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場大雪后的一個早晨。
四十五歲的諾培起了個大早,到二十多公里以外的鄰鄉一個牧民定居點給兒子提親。
對諾培來說,提親仿佛是一件千載難逢的大喜事。這不,天還沒透亮,他就從睡夢中醒來,還沒有穿上衣服,就喜滋滋地哼起喜愛的牧歌,為唯一的兒子、也是最小的孩子諾桑長大成人暗自歡喜。
臨走時,妻子像囑咐孩子一般一再叮囑他說,雪大,路滑,小心傷著,別跑得太快。
女人就是女人,一大早的,說什么不吉利的話?別掛著我,我不會有事的。說著說著,他把馬牽出小院,跨上了馬背。
諾培騎著馬,吹著口哨,穿過白茫茫的草地,興沖沖地朝二十多公里以外的目的地奔去。雪后的草地更加圣潔,晨風掠過耳際,裹攜著尖細如鷹笛的口哨聲和玎玲玎玲的馬鈴聲在空中回旋。他的身子隨著馬蹄的一起一落,在馬背上優美地擺動著,心中涌起難以名狀的喜悅:
啊嚯,多么美好的早晨。
走了一個多鐘頭,他來到仙女湖畔。遠遠地望見一個東西鼓出地面,橫在離湖邊二三十米見方的雪地上。看上去,仿若一張掉落在地上的毛織袋。他滿腹狐疑地猜想著那是一頭凍死的小牛犢。
近了,他從馬背上跳下來,疾步向那個鼓突突的東西靠去。他站在距那個東西約五六米遠的地方,兩手背腰,伸長脖子探視。
啊,一具美麗的尸體。
他曾經見過死人尸體。但從來沒見過如此這般“躺”在荒野里的裸尸。嚇得他兩腿酥軟,全身發抖,心臟怦怦直跳,出了一身冷汗。一團疑惑儼然一群螞蟻般爬上了他的心頭:
怕是自己活見鬼了,或是看走眼了。該不是在做夢吧?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那東西跟前。用鞭梢戳戳,感覺非常堅硬。隨即伏下身子,定睛瞧了一會兒。
沒錯。是一個死人。
他先用鞭子掃附在尸體上的一層薄雪,再用袖口揩干凈。天哪,那具尸體仰面躺在雪地里,呈“太”字狀,全身一絲不掛。經風吹日曬,已變得焦黑如木炭,在雪光的反射下,發出陰森森的光亮,足見死者變作尸體至少有一段時間了。他把手縮了回去,顫聲顫氣地喊了一聲,我的媽喲。快速往后退了八九步。因退得過猛,腳后跟被土坎子絆住,仰面倒在地上。
他趕忙從地上爬起來,抖一抖身上的殘雪,深深地倒抽一口冷氣。手掌被冰渣刺破了,滲出了殷紅的血,可他沒有在意。
長這么大,我跟活人拳腳相見,甚至刀對刀地打過架,不知道啥叫怕,這死人有什么可怕的。他暗忖著,咬咬牙,幾步躥到尸體跟前,瞧了又瞧。
死者會是誰?身上怎么連一塊布片也沒有?他怎么就沒有被鳥獸吃掉呢?諾培圍著尸體轉起圈,自言自語道。
他跳上馬背,把韁繩一拽,腳一蹬,鞭子一揚,躲過尸體,疾速朝說親家的那戶人家方向跑去。
馬在雪地里飛快奔騰,諾培勒住韁繩,回頭朝那具尸體方向瞟。心想,那人死后得不到安葬,實在是太可憐。
諾培扭身,掉轉馬頭,不緊不慢地踅到尸體旁。
他從馬背上俯身問尸體,你是誰?怎么死的?誰把你撂在這里了?
