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盛滿少年心事的芒果林,如今已變成了一澤茫茫的菱角田。兒時的回憶在時間的河流里漸漸沉淪,快樂終成彼岸盛放的花朵。
夜已經很深了,我卻睡不著,想起了某個臺風肆虐的晚上,小林說的那句話——小時候的夏天最美。黑暗中,忽然幻化出一幅幅熟悉而模糊的畫面,像懷舊的黑白電影,慢慢地靜靜地播放。迷離恍惚間,我又回到了過去那一年一年的時光。
1
小林是三姑媽家里九代單傳的孩子,我比他早41天出生,是小表姐。小林喜歡和我這個年紀差不多的小姐姐玩,于是我就裝出一副小大人的臉孔,扮演著好姐姐的角色。
我時常逗小林,你是姑媽在村口那棵大榕樹下撿回來的,要不你怎么是雙眼皮,姑媽姑丈卻是單眼皮?小林很相信我這個姐姐,就連同這漏洞百出的話他也相信。我當時就覺得小林難過得滿眼淚水的樣子很好玩,僅此而已。當然,健忘的小林通常都不會難過太久,一只小蜻蜓或一塊鵝卵石就能哄得他笑逐顏開。
大人們都說他們愛小林,不過他們的愛卻讓我膽顫心驚。有一次小林不肯吃飯,姑丈便生氣地拿出一根專門用來教訓小孩子的細竹枝。小林犟得很,就是不吃,還打翻了姑媽推過來的飯碗。不用說,這回他當然“在劫難逃”。
第二天,我看見小林腿上的傷痕紅腫得像一條條蚯蚓,觸目驚心。疼嗎?我問。小林點點頭,委屈地掉著眼淚說,好疼,姐。我不知所措,只能像個蹩腳的演員,笨拙地安慰他說,不哭不哭,男子漢不能哭??墒呛锰郯?。小林用瘦弱的手背抹了抹眼淚哽咽道。姐,要是我死了你會哭嗎?小林問。
那時的我們還不太清楚死亡的含義。但我想,要是小林死了,我肯定會哭的。于是我很肯定地說,會的,姐會哭的。說的時候我還在想,小林還是小孩子,小孩子是不會死的。在年幼有限的認知里,死亡就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安靜地被人抬入棺材,從此永埋地下。如果小林死了,我會用最潔白的羽毛鋪在他身上,還要編織一對巨大的翅膀插在他背后。這樣,等大人們入睡后,他就能悄悄地飛走了。
粗心的大人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給小林的傷害有多大。善良的小林也許不會恨他們,但他也不會毫無芥蒂地再去愛他們了。小林仍然很聽姐姐的話,可是大人們都說他變了,不乖了。
有一次小林問我,姐,你會不會討厭我?我怎么會討厭你呢?我有點傷心。他那么乖,那么可愛。奶奶給他塊花生糖,他就掰成兩半,大的那半給我??措娨曀麖膩聿粫覔岊l道。玩游戲的時候他總是甘愿做賊,讓我做威風凜凜的警察。還有上次蜜蜂蟄我,他居然挺身而出替我趕走了它,他的額頭上還被蟄了個大腫包……我大聲對他說,大人們什么都不知道,卻自以為是地說你不乖!
