞報道入門》改為《解釋性報道》，引起業界和理論界的極大關注。從此，關于深度報道的定義、報道方式等的研究異彩紛呈，但對其歷史源流的理性探索比較鮮見。本文主要探討中國和美國深度報道在發展過程中的相同點和不同點及其原因，為中國深度報道進一步發展提供參考。

中美深度報道發展擁有相同的歷史發展軌跡和不同的發展趨向

中美兩國深度報道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19世紀70年代初，幾乎是同時發展起來，最先開始深度報道實踐的都是兩國在當時有重大影響的報紙，分別是美國的《紐約時報》和中國的《循環日報》，并且在以后100多年歷史中，都經歷了揭露（調查）型、解釋型和預測型以不同形式出現的發展時期，只不過美國深度報道發展按照歷史發展順序，相對比較規則，而中國深度報道成就主要集中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顯而易見，美國深度報道的主題一開始主要集中在腐敗等經濟犯罪領域內，并持續了一個世紀，而中國深度報道的主題訴求開始則集中在政治制度變革領域。二者在起點處關涉主題的不同反映了其背后不同的歷史發展狀況。

19世紀中葉，完成了工業革命的美國，歷經了“南北戰爭”的硝煙，國內政治矛盾漸趨平緩，借工業革命的余威發展經濟，成為美國國內的主要議題。與此不同的是，在兩次鴉片戰爭以及太平天國運動的沉重打擊下，中國清朝政府日顯頹勢，在手足無措的“西學東漸”中，國人興起了“洋務運動”，似乎暫時平息人們在經濟上落后的焦慮，于是以王韜為代表的先進的中國人把目光轉向了中國政治制度的變革，中國和美國在解決社會問題上的節奏顯然不同步，這是日后兩國經濟政治發展不平衡的重要原因，也是雙方在深度報道起點處關注焦點不一的根本原因。

20世紀的美國，經濟發展幾乎以直線形式前進，新聞事業也呈階梯狀發展，所以不難理解，在美國的深度報道中，先后規則地顯現“調查”、“解釋”和“預測”三大功能的歷史特征的狀況了。而上世紀的中國則不一樣，從主張社會改良開始，一直延續到上世紀80年代的政治主題使國人為國家的社會形態轉型作出艱苦努力，整個社會是一種曲線發展的過程，所以“闡釋”抑或“披露”政治狀況和問題，就成為這段時間深度報道的主要任務了。如果站在宏觀視角看待中美深度報道的發展，從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的70、80年代，基于兩國歷史任務的不同，二者的發展趨向是完全不同的。

20世紀70年代，度過了經濟高速發展期的美國，以“石油輸出國組織”提高油價帶來的經濟危機為起點進入了經濟衰退期，國內社會矛盾驟然激化，加上到處插手世界事務，在多黨制的體制框架中，政治主題浮出水面逐漸成為社會焦點。掌握政權是超級壟斷資本家解決自身難題的最重要的手段，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發生“水門事件”這樣的事情了，不難理解深度報道為何會在經歷一個世紀后回歸起點，重新扛起“揭露”問題的大旗了。而從“文化大革命”的狂熱中逐漸醒來的中國人，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已深刻認識到究竟中國是落后了還是很先進，在官方主導的“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旗幟下，全力以赴開始真正從社會發展的基石——經濟發展這個角度關注社會進步。于是，在80年代后期成就了大批以“經濟建設”為主題訴求的深度報道。到目前，經歷了短短20多年時間，以調查、解釋和預測為功能趨向的深度報道成績斐然，表明中國新聞事業在高速前進，也深刻地向世界昭示，在政治問題趨緩后，中國將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真正實現社會發展的時代已經到來。

中美深度報道的發展體現了相同的記者主體意識和不同的價值取向

新聞記者是從事深度報道的主體，記者主體意識的自我覺醒與認知是新聞事業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19世紀70年代，經歷40多年廉價報紙的發展，美國開始了由廉價報紙向商業化獨立報紙過渡的時期。獨立報紙的特征之一是不依靠任何政治和經濟集團，例如在1878年，美國《圣路易斯電訊報》在合并了《郵報》后，改名為《郵訊報》，主編普利策說：“《郵訊報》將不為政黨，而為人民服務。”①從1815年的《察世俗每月統計傳》開始經過近60年的發展，西方報業在中國大陸大規模的發展，他們在傳播報業獨立意識的同時，也向中國報人傳播報人思想獨立的理念。王韜是中國早期第一位真正的報人，他在《倡設日報小引》、《本局日報通告》、《論日報漸行于中土》等文章中，著重論述辦報的目的與意義、功能與作用、新聞自由的思想、報紙的文風以及編輯人員的條件等，因此有學者認為，“王韜的這些辦報主張，在當時不失為出類拔萃的遠見卓識，對于后世有很大影響”。②普利策和王韜的作為，說明中美報人在19世紀開始產生了近似相同的獨立主體意識。

