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包子突然出了名。他救了一個小男孩。場部前邊的紅橋,拉車的那匹馬受了驚,狂奔亂跑,眼看就要踩著路邊觀察螞蟻的一個小男孩,錢包子沖上前,抱起小孩,躲過驚馬,可是,他的腿被車轱轆擦了一下。他說當時的情景,只聽到耳邊刮過一陣風。
事后,他知道那個小男孩是農場李場長的兒子。這可不得了,他一下子成了舍身救人的英雄。而且,場部露天放電影《青松嶺》前,還放了幻燈片,他的英雄事跡制作的幻燈片。
救了小男孩的第二天,錢包子走起路來,就一瘸一瘸了。他本來在大田里干農活兒,據說,場部一位干事出面,指示連長,把錢包子調到了食堂,這正配了錢包子的胃口。
我們便叫他錢瘸子,看得出,他在試圖使這個綽號名副其實,走起路來,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瘸了,他的腿只是扭傷了筋,擦破了皮,可是,他走路姿勢,一歪一歪,仿佛病情正在加重。
我模仿錢瘸子的樣子,還說:你別裝蒜了。
他悄悄告訴我:場部的劉干事要我保持英雄本色呢。
錢瘸子的本名叫錢西寶。問錢西寶,可能沒幾個人知道,過去,我們叫他錢包子,有個出處。他說起話來不著邊際,十句話,有九句吹牛、夸張。他能吃卻沒勁。有一回,我也吹了個牛,他說你這算什么?他就說了個肉包子的故事。他說有一回進食堂打飯,碰到一個包子,他想吃肉餡,就剝開包子皮,往里掏,掏呀掏呀,忽然發現有個人也在里邊打洞,正蹲在那兒掘呢,他就問:離肉餡還有多遠?那人說:大概還有一里路吧。他掘了半天,還是沒到達餡子。
那以后,我們就叫他錢包子了。他到食堂,最拿手的是蒸包子。他漸漸胖了白了。有一回,我們幾個單身漢聚會,喝了酒。錢瘸子一喝酒就牛皮烘烘。
他說,他這半輩子總算當一回英雄,啥英雄?他真希望那是一匹馬,可那是一頭毛驢,毛驢車,毛驢大概碰上相好的了,就亂闖著去追母驢,騷情吶。
我說:咋說成了馬呢?
他說:你們可要保持口徑一致,場部已給定了型,我沒說是馬受驚,那個干事啟發我說馬,小男孩說不清,被嚇懵了。
不久,場長被打倒了——農場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靠邊站,進“牛棚”,免不了批斗。錢瘸子就成了陪斗的對象。因為,錢瘸子救了場長的兒子,是走資派的兒子。那時,誰能保證自己的“英雄本色”呢?一夜之間,英雄可能變“狗熊”。造反派斗李場長很來勁,一斗,錢瘸子就得陪,他一瘸一瘸地走上臺,會場的目光都注視他了,好像他是主角——那一段時間的保留節目。
錢瘸子成了“走資兵”,就打發他回了大田。起初,他的腿明顯地瘸起來,有點夸張地傾斜著身子。我們確實促使了他的傾斜——揭發了他的事跡虛假的部分,變驢為馬。場長這才知道他手下的干事為了提高錢瘸子的形象,因為,受驚的馬更能顯示英雄風采。這倒符合錢瘸子吹牛的嗜好,他默認了。
下大田沒幾天,錢瘸子突然正常了,似乎“廣闊天地”改造了錢瘸子的腿。其實,過后,我聽說,錢瘸子要跟李場長劃清“界線”,決定消除瘸腿的習慣。
我和錢瘸子一起去農田出工,我故意在他面前一瘸一瘸地走,像是受了傳染,其實是引誘他。我說:你這么快就不瘸了,靈魂深處爆發了革命是不是?
他說:你別引誘我往那條道上走,你這家伙,出賣朋友。
我說:錢瘸子,我也不是個東西,可是,我不揭發你,我就要挨整,他們要打瘸我的腿。
不知不覺,錢瘸子又一瘸一瘸了,似乎瘸慣了,走得自在,一下子要正常走,得要時時警醒。我和他都笑了。瘸到了一起。不過,他說:食堂里干,肚子不慌,我這個人經不住餓。
他瘦下來。沙漠邊緣的綠洲,陽光很毒,不出幾天,他的臉黑了,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他干活,老是瞅通往連隊的機耕路,我知道,他巴望著送飯的牛車出現。他常向我借飯票。我不能拒絕,我畢竟欠了他,英雄落泊了。
第二年,李場長被解放了,而且,結合進農場“革委會”的班子。
我說:錢瘸子,希望的曙光出現了。
他說:我干我的職工,他戴他的官帽,我不沾他的光。
我說:也該給你平反呀。
他說:我本來就是小巴拉子,還能咋平反,要是平反,就叫我進食堂。
我說:你這個錢包子,缺乏遠大的革命理想。
他說:我的理想就是填飽肚子。
有一天,恢復原職的李場長來我們連視察春耕備耕進度。連長陪著李場長到了田頭。
我找著砍土鏝,模仿錢瘸子曾經瘸的樣子,我說:錢瘸子,你把老本行忘了?
似乎我的行為喚醒了錢瘸子的記憶,似乎錢瘸子倒著來模仿我,似乎錢瘸子不再擔心瘸腿會有忌諱,似乎瘸著走是他的專利,反正,他走著走著就瘸起來,而且,那么自然、那么自在,他的身體一擺一晃,如同機務班拖拉機上儀表盤上的指針。
大概李場長看見了春天的田野里錢瘸子的身影。錢瘸子走起路來絕對特征顯著,遠遠地就能看出獨特的瘸的姿態。
李場長走近,說:我兒子常提起你這個瘸子叔叔。
錢瘸子說:我走著玩玩,大家都叫我錢瘸子,我忍不住瘸給他們看看,逗逗樂。
李場長拍拍他的肩膀,說:西寶吶,委屈你了。
錢瘸子一本正經在李場長面前來回走,說:腿不瘸了,他們喜歡看我的瘸,我就瘸給他們看看,算是我的保留節目吧。
李場長離開后第二天,連長就找了錢瘸子,問他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錢瘸子拍拍肚子,說:爹娘給我的肚子,我對不住它。
錢瘸子回到食堂,他走路,很有趣,趁沒人時候,他會瘸著走一陣。我猜,他一本正經走路,好像是腿在端正態度,瘸著走,對他來說,是調節一下精神吧。
秋后,一個好收成,連隊來了個大聯歡,慶祝一下。都是各排各班出節目。炊事班趙班長唱了一首電影《地道戰》插曲,使我想到錢瘸子那個肉包子的故事。我起哄,要錢瘸子登臺表演節目,飯堂(是連隊開職工大會的地方)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為難錢瘸子了,他撓著后腦勺,說:我這莫合煙的嗓子,手腳都生了銹一樣,這樣吧,我給你們走一段,獻丑了。
當時,還不時興模特兒,可是,錢瘸子倒像模特兒,他一瘸一瘸地在臺上走,明顯地夸張了,接著,他拿起一根搟面杖,當拐杖,跟瘸腳配套。那還是我首次看到。我使勁地鼓掌。飯堂里回響著暴風雨般的掌聲。我拍著拍著,就去擦眼淚。我也弄不清我咋就流出淚了。
那以后,瘸成了錢瘸子的保留節目,逢了聯歡,必推他表演,他根本退縮不了。他不會掃大家的興。不過,他吹牛吹得少了。我認為,他把嘴巴的功夫轉移到了腿腳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