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之后我才慢慢體會到,兩個有著血緣關系的男人之間,那種最深的情愫,原來是不能用語言傳遞和表達的,就像我現在,和一天天蒼老的父親,總是相視著憨笑,傻笑,最后兩個人同時“嘿”一聲,繼續做別的事情。
1
沒有人知道,從小到大,當我穿梭于城市的樓群之間,當“小商小販禁止入內”的字樣映入我的眼簾時,我的心里會有怎樣的酸楚。父親是一個蹬著三輪車賣水果的小商販,他用那輛破三輪車,走街串巷地辛苦勞作,維持我們一家人的生計。印象中,父親總是很沉默,他不愛說笑,也絲毫沒有生意人的精明和能說會道。小的時候,感覺父親好像只會不停地擺弄他滿車的水果。我覺得他沒出息到頭了,一個大老爺們兒,一輩子就蹬著個破三輪賣水果,也太窩囊了。
2
上初一的那個寒冬,有一天早上下著大雪,我不想穿那件別人送的土得掉渣的舊黃棉衣,便裝著怕遲到一溜煙跑了。
結果我跑到學校后,凍得直哆嗦。當時的學校沒有暖氣,都是生著小煤爐,教室里也很冷。
第一節課剛下課,就有外班的同學喊我,說有人找我。
空曠的操場上,雪很厚,雪地上只有父親的一深一淺的腳印和三輪車的轱轆印。他穿的那件很不合體的棉大衣掩蓋住了他的瘦小,頭上也沒有戴帽子,腳上是一雙被磨偏了底的棉鞋。他的車上滿是水果,用棉被蓋著,只有兩只凍蘋果在風雪中費力地昂著它們的頭。我低頭迎去,父親用左手一個一個地解開大衣的扣子,松開他一直緊夾著的右臂,從腋下取出一件新的防寒服,趕忙塞給我:“剛才我瞅雪越下越大,你也沒有穿個棉衣,就去給你買了一件,學習累,別凍壞了。”
父親一直看著我穿好后,才去系好他的大衣扣子,推著他的水果車,在風雪中漸漸離去。他的棉大衣,簡直已穿成個破單衣片兒了,在風雪中飄來蕩去,很滑稽的樣子。
我穿著還帶著父親體溫的新衣服,風雪模糊了我的雙眼。以前我總是擔心父親在同學面前出現,我怕同學笑話父親是個小商販。可是那天我看著父親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背影,想到他在冰天雪地里四處賣水果的艱辛,我心如刀絞。
下課后我望著天邊的白云,荒唐地企盼,如果冬季從四季中消失,一年里只有春夏秋,那該多好啊!
3
以前我一直以為父親是不會哭的,即使是在我上高一,母親患肝癌永遠離去的時候,他都沒有流淚,也可能是不當著我的面哭吧。
母親去世以后,父親更加忙碌了,為了給我攢上大學的學費,父親白天賣水果,晚上就去蹬三輪拉客人。父親常在凌晨才回來,而我起床上早自習時,父親早已蹬著三輪去批水果了。我們父子倆。常常好幾天不打一個照面兒。
沒有了媽媽的管束,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我不明白命運為什么要這樣捉弄我們這樣的貧苦人家,我不明白慈愛的母親怎么會一下子就沒有了。我很害怕一個人待在家里,我拼命想往熱鬧的地方鉆,我跟著同學打游戲、溜旱冰、逛街,有時候接連幾天不回家。依稀記得那是個星期二的早上,父親居然沒有去批發水果,他疲倦的身軀靠在門框上,仿佛一時間蒼老了許多。父親看著我久久不語,默默地遞給我一塊面包。然后父親又去收拾車子準備出門了,臨走時父親只說了一句:“我沒照顧好你,你又瘦了!我怎么對得起你媽呢?”
當父親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眼角滲出了一滴晶瑩的東西,陽光下,那顆淚折射出強烈而奪目的光彩,刺得我連忙閉了雙眼。
父親哭了,從未在我面前哭過的父親哭了。
我捧著那塊面包,怎么也吃不下去。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我胸膛中肆意翻滾著,涌動著,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真想追上父親,讓他狠狠地打我一頓,罵我一頓。因為父親的這滴淚,我完全拋棄了貪玩的惡習。
終于,我考上了大學。臨行前一晚,父親跟我說了許多許多。長這么大,從未和父親有過深談,直到深夜我才在父親的話音中和衣睡下,我感覺到父親并沒有起身離開,而是靜靜地看著我,看著這個讓他疼愛一生的兒子。睡夢中,我似乎又看到父親的眼淚,和上次不同的是,父親笑了!那晚我覺得很溫暖,很安全……
4
大一的暑假,我第一次陪父親去賣水果。
很新鮮的水蜜桃和西瓜。我蹬著三輪,讓父親坐在車上的空當處,烈日下,我的肩膀被炙烤得疼痛不堪。
好不容易來到一條寬敞的街道上,一株法國梧桐下。父親執意讓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就在我們父子倆坐在路邊喘口氣的時候,猛然間十幾只水蜜桃從我們的車上“嘩”地飛到我們身上臉上,破裂開來,甜蜜的汁液溢向我的眼睛。幾個穿著制服的人扯開嗓子大吼:“誰讓你們隨地擺攤了,罰款罰款!”
我渾身的血都好像凝固了,剎那間感覺渾身冰涼,我“刷”地一下站起來,緊握了雙拳。父親死死地將我拖住,他布滿皺紋的臉堆著討好的謙卑的笑:“對不起啊,我們只是累了在路邊休息一下,我們沒有隨便賣東西……”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看著父親低低地彎腰哀求,我木然地轉過身去。
許久之后,那幾個人走了,圍觀的人卻并未散去。我不管多少人在看著我,也顧不得惹父親難過,就趴在三輪車上,趴在已受到損壞的桃子和西瓜上,放聲痛哭。
從來在城市里都有很嚴格的法規和制度,卻鮮有人在執法時和顏悅色,不知道父親這些年來都受過怎樣的責難和傷害,不知道天下那些苦苦供養子女的父親們,忍受了多少委屈和淚水,今天,也讓兒子一哭為快吧。
父親現在每天都精神十足地賣水果,他說,蹬著三輪賣水果,想著兒子肯上進,這樣的日子,踏實又樂呵。
父親不太懂我為什么要放棄原來的專業去攻讀社會學碩士,只有我自己清楚,他給予我的愛,如大山般沉重,我愿意窮盡一生,為我生活在底層的父輩們,維護應有的尊嚴和權利。
我盼望若有一天父親蹬著三輪車停錯了地方,有人溫和地跟他說一聲:“老伯,您休息會兒,換個地兒吧,這兒不能賣東西啊。”如此,身為人子,夫復何求。
編輯/小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