從哲學的高度講，主體意識指主體的自我意識，是個體對于自身的主體地位、主體能力和主體價值的一種自覺意識，是人之所以具有主觀能動性的重要根據。新聞記者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職業，是創造深度報道的主體，也是實現自己話語系統的主體。一般情況下，任何一種職業都有特定的倫理準則作為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的“主體意識”的基礎。1644年，約翰·彌爾頓《論出版的自由》的發行，確立了“自由主義報刊理論”為西方新聞記者最高的倫理準則，隨后報業的自由主義思潮在西方風行了300多年，并于19世紀傳入中國。但19世紀末期的美國黃色新聞的興起，使讀者看到了這種理念的必然缺陷，自由主義理念最終聲名狼藉。

19３3年，美國哈欽斯委員會的著名報告《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改變了這個理念，確立“社會責任論”為新聞記者“主體意識”基礎。盡管有學者認為“社會責任論”是嫁接在“自由主義報刊理論”樹杈上的新枝而已，但也有學者認為當時“彌爾頓倡導自由的同時，承認自由討論的權利可以加以限制，只是避免談到作為這種限制的基礎的一般性原則”③，也就是說，美國新聞事業發展到19世紀末期“自由主義報刊理論”中包含的“社會責任”的因素逐漸為業界所接受。“社會責任論”主張“對每日的事件給予真實的、全面的和理智的報道，并將它們置于能顯示其意義的特定的前后聯系之中”④，第一次從理論上闡述了新時代記者的“主體意識”。從中美各個時代產生的優秀深度報道作品來分析，可以看出兩國新聞記者緊扣時代脈搏，深刻反映當時社會條件下人們的心理狀態和心理需求。無論是20世紀初《麥克盧爾雜志》的林肯·斯蒂芬斯，還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青年報》的張建偉，都深刻地體現出記者為社會負責的“主體意識”，進一步證明“社會責任論”存在的必要性，也直接宣布了約翰·彌爾頓關于“人們運用理性就可辨別正確與錯誤，分辨好壞”的斷言在工業時代和后工業化時代的破產。

對社會負責，探詢事實真相是深度報道記者的“主體意識”，但由于中美兩國歷史文化傳統、社會制度以及在相同歷史時期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導致價值取向不同凸顯價值群體的生存觀點的必然不同。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價值觀總體崇尚個性自由及自我價值的實現，尤其在新聞媒體擁有“第四權利”的觀念準則激勵下，記者新聞專業主義精神觀念極強。與此不同的是，作為中國知識分子中特殊群體的中國記者，繼承了中國文人一以貫之的悲天憫人精神氣質，總有一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智者抑或圣賢情結。在此基礎上，中國的新聞記者試圖用自己的鐵筆拯救天下蒼生，為國家和民族利益敢為天下先，所謂“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所以不難理解《大公報》的范長江不畏艱險勇闖大西北，寫出《中國西北角》，盧躍剛不畏強權悉心調查，寫出《大國寡民》的舉動了，總的來說，媒介生態環境的巨大差異就決定了兩國新聞記者個體價值認知趨向的不同。

中美深度報道的發展表現了相同的文本形式和不同的表述方式

在目前可見的研究成果中，關于深度報道的文本歸屬有很多觀點，比較有創見的一種觀點認為，深度報道體現了繼客觀主義、精確新聞和新新聞主義后的第四種新聞報道思想，即深度思想。從19世紀70年代開始，在深度思想的浸澤下，美國深度報道出現了一些具體文本形式。從特定的文本功能角度來說，先后出現有調查型報道、解釋型報道和預測型報道，非常深刻地表征了深度報道發展歷史的時間緯度，即調查“昨日”的歷史，解釋“今天”的現象，預測“未來”的狀況。從思維方式角度來說，有研究者認為，深度思想其實體現的是一種發散思維。美國心理學家吉爾福特認為，所謂“發散思維，就是以一個目標為中心，把思路向四面擴散，沿著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思考問題，從而尋找解決問題的答案的思維方法。”⑤發散性思維要求思維者在思考問題時，既要進行時間的延伸，也要進行空間的拓展。深度報道發展歷史中先后出現的連續報道、系列報道和組合報道，就是發散性思維進行空間拓展的具體體現。

