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冰鞋滑過我１７歲的青春

我答應你，從明天開始，穿上運動鞋，腳踏實地去上每一節(jié)課。你也要答應我，一定不要落后，要拼命地追上米小彎老師啊！

一

省師大畢業(yè)的哥哥去市一中報到的當天，就履行了他的諾言，將我自打填了市一中的志愿起，便日日覬覦著的一雙銀灰色旱冰鞋，買回來作為我考入一中的獎賞。

開學的第一天，我既不屑乘出租，也不愿坐哥哥的單車，非要穿酷酷的旱冰鞋，自己溜達過去。從家到學校也就4里路的樣子，但卻要過四五個擁擠繁忙的十字路口。起初哥哥還不放心我的技術，非要我拉著他的后車架，慢慢滑。我驕傲地一揚下巴，嗖地甩下他，在形形色色的車縫里魚一樣穿梭起來。在我箭一般飛快地沖過兩個車喇叭幾乎奏成交響樂的路口之后，哥哥終于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大叫：“別逞能了，唐飛，I服了you啦！”

我終于放慢了速度，抓著他的車把，頭也不抬地高聲嚷：“哥，學校里有沒有新來的漂亮女老師啊？”“你小子還有戀師情結(jié)啊，小心我在媽面前告你狀！”“好啊，我就說是替她老人家找的大兒媳，看不樂壞她才怪！”我在瘋狂的滑速里無意中瞥見哥哥，發(fā)現(xiàn)他神采飛揚的眸子里，竟?jié)M是溫暖和柔情。

到了教學樓門口時，哥哥才又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拉住穿著旱冰鞋如履平地般踏上兩層臺階的我，鄭重其事地矚咐道：“小飛，以后不論在教室還是辦公室里見了哥哥，還是改稱呼的好。記住了，我可是個不徇私情的好老師。”

我蹬蹬蹬地爬上一層樓后，才笑瞇瞇地回過頭來，扮了個鬼臉:“記住啦，唐浩老板（班），我也會給足你面子，做個不徇私情的好學生的！”

二

第一天的課，很是輕松，老師們輪流作自我介紹。全都是年紀一大把榮譽稱號也一大把的老教師，除了年輕得幾乎辨不出是老師還是學生的哥哥，還有一下子便將全班學生的心擄獲住的語文老師米小彎。

隔壁班的男生們看見清秀可人的米小彎夾著備課本，美麗的小詩一樣飄過來，卻沒在他們門口停留上一秒時，都嫉妒得快要瘋掉了。所以，下課鈴剛一響，他們一板一眼的語文老太，便被一窩蜂涌出的學生擠得幾乎半懸浮起來。這股暗流一直涌到我們班門口，就再也凝滯不動了。我看著忿忿擠出去的語文老太，和她“移情別戀”的弟子們，竟忍不住笑起來。笑完了當然沒忘記嗖地一下滑到門口去，替溫柔迷人的米小彎老師，在圍得水泄不通的門口殺出一條大道來，且一直引領她下了樓，才停住腳，還重申了我的名號：“ 米老師，我叫唐飛，唐老鴨的唐，張飛的飛。我以后會全心全意為您做好課代表。”米小彎老師仰頭看著足足高她一頭的我，沒說話，卻送了我一個無限感激的微笑，而后一低頭，一步步裊娜地下了樓。

晚上我破例沒看電視，硬拉著哥哥給他講一天的見聞。在我自己都沒有發(fā)覺，談了足足一個小時米小彎老師的清純秀美、溫婉可人、多才多藝之后，一直沒作聲的哥哥啪地拍了我一掌，小心翼翼地問：“你小子別是暗戀上米老師了吧？”我看著一向?qū)ξ覍捜葜翗O的哥哥滿臉的緊張和不安，沒有理會，卻是一把拉過毛毯蒙了頭，又幸福地閉了眼，放電影似的想著米小彎老師彎月似的細眉，清澄透亮的雙眸，微微上翹的嘴角，還有一抹淺淺動人的微笑，便忍不住呵呵笑出了聲。而后我猛地一掀毛毯，攔過哥哥的腦袋來，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小聲說：“我想我是真的暗——戀——上——米——小——彎——啦！”