尸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對他的熱情根本就不予理睬。
你家住哪兒?我把你送回去。
尸體仍然沒有反應。
他明知道死人是開不了口的,但還是顫顫抖抖地跟死人說話。他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壯膽,消除恐懼心理。
稍頃,他上身前傾,右腳抽出馬鐙,向上一揚,迅速往后一甩,跳下馬,走到尸體跟前。
諾培心忖,這死者又不是個女子,這么赤裸裸地仰躺著太難看,不如讓他趴著,也許會好看些。他試圖將尸體翻個面,變成“大”字狀。諾培彎下腰,兩只手向尸體伸了過去,諾培不管使出多大的勁,一只胳膊、一條腿也沒有搬動。
尸體凍成冰,硬邦邦地貼在地上,像埋進地里的一塊長條石頭,看上去十分健壯、完美。
諾培坐在雪地里,兩肘擱膝,看著尸體,琢磨起如何把它處理掉。
好歹是具人的尸體,不管他是自然死亡的,還是被誰殺害的,也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不能撒手不管呀。
愿眾生獲得安樂及安樂因,愿眾生遠離苦難及苦難因……他看著尸體念誦起四無量心,滿布血絲的雙眼慢慢濕潤起來,面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
尸體僵直地躺在雪地里,像一條醉漢。陽光猶同無數雙眼睛,在諾培、尸體和馬兒上空跳躍、閃爍,仿佛在向大地昭示著生命的真諦。
望著面前的尸體,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理。
就地掩埋?我們沒有埋尸的習慣,除非誰害了治不了的瘟疫。再說我沒有現成的工具。喂老鷹?哪有老鷹。等野獸?沒用,要吃他,早就吃了,不會等著我來喂。還有,嗯,到時候人家有可能說那人是我殺的。干脆把它拖到鄉里交給鄉領導算了,他們會想辦法把它處理妥貼的。哦,也許公安特派員管這事兒。公安,公安,管的就是公民的安全。哈哈,我的腦子不算太笨啊。
他又一次走到尸體旁,卻畏畏怯怯雙手哆哆嗦嗦,老半天不敢觸摸尸體。他真希望此時有一瓶白酒,也好用來壯壯膽。他遲疑著后退兩步,一時不知道如何下手。過了許久,嘴里喊著我是格薩爾的將士,我是草原英雄,一個大步走近尸體,將一雙瘦削的手伸向了尸體的上身。他的喊聲有些微弱。確切點說,底氣不足,虛聲虛氣的。他做個深呼吸,干咳兩聲,提高嗓門重復了一下“我是格薩爾的將士,我是草原英雄。”便搗騰起來,可尸體卻紋絲不動。他想到了鎬頭、鐵鍬、鋼釬之類的工具。但是,置身于荒無人煙的雪地里,附近又沒有人家,找那些東西要到很遠的地方。他無奈地噓晞著,取下腰刀,用刀尖一點一點地摳開小腿下面的凍土。刀彎了,手麻了,腰也酸了,但土卻沒能挖開。
他后退數步,搓著手,抬眼掃一下天空。日頭剛躍出東邊的山頂,掛在藍悠悠的天上。陽光沒有什么熱度,倒是冷風貼著地面吹來,在雪地上打著滾,嗚嗚作響,透過他的鼻腔和嘴巴,咝兒咝兒地灌入腹中。
他把馬拴在一塊大石頭上,取下轡頭,抓一小把干草喂著它說:
小伙子,我要歇一會兒啦,你也歇歇吧。
爾后把鞍墊抱在尸體近旁,疊成雙層,盤腿坐在上面,費神地絞起腦汁,揣摸著處理尸體的事兒。這時要是有人打此路過,準會以為他是個送喪的,走累了,在雪地里歇息,曬太陽。
想來想去,他沒有想出一個處理尸體的好辦法。
怎么辦呢?