由于特殊的社會政治使命，中國近現代歷史基本沒有同時期的美國那樣規則，再加上特殊的歷史傳統，中國深度報道的發展沒有一個明確的序列。但是“西學東漸”的成果，使中國幾乎在同時期確立了深度思想。從19世紀70年代“闡釋政治主張和披露政治活動”開始，解釋型報道和揭露型報道幾乎同時產生，且并駕齊驅地發展，這種狀況斷斷續續一直持續到改革開放時期。中國沒有選民政治的歷史傳統，深度報道的預測功能也不可能走進政治話語系統里。只有當市場經濟發展到相當程度時，激烈的市場競爭迫使媒體不得不為滿足受眾利益的需求而采取規模不等的經濟預測報道。根據現有資料的分析，形態明顯的連續報道、系列報道和組合報道也是20世紀80年代出現的。可以看出，盡管時間不同步，但中美深度報道的文本表現形式是沒有差別的。

如果說深度報道外在的形態可以在借鑒中不斷創新，那么其內在的表述方式體現的特有的文化氣質相對固定，這是不同國度的不同文化傳統的直接反映。美國新聞記者受西方傳統的客觀主義報道思想的影響，強調“純客觀”的呈現，在表達“藏舌頭的藝術”時，通常把新聞事件置于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即增加大量的歷史背景來“客觀”地改變受眾對新聞事實理解的坐標。所以大量增加背景資料的表述方式，就成為美國記者寫作深度報道的圭臬。從中國春秋戰國諸子百家的歷史散文開始，中國歷代文人政論文章的思辨色彩較濃。尤其是近現代，以王韜為首的從文人陣營中分離出來的報人，秉承“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理念，擔當起對國民進行“啟蒙”的重任，對政治活動和時局進行闡釋，記者在新聞報道中往往直接發表思辨見解，申述對具體新聞事實的看法，這是不同于美國記者“純客觀”表述方式最根本的一點。

100多年以來，人類社會經歷了由近代化走向現代化的發展歷程，中國和美國在發展中完成各自歷史使命的邏輯順序不同，是造成深度報道在同一時期發展趨向不同的根本原因，歷史文化和操作理念的差異，又是導致記者取向和報道文本表述不同的重要因素。但是二者的歷史發展軌跡、記者主體意識和報道文本形式有頗多相同之處，這與中美歷史發展中的文化互動密不可分。從美國第一個來華創辦報紙的傳教士裨治文，到20世紀80年代內布拉斯加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尼爾·高普魯，從燕京大學新聞系到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美國新聞媒體的新聞報道理念對中國新聞界的影響是深刻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80多年前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院長威廉和美聯社社長諾伊斯等曾經在中國訪問的足跡，1941年5月15日中國《大公報》獲得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頒發的最佳新聞事業服務榮譽獎章。這也許是尼爾·高普魯的《深度報道論》上世紀80年代在中國最終被人們接受的原因。

但不管怎么說，政治、經濟和社會的發展是促使中美兩國深度報道產生和不斷革新的根本原因，是促使深度報道在今日各大新聞媒體中起主流作用的根本動力。正如復旦大學教授李良榮所言：“綜觀深度報道的發展，盡管它的產生和發展是多種綜合需要的結果，但其主要原因是社會需要，日趨復雜的社會現實和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促使讀者去了解、理解他們，從而迫使新聞媒介創造一種新的文體來滿足讀者的需要。”⑥

注釋：

①③鄭超然、程曼麗、王泰玄：《外國新聞傳播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②方漢奇：《中國新聞傳播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④李良榮：《新聞學概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⑤吳獻舉：《發散思維在深度報道中的運用》，《新聞愛好者》，2003（2）。

⑥李良榮：《當代世界新聞事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作者單位：重慶文理學院文學與傳媒系）

編校：鄭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