2
7月,陽光斜斜地穿過高大濃密的芒果樹,打在一塊番薯田里。溫熱的風一過,油綠油綠的番薯藤便顫動著,像憩夢中醒來后少女抻的懶腰。也許是我和小林的到來,驚擾了它們。
我們蹲在田邊,小心翼翼地挖了3個紫紅色外皮的番薯,嫌其中一個太小,扔了。然后我們一人一個跑到剛剛收割完的稻田里,用蒸發了水分的稻草生火,烤了吃。我真佩服大人們的先知先覺,我們才剛剛心滿意足地舔完手指,他們就知道了。小林搶著認了全部過錯,姑丈那根可惡的竹枝又派上了用場。那時我真痛恨姑丈,不明白他為什么總是要生小林的氣,而且每次生了氣都要打他。我爸爸就從來沒有打過我??上覜]有姑丈那么高壯,不然我肯定會站出來保護小林。因此,我只能趁他不在時,偷偷地將那根留了不少陰影給小林的竹枝折斷,扔進魚塘,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誰知這卻給小林帶來了更深的痛苦,姑丈換了根拇指粗的木棍。
自此,我們再不敢隨便去番薯田。于是,我們開始去家里大人承包的那片芒果林玩。我清晰地記得那片林子四面交錯的每一條路——哪條通往最高大的那棵芒果樹;哪條被小青河截斷了,大人建了座簡易的小木橋;哪條路的盡頭是我們的秘密基地……這些我閉上眼睛都能找到。
我和小林的秘密基地,在林子最北端的一個角落,因為地不太肥,芒果樹長得不好,大人們都不怎么留意這里。久而久之,空出的地方就長出了青青的雜草。夏天那里會開滿橘黃色的小雛菊、白雪般的蒲公英、紫紅紫紅的野葵,有時還會有暗茶色的抹布花,像一個花兒的天堂。
有時候,我們到那兒什么也不干,只是安靜地坐著,仰望頭頂被樹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藍天,一直一直地仰望,直到脖子酸疼?;蛟S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們學會了沉默,懂得了隱瞞,開始真正地長大。
每當小林受了我認為的委屈,我們就跑到那兒。我們會在那里坐很久很久,久到夏風吹落了西天金黃色的彩霞,樹冠都被鑲了層厚厚的金邊。我把用蒲公英、小雛菊編織成的小花環戴在他頭上,然后牽著他冰冷的小手走回家。路上我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如果你迷路了,只要抬起頭,朝著山頂上那個電視塔的方向走,就能走到我們的村子。
姐,你會丟下小林嗎?
當然不會。
如果我迷路了,姐一定要去找我。
好。
3
8月,枝頭上的芒果碧綠光滑,好像掛了一樹青翠欲滴的鈴鐺,風一過,千萬個鈴鐺轉動著,響成一片豐收的協奏曲。大人們分外忙碌起來,他們要趕在芒果成熟變黃之前將它們摘下,洗凈,裝箱,放入倉庫,等待運輸。
我和小林還是小孩子,只能將大人遺落在地上的或從樹上掉下來的次等芒果撿起來,放入竹簍,裝滿一簍就叫大人來搬走。我們的工作完全自愿,沒人監督,所以很輕松。我們當然也就玩樂多于工作,例如比賽誰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撿最多的芒果,又或者在泥地里比賽跳遠。餓了,我們就爬上芒果樹,摘幾個金黃的芒果,狼吞虎咽。柔軟的果肉,酸酸甜甜的,那真是人間最美好的味道。我們坐在粗壯的樹丫上吃著芒果,腿在空中蕩啊蕩,蕩成一幅水彩畫。我說,我要嫁給芒果。小林說,我也要。金黃色的汁液在他臉上盛開了一朵燦爛的黃花。
斜陽掉入流經全村的飛沙河,染紅了兩岸的白頭蘆葦,我們滿載而歸。吃過飯,大人們開始清洗沾在芒果上的泥土。我和小林就滿地跑,有時連螢火蟲也來湊熱鬧。很多時候我們會去摘幾朵粉白粉白的叮當花,只要舉起來定住一會兒,就會有螢火蟲飛進去,于是叮當花就變成了熠熠生輝的小燈籠。這些朦朧的光,一直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中,它讓我知道,我的童年是幸福的。
4
小林說,姐,我不想走。
17歲的我似乎又看見自己奔跑在樹葉遮天蔽日的芒果林里,看見滿地陽光碎片的秘密基地小野花盛開出一個燦爛的天堂,我還看見芒果的汁液在小林的唇邊漾開一朵甜蜜的黃花。
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小林說話,可小林已經走了。芒果樹綠得無邊無際,收獲的季節已經結束。南方的冬天,綠色并沒有褪去,但小林的影子卻沒有了。