他晃了晃上身,瞟了一眼尸體。倏忽間記起妻子在家等著他帶回提親成功的好消息。與此同時,他和妻子盯準了、下決心要給兒子娶的那位姑娘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他和妻子都見過那姑娘——眉清目秀,豐乳肥臀,健美如秋季的藏羚羊。
他的思緒好不容易從尸體轉向了提親的事情上。可那具油光锃亮的尸體把他提親的興致幾近掃光。
看中的兒媳婦和偶遇的尸首交疊出現在諾培的腦海里,使他的腦子一時混混沌沌,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擤擤鼻子,胡亂地甩掉從鼻孔流出的清鼻涕,抬起下巴,“咴兒”地一聲朝天呼氣。
不該發現這具尸體啊。真晦氣。
他抱怨自己出門前沒有好好祈禱許愿,這一路上又像個不懂事兒的小牧童只顧著揚鞭催馬、吹口哨,圖個好玩、快樂,把念誦六字真言的正經事兒拋之腦后,結果撞上了邪。
他的眼睛極力避開尸體,一心希望太陽快速升高,讓陽光化開尸體及其周圍冰凍的草地,好把這死人拖回鄉里。
他不時地抬頭望望天空。那日頭沒有怎么拔高,還在東邊的山頂懸浮著,似在捉弄雪光中眨巴著眼睛,坐立不安的諾培。
太陽啊,你快些升高,快些移動吧。我需要你的幫助。
諾培站起身,跑到一塊土坎上,用牧人特有的尖厲細長的嗓音朝天空大聲吼了吼:
誰讓我撞上了這么倒霉的事兒?三寶啊,請賜給我智慧和力量。我要做一次真正的草原漢子。
冷風吹拂著曠野的寂寥。怵人的靜謐拷打著諾堵的焦慮。他瞇起眼睛望了望高遠的天空,企盼太陽升高些,升高些,再升高些。他堅信太陽一定會助他一臂之力。
那匹原本性子有些暴烈的坐騎,此時變得異常溫馴,靜靜地站立在尸體近旁,偶爾噗兒噗兒地發出兩聲粗重的鼻息。這多少給了煩躁不安的諾培些許的勇氣和力量。
風停歇了。太陽的溫度在漸漸升高。他感覺到了些微的暖意。白花花的雪地閃爍著刺眼的光焰。冰封的仙女湖猶似一顆碩大的鉆石深深地嵌在草原深處。要不是一個死人不合時宜地躺在這里,諾培所處的環境儼同神話里的世界,晶瑩、瑰麗、鮮亮、神秘、遼遠……
諾培看了看尸體周遭的凍土是否有所松動。得到的答案是沒有。他在雪地里走來走去,企望找到尖利的石頭、鐵皮或是別的可以用來掘尸體的什么東西。但什么有用的東西也沒有找到,連平時在路邊隨處可見的啤酒瓶的碎片也沒有。不過聽著腳下的雪地發出的欽歟聲響,感覺到異乎尋常的愜意,心情也隨之好了許多。
他在雪地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個第一次踏雪的人,滿臉堆出激動的神情。他很清楚自己在雪地里走來走去并不是為了窮開心,而是在做不能不做的事兒。因此,他急速踅回尸體旁,用已經變形的腰刀重又試著摳起尸體四周的凍土。他摳啊摳,使出渾身力氣摳了半天,卻只是淺淺地剝開了尸體周圍表層的一點點土。
他停下手,晃晃腦袋,瞄起死人叉開的雙腿想了想,決定從雙腳處下手。他想,只要把膝蓋以下的土挖開,讓小腿從凍土中分離出來,打掉粘結點,再抬兩腿的話,搬動整個尸體就會容易得多。
他一手抓一支腳,用足力氣拽。拽不動,便使勁往上抬,仍沒能動一動。
他自言自語道:
該死的尸體。
他突然興奮地跳了起來。他想到了鹽巴。他想用鹽巴把尸體化開。可惜沒有帶。從這里騎馬到鹽湖。要走三四個小時的路程,時間不允許他來回折騰,馬也受不了。
他搖搖頭,笑了笑,自嘲白高興一場。
他沒有想過自己準備把一個素不相識的死人從冰凍的草地里挖出來弄走,交給公安特派員究竟有什么意義?滿腦子想的是這個人是不是被送葬的人偷懶,扔在半路上,要么一定是被人暗殺的。如果牽扯到人命案,他就更應該把尸體拉走,交給公安特派員。如果公安特派員不臂或者管不了這事,就把尸體交給縣公安局,也算盡了一個公民的義務。
陽光滴落在午后的雪地上,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四野寧靜,闃無聲息。諾培感到全身暖融融的,同時隱隱感到身子乏了,肚子有些餓,口也渴。
幸好帶著吃的。他從褡褳里取出糌粑和干肉。盤腿坐在離尸體十來米遠的地方吃了起來。他喝不到茶了,沒有帶燒茶的鍋。他吃了幾坨糌粑、幾塊肉,直覺得嘴里干得難受,便抓起酥軟的雪,往嘴里送。陣陣涼意鉆人心田,直覺得渾身清爽。
肚子填得差不多后,他拔下一跟頭發,十分熟練地剔出粘在牙縫里的肉屑。他對尸體說了一聲“真舒服!”
