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強,晚上一起吃飯,楊光來永格了……他現在搞房地產,好像這次就是來考察在永格開發點合適的項目……反正有什么好事我都肯定要拉著你兄弟的,要一起發財嘛,……六點在阿若康巴,那里的藏餐有點意思……對了,還有扎西,我等會給他打電話。大家都好長時間沒見了,晚上好好聚聚。”
電話是強巴打過來的,電話中,他那粗獷的聲音像往日一樣帶著一股霸道之氣,好像什么都要聽他的安排。你已經快幾個月沒見到做老板的強巴了,與扎西卻倒還是經常會遇到的。
扎西、強巴和你,已是十年的好朋友,好哥們。十年前,二十幾歲的你們曾一起做導游,大家一起宰客,一起花那些從游客身上輕易掙來的錢,一起找姑娘,一起吃喝玩樂……,十年前的時光,你們大部分是泡在一起的,尋起做好事,一起做壞事,一起揮霍著你們那似乎用之不盡的青春。
十年過去了,扎西和強巴如今都已經離開旅行社,發展出自己的事業來。只有你,還在旅行社里貓著。
你也不是不想出去,但是你感到自己沒有地方可以去。
六點還沒到,扎西給你打來電話,讓你等著,他來接你一道去阿若康巴。掛了他的電話,你收拾好東西,走出旅行社,來到大街上等扎西。十多分鐘過去了,扎西還沒來。這會兒,大部分人已經下班,路上車來人往,一片繁忙,夕陽下的永格絲毫沒有安靜的氣息,即使是搖著經筒的僧人,也在匆匆地趕路,你看著那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想,怎么這么多人都在忙,以前的永格路上都見不到幾輛車,牦牛在路上閑逛著。如今的永格,越來越商業化了,一個常住人口僅有四萬多的小城,聽說商鋪達到了一萬多個。
看著夕陽下的永格,忽然間,你竟然有些傷感,感嘆自己是不是老了。經常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哪怕幾分鐘,你就想到從前,想到從前那安靜的永格。
這時,一輛現代商務車停到你面前,扎西在里面摁喇叭,你開了車門,上車才發現達娃也在里面。“嘿,達娃。好久不見了。”
達娃坐在后排對你微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達娃是扎西的現任老婆。
為了達娃,扎西前年才和自己原來的老婆離婚,扎西的前任老婆是副州長的千金,在銀行部門工作。曾有人對你說過,扎西其實因為前岳父的關系才進的政府接待辦。這個問題,你從未問過扎西,你是問不出口的,即使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即使你心里也對這個說法很確信。你覺得扎西作為一個導游能進接待辦可真是太走運了。
達娃是個歌手,在藏民家坊里唱歌,在扎西沒離婚的時候,達娃和扎西就經常在一起,你根本沒想到,扎西會為了唱歌的達娃離婚,他的前妻可是在銀行里工作,抱著金飯碗的。
“怎么每次見你都是一個人,讓達娃給你介紹一個漂亮的女朋友。”扎西一邊熟練地開車,一邊對你說。
“你要努力點,我都要快辦了,干脆我們一起辦,怎樣?”
達娃在后排聽著笑出聲來。每次見到達娃她總能給你一個意外,以前的達娃很樸素,清秀的臉干干凈凈。可如今,她的臉濃墨重彩,打扮得越來越時尚。今天她戴了副和她的臉蛋一樣大的耳環,頭發束在頭上像開花一樣,身上穿著尼泊爾式樣的金黃外衫,胸前鼓鼓漲的乳房快要跳出來,整個人看上去熱熱鬧鬧的。
說來也奇怪,扎西和強巴都挺有女人緣的,惟獨你一直好像就這么過著,也談過幾次戀愛,但都不溫不冷地分手了。達娃說:“肖強哥哥在旅行社工作,認識的漂亮導游還少嗎?難道還需要我來介紹?”