看著樂得不知東西南北的我，哥哥嘆口氣沒說什么，便幫我蓋好毛毯出去了。

第二天的班會，哥哥開了個小型討論會，讓臺下目瞪口呆的我們，一個個站起來，談談關于對愛情和學業(yè)的看法。都是十六七歲還說不出愛究竟是什么的毛孩子，又加上有老師在一旁站著，當然都是含含糊糊三言兩語地說完便急急坐下。唯獨我，大無畏地滑到講臺上，一昂頭，說：“其實有時候，愛不僅可以讓我們瘋狂地忘記一切阻攔，而且不論成功與失敗，都可以成為一種最強有力的動力！” 斜眼瞟了一下哥哥，他緊緊鎖住的額頭，竟倏地松馳下來。

三

不管老師們怎樣拿了怪異的眼神看我長了“翅膀”的大腳板，我照舊在課前殷勤地滑到米小彎老師的辦公室，多此一舉地幫她拿備課本，又問有沒有事情可以效勞，或是下課后在走廊擁擠的學生堆里，給她沖出一條道來，又拿了源源不斷的問題合情合理地將“護送”進行到底。偶爾在路上碰見哥哥，我還會一邊喋喋不休地與米小彎老師探討問題，一邊豪邁不羈地朝他揮揮手，點點頭。

米小彎老師有足夠好的耐性和修養(yǎng)，任我以五花八門的理由去語文辦公室里轉(zhuǎn)。直到有一天，我剛剛滑到她的辦公桌前，喇叭里忽然傳來教務主任聲嘶力竭的聲音：“為配合老師安靜地辦公，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請學生不要到辦公室找任課老師閑聊。特此警告！”我想起在樓道里屢次三番地想攔住我教訓一頓，結(jié)果都被我飛一樣的速度嚇得閃到一邊去的教務主任，知道了，再這樣一天無數(shù)次地“闖”語文辦公室，我這個語文課代表的芝麻官丟了是小，給米小彎老師帶來言語上的傷害，卻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幾天后的一個午后，哥哥讓學生捎話給我，放學后在校門口等他。那天米小彎老師在課上念了我的作文，又說了一些讓我?guī)捉鼤炑５脑~匯，所以我沒等得及聽完班長羅哩羅唆的通知，便偷偷從后門一彎腰滑出了教室，飛奔到校門口準備給哥哥炫耀一番了。

10月傍晚的空氣里，有薄荷般清涼恬淡的味道，我握著有米小彎老師優(yōu)美批語的作文本，看著天邊絢爛鋪陳著的大片大片的夕陽，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快要燃燒起來了。直到有兩只手同時在我背后拍了一掌，我不安分的心，才“哐當”一聲落回原地。轉(zhuǎn)過頭看時，我狠狠地吃了一驚，身后站著的，除了哥哥，竟還有一身玫紅色長裙，含羞帶笑的米小彎老師。

我是在哥哥又“嗨”地捶了我一拳后，才一下子醒悟過來的，我很高聲地喊了一聲“ 米老師好”。我看見米小彎老師很調(diào)皮地歪頭看了哥哥一眼，而后哄小孩似的笑問我：“唐飛， 米老師去你家做客，歡迎不歡迎啊？”我迅速地繞到哥哥身后去，抓住他的后車架無比幸福地沖著他們的后背喊：“Ofcourse ，welcometoourhome！”

一路上，我瘋了似的嗷嗷唱歌給他們聽，在他們哈哈笑著看我的時候，我又飛一樣滑到他們前面去，鷹一般張開胳膊，引領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人群川流不息的路口。偶爾我還會啪地躥到哥哥的后車架上去，把頭倚在他溫暖結(jié)實的后背上，仰頭看天上呼啦啦飛過的鴿子。我聽見米小彎老師玫紅色的長裙在風里歌兒一樣暢然作響，而哥哥的笑聲，則是其中最響亮的那個音符。