舒服了十來分鐘的諾培萬萬沒有想到在提親路上會遇到這等麻煩事兒。他埋怨自己很不走運,這一路連一個活人也沒有遇見。他多么希望在他眼前突然出現個活人,即便遇到個小孩也好。
他把褡褳拾掇好,站起身,伸伸胳膊腿兒,仰頭瞇著眼,望了望天空。天色還早,他朝那具惱人的尸體走去。他叉開腿,彎下腰,擺出一副參加抱石比賽的架式后,猛地抱尸體。任憑他使多大的勁,那具尸體卻紋絲不動。他兀地一躍跳上馬,朝遠處的一座山崗揚鞭而去。
大約過了一個半鐘頭,諾培急匆匆地趕了回來。馬兒跑得淌了一身汗,鼻孔張得洞口一般大,鼻翼急促地扇動著。
他從馬背上卸下一捆柴火、一把鎬頭和一把鐵鍬,脫掉羊羔皮藏袍,把袖子繞腰纏緊,呸呸地往手心里啐幾口,掄起鎬頭在尸體四周刨起來。
刨到一半的時候,鎬把兒折斷了。他一屁股坐在尸體旁。
他改用鐵鍬鏟土。鏟完了發現尸體有些松動。
他把柴火抱過來,碼放在尸體周圍的溝槽里,準備點燃,用火化開尸體下面的土。然后把尸體搬開,馱走。
可是,諾培發現身上沒有火柴。他后悔自己去借工具,要柴火時沒有跟人家說實話,謊稱一輛小車陷進泥坑里,需要幫助。急得連借一盒火柴都忘了。心想天底下沒有比自己更愚鈍的人。
風從四面徐徐刮來,似在故意刁難諾培和他的馬兒。
他又一次抬眼望了望天空,太陽不見了。忙了近一天的諾培這時感到有些累,看這天色,今天是沒有希望了,何必呆在這兒守這具尸體。他麻利地脫下袍子,蓋在尸體上,覆上土,用鎬鍬簡單壓住,躍上了馬。馬兒疾速朝來時的方向奔跑。跑出幾百米遠,諾培突然死死勒住了韁繩,掉轉馬頭往回跑。不等馬停穩,他便從馬背上跳下來,手伸進褡褳里掏出一條卷好的哈達,口誦六字真言,把它平平展展地橫放在尸體身上。他把哈達的兩端壓在鎬鍬下,縱身跳上馬跑回了家。
他跟坐騎一同氣咻咻地回到村子時,已是深夜時分。多數村民已經吹燈拔蠟,進入夢鄉里。
到了村里,他沒有回家,直奔離家較近的鄉政府找公安特派員,找到公安特派員時,特派員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打著嚇人的呼嚕沉睡著,怎么叫也叫不醒。
諾培牽著馬回家。經過村委會主任門口時,他走近主任家叩了叩門,又喊幾聲。主任家黑燈瞎火的,沒有聲響。一陣急似一陣的狗吠聲掠過矮小的圍墻傳到他和馬的耳朵。可是聽不到主任及家人起床開門的動靜。他很快打消了找村主任,反映仙女湖附近發現死尸的念頭。
這時他才覺得有些疲憊,肚子也在咕咕作響,他朝自己的家走去。回到家,妻子和兒子問他事情辦成沒有。他說路上雪太厚,冰太滑,沒有爬過一道陡坡,只好折回來。家人對此深信不疑,沒有再追問下去。他在臨睡前隨便吃一碗糌粑糊糊,不聲不響地躺了下來。然而,那具黑色、晶亮的尸體總是出現在他眼前,弄得他一整夜都沒有合眼。
次日清晨六時許,諾培從被窩里爬起,把兒子諾桑叫醒,讓他跟自己出趟門。諾桑稀里糊涂地牽上那匹老馬,跟父親走出村子。