達娃的話,使你笑了,現在的導游漂亮的越來越多,可一個比一個厲害,她們的笑容可都是溫柔的刀,但你沒對達娃說。
你們到阿若康巴的時候,強巴他們已經到了。
(二)
楊光這小子果真是發了,幾個副手在他旁邊伺候著。一見到你們,楊光從桌邊站起來和你們握手,你差點要說,“變得這樣斯文了。”但話到嘴邊又咽回肚里去了。
楊光以前是一個旅行社的老總,經常來永格踩線,當時就和扎西你們幾個混在一起,沒想到,現在他搞出名堂來了,如今他的旅行社已經發展成一個大公司,在省里名氣也是響當當的,聽說他開始轉向房地產生意了。哦,是強巴今天在電話里告訴你的。
楊光對扎西笑道:“喲,女朋友真漂亮。”達娃落落大方地走過去與楊光握手,坐到位子上,他們開始喝酒。你看到桌子上放著幾瓶已經打開的蟲草青稞酒。
強巴大聲嚷嚷:“就等你們兩個了,快坐下,今天晚上我們兄弟幾個要好好喝上一場。”
剛坐下,酒杯就被穿藏裝的服務員斟滿。強巴舉起酒杯:“來,大家先干一杯,團聚可要干上三杯的。”大家都起身,舉起杯子。楊光呵呵笑著對強巴說:“強巴,我知道你們藏族的規矩,喝酒可要有酒歌。”
強巴說:“今天現場可有個歌星哦,我就不出丑了。”
扎西接過話:“達娃今天病了。不能唱歌。”
“沒事,隨便哼個調子來聽聽。”強巴說。
“她真病了。”
你不知道達娃是不是真病了,看她那樣子,倒也不像生病,扎西不想讓她唱歌的。
強巴把酒杯舉向達娃:“扎西不讓你唱歌,是不是他太小氣了。聽不到你的歌,太可惜了,這里的服務員誰都沒你唱得好啊。”
達娃笑盈盈地看著強巴。強巴繼續說:“如果不唱歌,那就喝酒。”
扎西說:“達娃病了,不能喝酒,要喝,就喝茶吧。”
扎西和強巴說話時,達娃一直笑盈盈地看著兩個人。
剛開始你有點納悶,扎西干嘛不讓達娃唱歌呢,后來,你慢慢反應過來,阿若康巴里有專門為客人唱歌的歌手,而達娃今天是作為扎西的女朋友來的。
飯局開始了,你還是沒說話,今天早上起床起,你就不想說話。
你現在越來越不喜歡說話,你經常冷靜地觀察你周圍發生的事以及身邊人的一舉一動。
“愛情不言愛,生命沒有語言。”你心里總在嘀咕著這句話,這句話是你刷牙的時候蹦到你腦子里的,以后就再也沒離開過。
開始上菜了。
全是牛肉、羊肉、青稞糌粑等等你們日常食用的食品,只是現在它們被做成各種形狀放在精致的藏式餐具里,你慢慢喝著牛肉粥,熬爛的牛肉絲摻雜在稀粥里,卻勾不起你的一點食欲,你不禁心里笑著飲食文化,這年頭,什么都要和文化沾點邊。
強巴在一旁介紹著:“這可是以前拉薩的貴族才能享受的食物。如今日子好了,我們也成貴族了。”
“貴族?”今天你已好幾次聽到這個詞了。如今內地的游客們腰包鼓了,來到高原都想享受貴族式的生活,一個個穿著沖鋒衣,氣勢洶洶地來到海拔5千米的高原,卻一個個被拉到醫院里吸氧氣。
“肖強怎么變得這么深沉了。”楊光看著你說。
你笑著,卻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是啊,你怎么就變深沉了。怎么不知道說什么呢。十年前,你也不怎么喜歡說話。因為不喜歡說話,你宰客的本事在你們三人之中,也是最差的。他們的女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換,你卻一直都是一個人。但扎西和強巴做什么都要把你帶上,做什么事都會想著要照顧你。有一次,你帶著游客在藍雪山谷迷路了,扎西和強巴來藍雪山谷找了兩天才找到你的。那個時候,你是他們的小兄弟,他們倆像大哥一樣什么事都要照顧著你。
那時你們形影不離,那時你們愿意為對方付出一切。但現在,你們還會像以前一樣,當對方遇到難處時,為朋友付出一切都愿意嗎?
