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落日的棋和綠茶

原來，我們都活在各自的孤城里，有了朋友，我們心里的空城才充盈了起來……

1

那一年，謝軍得了世界冠軍，一時間，全國上下，學棋成風。母親急急地讓我停了鋼琴訓練，也去少年宮報了國際象棋班。在此之前，我對謝軍，對國際象棋一無所知，甚至連那漂亮的紫檀色棋子都沒見過。

我其實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很快地，我就像不喜歡鋼琴一樣，厭煩了國際象棋的學習，我不知道那棋盤上的戰馬嘶鳴有什么意義。

老師講棋時，我的眼睛四處搜尋，于是看到了同樣東張西望的方茶茶。

方茶茶的目光像天上的煙花一樣明亮。這是我第一眼看到方茶茶時心里想出的句子。那時我是個愛做夢的文學少女，見了一些人，一些事，心里首先出現的是各種稀奇古怪的句子。后來，我把這句說給方茶茶聽，她眨巴著大眼睛，吃了一口“米老大”米花糖說：你的想象力很有限，難成大器，安妮寶貝、張愛玲之類的就別想了，做個張曉嫻都得費點勁。我嘻皮笑臉地說：我這是夸你呢，大概是用詞不夠兇狠吧，那么改一下，方茶茶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有力度行不？

方茶茶說：尤尤，你就沒看到憂傷嗎？

暈倒，17歲的我，從來不知道憂傷為何物。看到小說里男女主人公的生離死別，我本來想哭，想著想著居然就笑了出來。

可是方茶茶說她憂傷。我問：為什么呢？你爸打你嗎？

她搖了搖頭，說：從小到大，從沒有人打過我。

我踢了一下腳邊的石子，那你憂傷個什么勁呀？我爸打我，我都沒憂傷，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

方茶茶不再吭聲。

跟她分手時，手里拿著從她那借來的瓊瑤的《秋歌》，我倒真有些憂傷了。方茶茶多好，可以隨便買喜歡的磁帶，隨便買喜歡的書。而我，總是得借借借，還得拍著胸脯向人家保證，明天一定還，不還是小狗。那樣子一定像極了小丑。還有，方茶茶那么漂亮，像天使，而我，像企鵝。她還憂傷。老大，有沒有搞錯啊，憂傷的是我好不好？

進了家門老媽說：快去幫媽打醬油。我大聲嚷著：沒看到人家正憂傷呢嘛？可是，說完這句話的后果是，老媽抓起鍋臺上的筷子就給了我一下。我只好乖乖地去打醬油了。

你不承認都不行，有些人的命是真的好，還不知足。

2

我和方茶茶能成為好朋友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是個平凡而且愛幻想的女孩子，而方茶茶很現實。她說她愿意跟我交朋友，是因為我拿國際象棋時的手很漂亮。我擺弄著手反反復復看了又看，不得不承認老媽說的話有道理：學什么都不白學。我抓棋子漂亮，實在該感謝鋼琴班的訓練。

我說：方茶茶，我喜歡你的名字，很清淡，有茶香。哪像我的，怎么聽怎么都像苦命女。

方茶茶又在吃米花糖，她說：哪兒呀，我老媽搗騰服裝發了財后，便想學人家小資喝綠茶，結果，我就成了犧牲品啦，叫茶。要我聽，感覺就像滿臉都長滿了茶沫一樣的雀斑呢！

我笑出聲來。茶茶的皮膚細致如瓷，哪會有雀斑呢！倒是我，丑小鴨樣的，面餅子臉上，鼻子邊上芝麻鹽樣地灑滿了雀斑，煩都煩死了。

我和茶茶一樣不愛國際象棋，于是便在傍晚從國際象棋輔導班里逃出來，藏在公園假山的涼亭里，一邊八卦，一邊看落日。

茶茶說：尤尤，你說戀愛的滋味是什么樣的？我吹著泡泡糖，說：大概是甜的吧，像薄荷糖，那種清清爽爽的甜。

茶茶說她喜歡上一個壞男生，他很多游戲都可以打通關，卻沒有一門功課及格，還有，他的眼神憂郁深情，像黎明。我呸了一聲，說：大小姐，你以為是在演戲啊！

后來我看到了那個叫舒雨湖的男孩子騎著單車，站在那里喊方茶茶，我覺得方茶茶真挺沒品位的，這男生除了個子高，簡直就沒什么了。我不喜歡眼神陰郁的男生，而舒雨湖恰恰就是。

