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條無法扯斷的根。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仍然走不出自己的家鄉,因為家鄉所發生的一切依舊會牽絆你,因為你血管里奔涌的依舊是先輩賜予你的血。2008年4月,我有幸參加“中國作家看慈溪”的采風活動,在生我養我的土地上蹀躞流連,讓少時的記憶穿越時空,與現時的所見所聞相連;讓家鄉如今的神采照耀我少時的夢想,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已經化為了現實。噢,這怎不讓我感慨萬千?繁華的市區、世所無匹的跨海大橋、聲名遠播的現代化企業、堪比花園的生態農莊……時光真如白駒過隙,我的心哪承受得住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然,最讓我吃驚的,仍然是那座氣勢磅礴的杭州灣跨海大橋。
幼時的我一直住在外婆家,一座名叫新浦的小鄉,沿河那條小街旁側的幾間朝東的板壁房,就是我住過數年的地方。板壁房以北,便是望不到盡頭的鹽堿地了。清末民初,這一帶尚是海涂,憑借一代代人篳路藍縷的艱苦筑塘,一寸寸土地方攬入懷。盡管變成田地已經多年,但鹽堿地的身份一時還是抹不去。記得那時新浦直至新閘的每一條田埂路、甚至一塊塊田畈,都浮有一層白鹽花,手指拈食,即有一股咸澀的味道。除了鹽堿地,這兒最易碰到的便是臺風了。夏秋時節,入夜,從杭州灣乃至東海刮過來的狂風,瘋狂地摧掠一座座可憐的村莊,樹梢發出無休無止的可怕尖嘯,板壁房在風中咔咔作響,而附近茅草屋的屋頂已經飛上了天空。外婆慌忙摟緊我,躲在床的最里側,嘴里一直嘟囔:臺風又來了,討債的臺風又來了!……是啊,誰能阻止臺風呢?就像誰能擺脫這里窮鄉僻壤的面貌?我的驚懼唯有因為疲乏而跌入睡眠的深淵方才中止。事實上,即使在夢中,臺風的巨翅依然擊打著我們,我們依舊無處可逃。
天高云淡的日子,外婆在堂前用木制織布機織布,線梭像魚一樣在條條經線下穿過。或者用她那架簡陋至極的紡線車紡線,團團棉花在外婆手中絲絲縷縷地紡出,變成了扯不完的細線。而頑劣的我總想扯斷它。外婆問我:新浦往北,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嗎?我答:新閘。外婆又問:新閘再往北呢?我答:后海。外婆眨著眼睛再問:那么后海再往北呢?我再也答不上來了,這實在是一個太過艱深的問題,如同現在有人問我宇宙外面是什么一樣。外婆見我已被難題鎮住,甚至忘了在紡線車或織布機上搗亂,不由得頗為得意。她像抖露一個天大秘密似地告訴我:你幾個舅舅都說了,過了后海,上岸,就是上海了。
上海?我依稀知道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是比縣城滸山大上幾百倍的城市,它那兒有一座24層樓的國際飯店,如果你想抬頭看它的屋頂,帽子就肯定要掉下來……它應該是非常遙遠的呀,難道它就在后海的對岸?
是的,過了后海,你就能到上海。噢,如果有一座橋就好了,我們走過橋去逛上海。整天勞作的外婆忽然浪漫了一下。
臺風歇息。我和姐姐去新閘村北面、八塘背后的丁壩看爸爸。爸爸是一個公社干部,正在那兒參加戰天斗地圍海造田的勞動。據說,向大海要土地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只要以筑海塘的方式不斷地向大海索取,我們將能獲得越來越遼闊的國土。由于患了嚴重的關節炎,爸爸已經不能再陷在海涂里干活了,他的任務是巡視丁壩,讓這條直插大海的直壩不出一絲一毫的問題。所謂丁壩,是指人工筑就的與海岸呈70度交角的堤塘,它的長度往往超過100米。丁壩能夠改變兩側潮流的速度和流向,從而在丁壩的兩側形成明顯的淤積,起到保灘護塘乃至加速促淤的作用。我和姐姐沿著丁壩一直往前走,兩側是剛剛形成的海涂,再往前便是渾濁的海水了。濁浪無邊,令我驚懼,仿佛渾濁的水底下躲藏著什么妖孽。然而,一想到只要跨越這片茫茫大海,就能抵達繁華的大都市,我的想象頓時插上了翅膀。我大聲地對姐姐喊:這條丁壩造得再長一點,再長一點就好啦!我們就可以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上海去!姐姐被我瘋狂的想象嚇壞了,思維甚至出現了片刻停頓。末了她一把拉住徑直往前沖的我說:留神腳下吧,當心別掉進海里去……