“肖強和以前一樣,還是不喜歡說話,但他這人,真他媽實在,我處了十年的兄弟。以后,我們真在永格做什么項目,還得要安排一些信得過的人,像肖強就不錯,如果他來加入,我們可以輕松不少。”強巴對楊光說。
聽著強巴對楊光這么說你,你心里笑著,不由泛起陣陣溫暖,但那溫暖只停留了幾秒。你也知道,酒桌上的話能算數嗎?強巴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強巴了,而你,也不是十年前的你,你們已經走過了那一段很深的感情。
(三)
菜越上越多,酒也喝了不少。
這時強巴和楊光開始談正事,他們倆談論怎樣才能在永格打開市場。在談論中,你聽到一些你熟悉的人名,強巴在給楊光介紹著,誰誰在做什么,可以幫忙做什么。
當然,他們說的名字中,也有你,說到你,他們想讓你辭去旅行社的工作,幫他們管理,而且是項目經理,工資也比原來要高,因為在強巴的口中,你可靠。
你說:“等你們的項目定下來再說。”對于你而言,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樣,你只是一個打工的,一個來永格打工的人。
在永格呆了十年了,你在心里從未有過主人的意識。那時你剛到永格,你想要做出一番事業,有那么多理想,你想做永格最好的導游,你想賺好多好多的錢,當時你還想買一個象牙發環的。
送給誰呢?你心里朦朧里泛起一個身影,穿著藏裙,歪坐在青稞架上,頭帶格桑花,教你唱歌的一個女孩。
雖說藏族天生能歌善舞,你卻生性呆滯,跳舞時放不開手腳,唱歌時喉嚨打不開,什么都不會。為了讓她教你唱歌,你每天為她采一大捧格桑花,每天放牛時你們倆爬上青稞架,她一句一句地教你唱。
“東邊的山是白螺一樣的舞鳳山,山腳的人家有個溫順的姑娘,她的懷里揣著一條潔白的哈達,等待著心上人拿去珍藏……西邊的河是碧玉一樣的奶子河。河邊的人家有個粗心的兒郎,他懷里揣著一個象牙發環。等待心上人拿去擺在枕旁……” 那時你真笨,學了那么長時間一直都學不會,可現在怎么全想起來了。一個字也不漏地想起來了。 旁邊有幾個人過來敬酒,他們先走到強巴跟前,碰了杯,又轉到你這里,然后又和扎西碰杯。變了,你發現,以前,你們三個在外面吃飯時候,如果碰到熟人來敬酒,肯定是先與扎西碰杯,然后是強巴,最后才輪到你。
扎西老了。你周圍的人都向你說過這話。惟獨你沒發現,也許是你們靠得太近的緣故。你聽說過扎西的一些事,因為離婚,他沒當上接待辦副主任,以前單位的紅人現在已經到了可有可無的地步,好多事都不如意,但扎西沒對你說過這些。
(四)
這時,你看到扎西正要點煙,手中的火機一直打不出火,達娃把桌上放的火機拿給扎西。扎西沒理達娃遞過去的火機,一直卡嗒卡嗒地摁著手中的火機。
在坐的人各忙著各的,強巴和楊光還在說事,幾個副手聽著兩人的對話。扎西低著頭不停地摁著手中的火機,達娃也一直看著扎西手中的火機。火機噴出一小股紅色的火焰,扎西把火機舉起來,對旁邊的達娃露出孩子般純真的笑容。看著扎西的笑容,你感到特別難受,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你把頭轉開了。
餐廳里飄著藏歌,在嘈雜的談話聲、喝酒聲中,你努力捕捉音樂,一個女子低聲的吟唱。那聲音帶著安靜的氣息,帶著喇嘛寺里的安靜氣息。
你想起,今天早上你去了趟喇嘛寺。
在喇嘛寺里,你一個人靜靜地走著。敬香的時候,你什么都沒想,當一個長頭磕下去,你久久沒起身。你的身體緊緊貼著地面時,你感到一點點真實,你甚至想把自己的身體融入到地心里去。
藍藍的天空,幾只烏鴉扇動著翅膀飛過,落在喇嘛寺的墻頭。你舉起手,對著其中一只烏鴉做了一個開槍的姿勢。
這時,你看到了她。你想為她買象牙發環的人。
你舉起的手慢慢落下來,指在地上。
她帶著一群游客,舉著小紅旗,熟練地講解著墻上的壁畫。看到你,她對你微微一笑,又把頭轉向她的隊伍。“大家注意,這位就是綠度母,傳說中的綠度母……”
陽光下,她的笑容很燦爛,燦爛得深深地刺傷了你的眼睛。
在你離開家鄉兩年后,她也來到了這個城市,并做起了導游,但和你不是一家旅行社。你知道她有個外號叫“溫柔一刀”,講解及宰客的本事都不得了,如今她已是永格出名的金牌導游。