我突然記起來,小林已經走了,就在12歲那年,他消失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林里。
小林說不想走的那年,小學剛畢業。那個蟬聲雨般席卷而來的夏天,姑丈說小林成績不好,不是讀書的料,然后就將他送到一所遙遠的文武學校,完全不理小林粒粒晶瑩的眼淚和聲嘶力竭的哀求。我不明白,為什么姑丈的一意孤行會得到其他大人的贊同?;蛟S有好多事,都是我們無法理解的。
小林去了一個叫湛江的地方,那里有一望無際大海,藍得詭異;那里有雪白的沙灘,細細的白沙隱約著精致的貝殼;那里還有一所文武學校,禁錮了小林差不多6年。所以我對那個叫湛江的地方有說不出的厭惡,盡管大家都說那是一座美麗的城市。
小林走了,被大人們逼走了。
5
小林失蹤了,在他還有半年就要高中畢業的時候。
我認真地備戰高考,高三了,沒有什么東西比高考重要。我的若無其事得到了母親的稱贊,她欣慰地泡了杯甘甜的蓮子茶給我。吹開裊裊的熱氣,蓮子的清香撲鼻而來,溫熱的茶水,帶著被陽光曬過的味道,在唇齒間流連。我的眼淚簌簌而下。因為母親說,幸好你沒有小林那么不懂事。
在小林失蹤的那一個月里,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探究。隱約聽到的信息是,他跟著一幫小混混,四處流浪,惹是生非。
小林退學了,帶著大人們責備的話語和失望的眼神。當然,他也不得不退學,昏迷的他,失去了說不的權利,卻得到了一直想得到的自由。他出車禍了,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載著他的混混兄弟騎摩托車在公路上飆車,結果撞到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他的兄弟僥幸沒事,慌得逃了,留下已經昏迷的小林和被撞斷了腿的醉漢。
小林斷了一條腿和兩條肋骨,右手骨折,輕微腦震蕩,昏迷了一個星期。我去探望小林的時候,他剛從昏迷中醒來。夕陽的紅光從病房里的玻璃窗涌進來,鋪在小林的身上。小林的全身幾乎沒有一處是完整的,打著石膏的腿和右手,纏著繃帶的頭,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涂上了紅紅紫紫的藥水。他睜開眼睛,迷蒙的霧氣在他眼里蒸騰。
姐。
嗯。
我回來了。
然后,一群醫生護士進來了。檢查,詢問,打點滴。小林像個失去了生氣的布娃娃,任由擺布,無法拒絕,無法反抗。
穿白袍的人走了以后,病房里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小林疲憊地閉上眼睛。我站在窗前,聽到時間滴落的聲音,碎了一地。記憶里綠色的天空綴滿了五彩的野花,燦爛無比,像星星一樣璀璨奪目。林中的芒果樹結滿了瑩潤的綠叮當,夕陽之下,像一串串好看的燈籠,在晚風中搖晃著誘人的香甜。我伸手想去撫摸那片繽紛的野花和青綠的芒果,卻夠不著。
小林回來了,卻已經越走越遠,遠得我無法再觸及。
6
幾個月后,我考上了一所師范大學的中文系,小林也差不多康復了。
那次車禍,除了小林的十多萬醫藥費,姑媽家還要賠給那個醉漢10萬塊錢,以前賺下的錢,大概也花得七七八八了。小林病好了,心里的創傷卻無法得到治療。沒有人去關心他為什么要逃學;沒有人試想過在危難關頭,被所謂的兄弟丟棄,他有沒有受傷;更沒有人知道花光了家里的錢,他會不會愧疚。沒有人打算了解他,他們總是那樣自以為是,不顧他的想法,就安排好一切。
我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小林已經被安排好了以后的路,他跟著我父親去工地當學徒,學開泥頭車、鏟車、拖拉機、勾機等各種車,一年以后就可以出師,考了車牌就可以正式上工,賺錢養自己養家了。連高中文憑也沒有的他,被大人放在了一個所謂的最適合最有保障的位置上。小林接受了這個安排,在這種時候,再多的扭扭捏捏就顯得太幼稚太不懂事了?;蛟S,一切都順著大人的意愿發展才叫理所當然。
臨走前一個星期,臺風肆虐,卷走了夏天的燥熱與白晃晃的陽光。停電了,家里人都早早地睡下了。
窗外,雨疾風驟。小林忽然對我說,小時候的夏天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