可是，誰叫我和茶茶是朋友呢，接受方茶茶，就得接受目光像秋天的舒雨湖。還好他是個安靜的男生，我們嘰嘰喳喳說話時，他就安安靜靜坐在邊上看落日，偶爾，也會來一句：你們兩頂得上三百只鴨子。我們便群起而攻之。我們看瓊瑤，他便看厚得可以當枕頭的金庸。我說：舒雨湖，就你那文文弱弱的樣子，還武俠呢，省省吧！舒雨湖便一本正經地說：你以為武俠就是好勇斗狠嗎？那你就錯了，武俠是一種震攝力，有功夫，才能更好地幫助別人。那一刻，他的眼睛亮亮的，仿佛他就是俠之大者的郭靖。

我們斗嘴時，方茶茶就輕聲地哼歌，她說她長大了要當林憶蓮那樣的歌星。我說：你的眼睛得填上三分之二才行。

我們的國際象棋終于半途而廢，我開始迷上金庸的武俠小說，發誓長大要當個女武俠作家，開一個婉約武俠新門派。我對舒雨湖說：你就等著看我的大作吧，或者我現在就給你簽個名？

3

因為武俠，我在班級里擁有了很多鐵哥們兒，他們常常跟我探討降龍十八掌在《射雕》里出現過多少回這樣很專業的問題。我把這些說給方茶茶聽，她有些心不在焉。那時，我們已經不總去公園假山的小亭子了，方茶茶的媽媽開始培養方茶茶做個淑女，據說還請了專門的禮儀老師。

方茶茶給我走貓步，一舉手一投足，擺著做作兩個字。我咯咯咯地笑時，方茶茶糾正我，她說：尤尤，老師說，笑不露齒。我白了她一眼，說：你有點像戴安娜王妃了。

再見面時，我們居然不知說些什么才好。半晌，茶茶說：尤尤，雨湖說他不喜歡我了。

我踢了踢腳邊的一塊小石子說：是嗎？

我知道他喜歡你，你們在一起總是有話說。

我的臉一定紅了，但我說：我不喜歡他那樣的，茶茶，我的眼光和你不同。

方茶茶似乎有點高興了，她拉住我的手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喜歡他，我請你吃大腳板冰淇淋。

我很使勁地一連吃下3個大腳板，心里涼成了冰。我咧著凍僵了的嘴說：茶茶，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茶茶卻莫明其妙地問了我一句：你說如果謝軍遇到和她的好朋友爭冠軍的事情會怎么樣呢？

我拍了拍她的頭：傻丫頭，棋是棋，生活是生活，就像武俠世界里，每個人都有不能跨過去的底線一樣。

我讓自己忙了起來，舒雨湖打來電話，說他找到了那本我沒看過的《碧血劍》，要給我送來。我猶猶豫豫地說：還是不用了吧，我要考試，老媽下了最后通牒。

可是舒雨湖站在校門口等我時，我還是開心地跑了過去。

站在公園的假山上，我沉默不語，舒雨湖說：俠女，你怎么好像不快樂呀？

是啊，以前的張尤尤總是傻快樂傻快樂的，仿佛從來就沒有憂愁。

我說：雨湖，其實，我一直不夠快樂。但我不想表現出來……

他說：我知道！

他真的知道嗎？我突然覺得我們真的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他眼里有憂傷，我心里有憂傷。或者，他比我更堅強。

我很想握握他的手，于是在他給我遞書時，我拉住了他的手。這時，我看到了茶茶憤怒的眼睛。

她大聲喊：張尤尤，你是背叛者。

4

坐在路邊的小茶室里，我拿出了一副國際象棋，我說：茶茶，我不想解釋什么，但我想跟你下盤棋。

方茶茶說：好，如果我贏了，你就再不許與舒雨湖交往；如果你贏了，我們依然是好朋友。

我點了點頭。

茶茶招招緊逼，我步步為營。大概是茶茶求勝心切吧，一個緩手，讓我有了進攻的機會。我放下棋子，說：茶茶，你知道嗎？我一直是嫉妒你的。你那么漂亮，那么優秀，有那樣疼愛你的父母。而我，只有一個望女成鳳的母親，我那么不上進，讓她傷透了心。我很珍惜你這個朋友，真的，在那些最無助的日子里，你都在我身邊。所以，你喜歡的東西，我都不會搶，包括……舒雨湖，我只把他當成哥哥……

茶茶說：尤尤，其實，我們都在羨慕別人的生活。在我眼里，你快樂，無憂無慮，而我就像父母手里的木偶……

那天傍晚，我們聊了很久，我們的心從來沒貼得那樣近過。

原來，我們都活在各自的孤城里，有了朋友，我們心里的空城才充盈了起來。我們沖著落日大喊舒雨湖的名字，然后哈哈大笑，風把青春的一段心事帶得很遠很遠。

編輯/歆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