你和她曾在一起呆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是你在永格最快樂的時光。
你自認為你比她先到這個城市,所以你一直照顧她。剛開始,她做過服務員、移動小姐,后來做了導游。你并不想讓她做導游,但她還是做了,越做越有名氣,旅行社被她一家接一家地換,但她從不和你呆在同一家旅行社。
她剛到永格時,你幫她租房子,甚至生活用品你都幫她準備,她對你為她所做的一切都坦然接受,而你為能照顧她而快樂著,也在心里開始起了小念頭,要努力工作,讓她過得好一點。
她一直叫你哥哥,但你從未叫過她妹妹,你自己知道,在你的心里,有個夢,而她就是你夢中的月亮。
在她做售貨員,做移動小姐期間,因為脾氣耿直,受不了別人的氣,經常和別人吵架,有時干脆辭職。但你們之間從未發生過爭吵,你一直陪在她身邊。勸慰著她,說,總會好的。
那個時候,你們沒有相好,但你并不著急,在你心里,你總覺得你倆是會在一起的。
后來又和老板吵架離職,她對你說,她要做導游。當時,你極力反對,你知道導游圈是個大染缸,你不想你的月亮進這個大染缸。于是,你們之間發生了第一次爭吵。
她一直不和你說話。并在招考導游的時候去報了名。那一個星期,你沒和她說話,她也不和你說話。后來,你還是忍不住又去找她了,并幫她找了資料,幫她復習,教她要點。以她的聰明,她一考就考上了。
強巴的話又傳人你的耳中。“我有一個想法。”強巴舉起酒杯站了起來,“以前我們三個做導游時,去過那么多的地方。已經有好長時間沒一起去哪兒了,我建議,我們三個什么時候相約著去爬梅里雪山。噢,即使我們回不來也沒關系,我要用相機把我見到的拍下,這樣,即使我從雪山上回不來,后人總有一天會發現我的相機,看到我拍的照片。”說完,強巴自己把手中的酒喝干。
這個建議立刻得到扎西的同意,扎西說:“人的這一生就要有豪情。”他們又開始討論裝備了,強巴帶著炫耀的神情說,他已經有價值幾萬的戶外旅行裝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五)
十年前,你們三人相識在招考導游的旅游局門口。那時,永格的旅游剛開始起步,導游這個名字來到了永格。那天,你們三人在破爛的旅游局門口看招考導游的公告,看著看著,聊上了,當時,扎西剛中專畢業回到永格:強巴和你一樣,讀完初中,一直閑在家里,聽到招考導游,就來湊熱鬧了。那個時候,你剛到永格,在街上瞎逛,就逛到了公告前。
你們三人從彼此的穿著看出了對方的生活狀況,聊著聊著,竟然成了朋友。大家都是來自永格的鄉下,都是農村孩子,都沒工作。
離開旅游局門前的公告牌,你們相約一起去吃飯,反正都是孤單的年輕人,
那頓晚飯,雖然你們三人挑最便宜的牛肉店,而且只點了一碗紅燒牛肉,一盤洋芋絲,卻花光了扎西身上的錢。
在等待考導游的那段時間里,你們一起吃,一起住,沒錢了,就一起想辦法,三個人還去給別人搬磚頭。
因為導游這個詞對永格的人來說很陌生,你們糊里糊涂地考上了導游證。
剛開始,你對客人很用心,晚上回家看書,白天用心講解,每當客人離開永格時,無論男女都戀戀不舍地和你擁抱著說,舍不得啊。你也傷心地對對方說著同樣的話,
慢慢地,來來往往,往往來來,無數游客從你身邊經過,你的心開始冷下來,你不再用心看書。你知道,在講解時越神秘,游客越感興趣,而在游客來興趣的時候,你把他們帶人各家購物商場。
你的錢開始多起來,但一直沒買象牙發環,因為你沒遇到想要的。
惟一讓你快樂的事就是和她在一起。她來永格后,你感覺你的生活甜蜜多了,在外帶團的時候,想到她,你心里總是裝滿了滿滿當當的快樂。每次帶團回來,你總給她帶上一兩件禮物,你喜歡看她打開禮物時喜悅的表情。
在你不帶團的時候,你們一起騎著單車出去玩,去看電影。冬天來的時候,你們還在她那廉價租來的房間里煮火鍋吃,她不會做飯,經常什么東西都放在一個鍋里煮,還理直氣壯地對你說,反正東西吃到肚子里都是要混在一起的,還不如煮的時候就把它們混在一起。
在外面飄雪的時候,她的小屋里熱氣騰騰,水蒸氣把玻璃都打朦朧了。其實,你的心也同那玻璃一樣,幸福得已經什么也看不清了,已是一片朦朧。
等到你吃飽后,她慢悠悠地在電爐上熱水,在兩個藍色的塑料盆里倒滿熱水,讓你坐在板凳上,只需彎下腰,任憑她來擺動你的頭發。她一邊哼著歌,一邊幫你洗頭,兩大盆水都臟兮兮的時候,你頭發就干凈了。