我想我是太過興奮了吧，否則不會在哥哥的臉色微微有些難看了，還將啤酒像白開水一樣一杯接一杯地喝。 米小彎老師走出去好遠了，我還對著她被哥哥安全護佑著的嬌小背影，一遍遍地揮著手，且用力高喊著：“ 米老師以后常來玩啊……”最后是一邊收拾滿桌的狼藉，一邊歡快地哼著小曲的媽媽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丟下一句：沒發(fā)燒啊！我才一下子安靜下來，看著我和哥哥在旱冰場上拍下的照片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滑旱冰的時候把腿摔斷了都不哭，所以再也不應該有什么事情，值得我這么勇敢的男子漢掉眼淚了！可是這樣想著的時候，淚，還是一滴滴地落下來了。我終于知道，心里的痛，來的時候，原是比任何外在的創(chuàng)傷，都要兇猛都要劇烈的。

四

我是在幾天后的一個課間，滑過教務主任的辦公室，被他硬生生給攔住的時候，才知道班長下的那個羅哩羅唆的通知，原來是沖我來的。通知上讓所有的課代表去教務主任那兒開會，無故不到者，給予警告處分。我當然不在乎什么處分，倒是對教務主任在會上的表現(xiàn)甚感興趣。據(jù)說他批我批上了癮，連帶把哥哥和米小彎老師也一塊兒給批了。至于原因，則是目無尊長、鋒芒過露、行為激進之類的詞匯。

我看著教務主任亮光光的腦袋，還有他惡狠狠盯住我旱冰鞋的滑稽模樣，竟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想怎么一不小心，自己就成了激進分子？而米小彎老師，因為將我的那篇《會飛的鞋子》印成了鉛字，驕傲地分發(fā)給外班的語文老師，亦被扣了一頂“鋒芒過露”的帽子。原來，即使從苦難的學生時代逃出來做老師，挨批的命運，也還是會不離不棄地跟著啊。

我依然會在米小彎老師提出問題的瞬間，高高地把手舉過頭頂；也依然會流星般滑到講臺前，幫她把黑板擦得干干凈凈且不起丁點粉塵；亦會當著很多老師和同學的面，替哥哥邀請她去我們家共進晚餐，而后在微涼的夜色里，看她和哥哥手拉著手，慢慢地沿著城墻走，一轉(zhuǎn)身，就再也找不見。

只是，誰都不知道，我的心里，有怎樣的痛，在慢慢慢慢地劃過。就像旱冰鞋在結(jié)了冰的河面上滑過時的痕跡，不鮮明，卻刻入冰層里。

五

11月12日，是我的生日，恰好是個周末。哥哥陪我去市里最漂亮的旱冰場滑旱冰。像是演員登上自己鐘愛一生的舞臺，我酣暢淋漓地嘗試著所有新鮮刺激驚險的動作。時而像線條流暢的魚，在舒緩的音樂里逍遙自在地穿行；時而像只鷹，從高地上以擋不住的速度俯沖下來。偶爾，我也會故意在前方擋住哥哥的去路，在他轉(zhuǎn)身時，又唰地一下繞過去截住他。有好幾次，眼看著哥哥在人群里快被我逼倒了，我這才瀟灑地伸出手去，將他牢牢地拉住，而后并排與他前行。

耳邊有風，在呼呼地響著，我聽見哥哥拼命地朝我喊：“小飛，你知道米小彎老師報名的事嗎？”我頭也不回地問：“報什么名啊？”“研究生考試啊！”我依然沒有剎住飛一般的速度，直到我累得喘不過氣來，才慢慢地蹲下去，看一只又一只腳嘩嘩地從我眼前滑過；而后另有一只腳，滑過去，又滑回來，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頭，看著哥哥：“哥，我答應你，從明天開始，穿上運動鞋，腳踏實地去上每一節(jié)課。你也要答應我，一定不要落后，要拼命地追上米小彎老師啊！”

不等哥哥說完他的謝謝，我便又起身，去追趕那個老是對技術不佳的哥哥橫沖直撞的大塊頭。我要讓哥哥知道，不只他可以在領導面前護佑我，讓我自由自在地飛了這么久，有時候做弟弟的，亦可以借給他，一只安全有力的大手。

其實，17歲的我，在高中第一節(jié)語文課開始的那個瞬間，就已然明白，應該怎樣像愛哥哥一樣，愛著被那么多人喜歡和嫉妒著的米小彎老師了。

編輯/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