父子倆駕著馬,在雪地里并排而行。寒風在清晨的荒野里嗚嗚嗚地吟詠。諾桑輕聲問,阿爸,我們要去哪兒?諾培樂呵呵地答道,到一個美麗的地方。諾桑搖搖頭,什么美麗的地方?諾培提提嗓門答道,給你提親去。他根本不信父親的話,賭氣似地說,你蒙我,提親哪有帶兒子的?諾培把韁繩往諾桑那邊一拽,挨近他說,破舊立新嘛。這是毛主席說的,諾桑從鼻孔里擠出一個“哼”字。這時諾桑屁股底下的老馬失蹄,險些栽了個跟頭,諾培的心格登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連忙伸手抓住了諾桑的一只胳臂,大喊,小心,不要跑得太快。
諾培的馬小跑著一個勁地往前走。諾桑的馬卻慢騰騰地跟在后面。走了一小段路,諾桑索性勒住馬不走了。諾培掉頭催促他跟緊點。
阿爸。你到底要把我帶到哪兒?
到該去的地方。
你不說,我就不跟你走。
行。
到達尸體跟前時,天還沒有完全亮。天上的星星影影綽綽地窺視著大地。一股鬼氣席卷著曠野的每一處,讓人心驚膽顫。
諾培從馬背上跳下來的同時叫諾桑下來。諾桑遲疑著,沒有馬上下來。他緊緊拽著韁繩,愣神愣腦地看著父親,不解地問道,阿爸,我們要休息嗎?諾培急于檢查尸體是否完好,只是“嗯”地應一聲,諾培發現尸體依舊完好無損,這才松口氣,叫諾桑趕快下馬。
那是什么?諾桑驚恐地問。
尸體。諾培平靜地說。
什么尸體?諾桑陡然悸顫起來,聲音都變調了。
諾培異常平靜地說,死人的尸體唄。
從來沒有見過死人的諾桑聽說那是具尸體時,以為是父親在嚇唬自己,就“呵呵呵”地笑,沒有當回事兒。可靈敏的他馬上想到一定是父親發現了什么寶貝,便迅速從馬背上跳下來,湊到父親身旁。諾桑借著晨曦朝那黑色東西瞧了一眼,發現真是一具尸體后,大叫著躲到父親身后,顫巍巍地發起抖來。
諾培看著兒子怯生生的樣兒,就不無遺憾地說,你還沒有長大。看來給你娶媳婦的事兒得擱一擱啦。諾桑顫聲顫氣地問,阿爸,你要干啥?諾培一本正經地告訴諾桑要把這尸體弄走,交給公安特派員。諾桑滿腹狐疑地看著父親小聲問道,為什么?諾培沉著、嚴肅地說,這人沒準是被什么人殺害的。諾桑更加害怕,他靠近諾培問。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能領到獎金?諾培被兒子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卻又不知道該給諾桑怎樣答復,便胡亂地搪塞道,啊。嗯。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諾桑雖小,但腦子精,糊弄不住。他勸父親不要攪到這事當中去。我們快離開這里吧。諾培看出兒子有些心虛,便開導他,離開?不行啊寶貝。他說著說著從馬背上抱下一捆木柴,讓諾桑在尸體旁生一堆火,以驅趕恐懼和寒氣。
兩人坐在火堆邊烤火,聊起有關提親和尸體的事兒,打發天亮前最難熬的那段時間。
阿爸,他好像動了。
誰動了?兒子。
尸——尸體——動了。
尸體怎么會動了?你這是被嚇的。
你——為什么——非要把這——尸體弄走?
你不懂。以后慢慢跟你講。
我不該——跟——你一塊來。
你都是快娶媳婦的人了,怎么一點也不像個男子漢?
阿爸,我們來得太早了。
嗯。是早了一點,
他又動了。
動了嗎?