后海對岸就是大上海的印象,銘刻在心,無法抹去。在隨后的許多年中,我和很多慈溪人一樣,一腳跨過杭州灣的夢想始終不曾泯滅。記得從慈溪庵東至上海蘆潮港,曾經開行過氣墊船,路程顯然大大縮短了,但因氣墊船的運力、運行成本、安全等諸多難題困擾,那幾條氣墊船最后只能廢棄在海涂上。甚至有人想用直升飛機的方式跨越海灣,出于與氣墊船遭棄的同樣原因,還沒有起飛就已經流產。并不是沒有設想過索性造一座大橋,連我外婆都能想到的點子,早已在決策者的腦子里盤桓多時了,只是覺得那實在像一場夢,一場實在無法圓成現實的夢。
2003年12月,我與一群浙江作家一起,來到杭州灣跨海大橋建設工地。這是我離開家鄉多年后第一次來到海涂地。只見這片海涂地上熱火朝天。車輛忙碌,吊車林立,幾百米的棧橋已經搭就,海涂地上矗立起了幾座巨大而堅實的橋墩。難道,跨越后海之夢真的就要化為現實,而我腳下這片海涂地就是現實的起點?我撫摸那一根根伸向海灣深處的鋼筋,很想告訴外婆,那個久遠的夢,并不是無法實現的。此時的我就站在夢與現實的邊緣,甚至已經握住了伸向對岸的真切而堅實的手指……可是,外婆過世已近17年了。
“人類所有的才能之中,與神最相近的就是想象力。”這是法國物理學先驅帕斯卡說的。研究物理的人,仍然相信神;而永遠是唯物主義者的我們,同樣需要夢想,期冀夢想化為現實,并讓現實照耀夢想,讓夢想盡情展開翅膀,飛向更遠的彼岸。那天的我剛走上棧橋時,還表現得興奮難耐,像小時候在丁壩上奔跑那樣,跑了好幾個來回,但后來就沉默下來了,呆呆地望著海灣的那一頭,久久回不過神來。我突然被這片渾濁的海,被這座堅韌地伸向遠方的大橋徹底震撼了,從未有過的震撼。事實上,大橋只是一個象征,一個慈溪人戰天斗地、敢作敢為的象征。連世界第一的跨海大橋都敢造,還有什么能難倒慈溪人嗎?換句話說,只有慈溪人,才會無畏于浩淼無垠的海灣,勇敢地飛架一座跨海大橋。現實永遠需要夢想,而夢想也永遠需要現實來照耀,以孕育新的、更具氣魄的夢想。
“偶然晚步話滄桑,大塘之北海汪汪。歷唐宋元成沃壤,千戶百戶竟據攘……”(高翰《步大古塘懷古》)從四面八方移民于此的慈溪人,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始終與大海作著頑強的抗爭:與海潮斗,與臺風斗,與鹽堿地斗,向大海要土地,向大海要魚蟹,向大海要白鹽……打開任何一本慈溪史書,甚至是一部鎮志、一本村史,透過貌似平實的史事,簡略含蓄的語句,慈溪人特有的秉性依然躍然而出:堅韌、不屈、耐勞、隱忍,驍勇而睿智,豁達而執著,憂患而樂觀,堅守而拓新……是的,我是慈溪人,沉穩低調是慈溪人始終遵從的傳統作派,但面對大海和大橋,我實在抑制不住那份身為慈溪人的強烈自豪。
此時,2008年4月,我正站在即將竣工通車的杭州灣大橋的中段位置。放眼四望,渾濁的海灣在艷陽之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南北兩岸的陸地都掩沒在海水的那頭,讓每一個在場的作家都能強烈地感受跨海大橋的真實含義。所有建橋過程中的艱難困苦都以眼前的壯觀恢宏作了極好的詮釋,且已轉換了另一種更為感人的形式。我反復撫摸大橋橋欄,與4年多前撫摸大橋工地上那一根根伸向海灣深處的鋼筋相比,終于握緊了這份現實的激動無比強烈。
外婆啊,我要告訴您,跨越后海、通往上海的大橋已經造好了!現在,我就站在這座大橋上!……我突然雙淚橫流。
似乎只有慈溪人,才更加清楚這座大橋的份量。所以,與海灣對岸的嘉興相比,慈溪人跨越海灣、接軌上海的心情更為迫切,熱情更為高漲。聽說,當大橋的建設資金出現了一些困難的時候,無需發動,眾多慈溪企業家已互相通報信息,齊心協力,悄然籌集了資金,填補上那些空缺。這可是世界第一的跨海大橋啊,所需資金可是天文數字!沒關系,在慈溪人面前,這一切都不是無法逾越的障礙。祖先們已與這片大海、這道天塹苦苦奮戰了千百年,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可使精衛填海、愚公移山之類的傳說黯然失色。大橋即將飛架南北,千古夙愿即將實現,我們送上幾根鋼梁、添上幾座橋墩,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何況這還是一項回報頗豐的投資呢……大橋由此便更堅實、更從容地朝前延伸。
后海依舊,但我們已經有了一座跨海大橋。大橋引發了杭州灣南岸建設開發的熱潮,昔日貧瘠的海涂地、鹽堿地成了炙手可熱的寶藏。大橋南岸開發區的建設起點、開發規模非同尋常,令我們這些參觀者咋舌。難道慈溪人還想在杭州灣南岸這片自己的土地上,再造一個大上海?!……這是一個更具浪漫、但決非虛妄,且已被輝煌現實照耀著、必定會實現的美麗夢想。
噢,這只是一座跨海大橋嗎?她所跨越的,只是一個杭州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