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煙（組詩六首）

賣掃帚的人

他臟，臉上有污痕，頭上有灰土

他加劇了城市的臟

他破舊的自行車，和吃重的輻條

裹著田野的泥衣

他躲在一個角落里，似乎

此地正適宜掃帚生活

他借微茫的燈光，查驗鈔票真偽

疑懼，像冬天的田鼠

他呼出的冷氣，凝成霜，掛在

城市，又黑又冷的眉毛上

他希望灰塵涌來

鋪天蓋地，將他埋葬……

園藝工

他在屠戮春天

鋸掉向天空奔跑的樹枝!

剪去向夢想綻放的花朵!

儼然

一座園林的帝王

偉大的訓導者

以自然為生的

反自然主義者

突突突突——

咔咔咔咔——

以美的名義。藝術的名義

老鏡子

一個老人從我面前走過。瘦。黑

臉皮像團皺的破布。雪發蓬亂

腰身，比荒地里的谷穗還要謙卑

一雙舊鞋，像兩塊石頭

仿佛他一生的勞頓沉淀于此

一棵樹的黃葉都從我面前飄過去了

他還在我面前晃動。咳嗽。喘息

像一條淤泥里的老船……

這時!他扭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驚詫的眼睛，堆犁出更多的額溝

錯愕的下巴，拉長了本已漫長的臉

天哪!這不就是老年的我么?!

是我。沒錯。一模一樣。肉疣。黑斑

那一滴眼角濁淚，泛出我記憶深處的微光

可他身邊為何：沒有相濡以沫的妻子

沒有軟而暖的牽手——

那他就不是我。不可能是我。不會是我

這老人真逗!牙都掉光了還誆人

快叫你的兒子領你回家去吧……

夢

一個弱女子，拿著一把刀，朝我笑

而臉上掛著淚。一陣冷風襲過

她把刀子刺進了自己的腹部!

刀子首先紅了，接著是她的手，下肢

和晦暗的地面。濃稠的血

像一群密匝匝行進的紅螞蟻

她用刀子在腹內反復攪動，像為一個人熬

一鍋米粥。接著我聽見一個嬰兒的啼哭

從刀子處，和鮮血一起往外涌

她臉上的汗珠，剛剛從體內的刀尖上

逃脫出來：慘白，顫抖，喘息

她問我，我疼了嗎?我痛了嗎?

我不叫疼痛，但他們叫我疼痛，我就叫疼痛

好了。現在，我死了，疼痛死了……

受傷

這城市里的人像熱帶魚。一群群的

孔雀

紅箭

藍箭

燕兒

黑瑪麗

我早已成為其中的一條，相忘于水

血雖是紅的，但已失去祖籍的特征

傍晚，我在街道上散步，身后突然

傳來了嗩吶聲——

高亢

凄婉

深情

我一下子從魚缸里跳了出來!

回了一個故鄉的頭

因為過猛，竟扭傷了脖子

直到撞著一條條

孔雀

紅箭

藍箭

燕兒

黑瑪麗

還回不過神來……

乘纜車上山的人

讓我想起轆轤，井繩和水桶

他們就像水桶里的水!只是沒有水桶里的

水：沉靜，清澈，涼爽，充滿甜意。這么一大桶

水：擁擠，喧嘩，暈眩，心跳加速

我攥緊手中的木柄，吃勁搖，不敢有絲毫閃失

一位游客說：捷徑是存在的!

一根繩子，把這些走捷徑的水，一桶桶

往山上提……這些水越來越多。我水桶里的

水：越來越少，混濁，散發異味

一只鳥像一只小巧的水桶從我頭頂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