動了。
諾培把屁股往諾桑跟前挪了挪,一把抱住他說,閉上眼睛,想想看,如果這是你阿爸的尸體會怎么樣。你怎么處理?
不。
聽到諾培這么一說,諾桑的耳朵頓時嗡嗡作響,腦子一下子空了。諾培輕輕拍了拍諾桑的肩頭。諾桑瞪大眼睛,不解地問諾培,阿爸,你干嘛非要動這具尸體?諾培耐心地說,我們不處理,也會有人處理。諾桑不滿地回答,那就讓別人處理好了。諾培仍心平氣和地解釋道,誰叫我們遇上的?諾桑明知道拗不過父親,但還是跟他較起勁,說,雪化了,尸體自然會慢慢爛掉或干枯的。諾培用嚴肅的口吻表白道,我不想讓尸體在這兒腐爛或者干枯。諾桑很不理解,小聲咕噥道,為什么?這死者又不是我們家什么人。諾培憤憤地說,你,你怎么這么想呢?我不愿讓死者的靈魂看到自己的尸體在荒野里腐爛或干枯。告訴你我不忍心。他氣得臭揍一頓諾桑的想法都產生了。
天大亮后,諾培讓諾桑拿燒茶鍋裝些冰啊雪啥的。自己用鎬頭和鐵锨在火堆旁刨一小坑,搭起簡易爐灶,燒起了茶。
父子倆喝茶吃糌粑,等著太陽趕快升起來,爬得高高的,把尸體曬熱,化冰。諾培從褡褳里取出一條羊腿遞給諾桑吃。他搖搖頭,沒有接過去。諾培把羊腿擱在褡褳上,瞥了一眼尸體。尸體仍像一顆黑寶石深深嵌在雪中。這時他才像是從沒頭沒腦的夢中醒來,恍然想起原來這里是條溝淤,如同湖沼,本來就有淤水。加上夏秋兩季一下雨,雨水淤積在這里,到九月底、十月初開始結冰,泥沙漸漸凍住了。難怪尸體像膠粘了似地陷在泥沙里。
他們倆費很大的功夫刨挖尸體下面冰凍的泥土,挖得全身熱乎乎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你聽說過《尸語的故事》吧?諾培用手指頭摳掉粘在牙齒縫隙的糌粑,抹抹嘴問。
諾桑把熱氣騰騰的茶端到嘴邊反問道,尸體歐珠多吉講的故事?我看過。
嗯。我們倆當一回背尸人。
這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也許這具尸體也能開口講故事,講出他是怎么死的。
等他講完一個故事,我們就跟他說話。一說話,他就消失?
不能讓他消失。
消失了才好。
好什么呀?我們畢竟費了這么大的勁。
阿爸,你想惹一身禍?
什么禍不禍的,做件好事還不好?
如今只有傻瓜才做好事。
那你就讓阿爸做一回傻瓜吧。
阿爸,你咋就這么固執?
虧你念過幾年的書,怎么就不明白事理呢?記住,善有善報。
嘿,善報?哈哈哈……
諾培父子倆你一鎬我一鍬地挖啊刨呀,越干越起勁。刨了幾個鐘頭,終于把那具尸體挖了出來。他們把尸體抬起來,平放在雪地里一塊拱出的地方。這人臉上沒有多少皺紋,也沒有白頭發。依諾培判斷頂多只有三十六七歲。諾培叫諾桑歇一歇,自己席地而坐,也歇了歇。這時,他倆才發現手起了泡,身上累出了汗。肚子也餓得有些扛不住。但諾培的臉上有了笑顏,諾桑心中的恐懼隨著日頭的升高而減退。
阿爸,還是不管這尸體的好。我們趕快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吧。
我非常希望你成為男子漢呀。可你……
我感覺不吉利。
看你說得一點都不著邊際。
我們被當成殺人犯槍斃了,媽媽和姐姐們怎么辦?
不要再說了,哪有殺了人,把尸體交給政府的。
這死人不跟我們沾親帶故的,費哪門子神?
他跟我們一樣也是父母生的,還有可能是孩子父親。你怎么這么沒有同情心?
人都死了,同情有什么用?
走,你趕緊回家得了。
雖然和頭天一樣,天空沒有一絲云朵,凜冽如冰水的風隨著太陽的拔高,很快消停了。可是因為氣溫太低。冰凍的尸體一時半會兒沒法融化。
他們繞尸體四周堆起柴火,點燃,添上牛糞,想借助火的溫度讓冰凍的尸體一點一點地融化。但是沒用,弄不好還會把尸體燒焦。為了保全尸體,他們挖來冰塊,把冰塊一塊塊放進鍋里燒。一鍋又一鍋,每燒出一鍋,便從頭到腳澆在尸體上面,讓僵硬如冰柱的尸體慢慢化開。
幾經周折,尸體表面的冰化了,黑如抹了鍋灰的皮膚清晰地顯露出來,他們發現尸體沒有刀痕,沒有槍眼,沒有用鈍器砸傷的痕跡,也不見一丁點血跡。只是還不知道內臟是不是完好無損。諾培又一次仔仔細細地瞧了一遍尸體道,寶貝。我怎么就不認識這個人呢?你去的地方多一些,興許見過他。諾桑回答得很干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諾培想著法子讓兒子調整情緒,你看這尸體像不像黑寶石?諾桑對父親的玩笑不感興趣。他背著身子朝遠處望去。諾培雙手抓起尸體的下肢,用命令的口吻道,過來,幫我把尸體抬一下。諾桑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湊近了尸體,阿爸,你真要把他拉走?諾培語氣十分堅定地回答說,這還用說。上師三寶會保佑我們的。他見諾桑沒有什么動靜,便看了他一眼,蹙起眉頭,板著面孔說,快搭把手。
諾培父子倆把鎬頭和鐵鍬放進挖出尸體的坑里,回填土。藏起來,用一張藏毯把它裹起來,用一根細繩橫七豎八地隨便一綁,馱在馬背上,捆好。兩人合騎另一匹馬,牽著馱尸的馬。直奔鄉政府跑去。一路上,父子倆不停地聊起與那具尸體相關的話頭,繼續著一問一答式的交流。
阿爸,我們把尸體交給公安特派員。人家會不會獎勵我們呢?諾桑問。
諾培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去去去,我們辛辛苦苦把尸體挖出來,弄走,交給管事的人處理并不是為了得到什么獎勵。
那是為了啥?
祖輩可沒有留給我們賺死人錢的習慣,我們這是在做善事呀。
他們把“天賜”的尸體交給公安特派員后,得到的是干巴巴的“謝謝”二字。盡管如此,諾培還是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深感自豪和驕傲。
一天、兩天、三天……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然而,諾培帶著兒子把荒野里的無名尸交給鄉政府公安特派員的事兒在鄉親們中熱烈地談論一陣。很快就從人們話題中淡出了。但是給兒子提親那茬事兒,像燃著的木炭一次次在諾培兩口子心頭愈燒愈旺。經商量,諾培再度只身穿過曠野前往鄰鄉提親。他還沒有來得及向姑娘父母開口談親事,姑娘父母念他挖走尸體的善舉,爽快地把姑娘許給了他兒子,還連連夸他和他兒子的善舉太令人感動了。說實在的,提親的事辦得比預想的還要順利,而且雙方把舉辦婚慶的日子也敲定了。在回家的途中,他隨意地晃動著身體,不時揮起馬鞭,吹著口哨,綻開了一臉的笑容。來到仙女湖畔,他勒馬駐足,摘下墨鏡,好好地瞧了瞧發現尸體的地方。那里除了挖刨尸體留下的痕跡和沒有燒盡的木柴,什么也沒有。而近在咫尺的仙女湖依舊閃著銀光,安詳地躺在幽靜的草地間,儼如冰清玉沽的仙女。
草原的雪說下就下,像愛哭的小孩說哭就哭。這不,又接連下了兩個晝夜,草原又一次披上了厚重的白色大氅。
諾培凝望漫山遍野的雪,思緒如同長了翅膀飛到了仙女湖畔。他祈禱那個死者的靈魂早點升天,不要在曠野里游蕩。
責任編輯 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