烤著電爐,喝著酥油茶,你在帶團時受慪的氣,還有你與司機與購物店老板爭回扣時的俗氣都一掃而光。
但你從未帶她去見過扎西和強巴,包括你在導游界的朋友。扎西和強巴只是偶爾從你的口中聽到一點她的消息。
一個冬天過去了,兩個冬天過去了。她做的菜還是在一個鍋里煮,但味道越來越好。但她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唱著歌做飯,在屋子里等你。她開始變得急躁,老對你說,她不愿意當售貨員,每天數那么多錢,但都不是自己的。她說她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她要去做導游,像你一樣,有豐富的生活,每天要面對新的生活,要找好多好多的錢。
(六)
“一個有錢的上海小妞在這里買了十畝地,還聽說要花幾百萬來蓋別墅,你們聽說這個事了嗎?”強巴和扎西討論著這件事。
你知道這件事。那位上海妞來永格旅游時,與一位帥氣的導游愛戀上了,并發生了關系。那女人回到上海,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就回來找那位導游,愿意和導游結婚,并生活在這美麗的永格。那女人變賣了上海的家產,逃離了繁華的都市,說要到永格來,什么事業都不做了,就做個家庭主婦,帶孩子,看書,曬太陽,過神仙般快樂的日子。
這樣的念頭和稀奇古怪的事在永格并不少見,也有日本人來到永格,找了當地農民嫁了的故事。也有大字不識的女孩。在田間唱的山歌被人聽到,帶到城市就出名的事情發生過。
永格,看上去美麗如畫,安靜的城市,已經變得處處充滿玄機。
“肖強,我們這三人里,就你還有機會了,你可要好好把握。”他們又說到你,說你要把握機會,找到一個有錢而又漂亮的外地妞。
其實,你曾經遇到過這樣的妞。那時,徒步旅游已經開始風靡,但你一直不喜歡帶這樣的客人,因為太累。對于游客來說,徒步旅游是一種挑戰,在身體的勞累中尋求心靈的放松。而你,來自山里的孩子,自小就在山里穿行,你心里更喜歡的是輕松的旅行。
那次徒步旅游,你本不想去,但她出的價位太高了,讓別的導游都眼紅。
見到客人,你愣了,那游客看上去是一個文弱的女子,這樣的人也能去徒步旅行嗎?還要去原始森林的藍雪山谷。
你試著勸阻她,即使比帶團的費用高,但只有你和她,伽咱連生命安全都難以保障。白凈的女孩卻很固執,說她有經驗,并用凌駕于上的口氣對你說,你只是她花錢請的導游,要聽她的。
開始準備東西,你發現,這女孩看上去瘦小,但對徒步旅行很有經驗,帶的背包里,已經都是最精練又最必須的行李。
你們準備了一些吃的,上路了。
剛開始,你試圖與那女孩搭話,畢竟這兩天你們除了睡覺,要時刻在一起。更何況,她還是你的客人,讓你的客人高興,也是你的責任。可那女孩一直自己走著,不和你說話。進山后,她走得更快了,你就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她只問一些民俗及路線。
你只是她花錢雇的一個導游,就像一件東西、就像她行李包里需要的電筒。她根本不想和你溝通。你慢慢明白了。這是一趟很沉悶的旅行。你在心里對自己說,反正兩天后結束,你就可以拿到報酬了,管它呢。
第一天,一切順利。天黑的時候。你們按計劃到了雨村。還找到了一個淳樸的人家吃了晚飯,主人家還熱情地為你鋪床。
那個晚上,雨村正好舉行篝火晚會。晚飯后,主人家把你們邀請上一起去廣場跳舞。村民們以為你們是一對,拉著你們唱歌跳舞,還一個勁兒地夸獎她的漂亮。受到村民的感染,她一路上的冷面孔被村民的熱情和篝火融化了,高興地在人群里唱著,跳著,大口喝酒。
第二天,你們又上路了,她的臉色比頭一天好得多,有了笑容,還主動和你說話。你覺得旅行輕松了許多。
下午時分,你們到了天池。天池如同一塊碧玉靜靜地躺在你們的視線中,天池邊各種花鋪天蓋地地綻放。她越走越快,你已經跟不上她了。忽然,她向天池開始急速奔跑,你笑了。
你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她跑著。還一邊叫喊著,“我來了。”糟糕,在原始森林里可是不能叫喊的。你向她喊著,并跑去,可她以為你和她一樣激動呢。
你趕上了她,一把拉住她,說:“不能叫,會出事的。我們藏族來山里是不能叫喊的,每個山,每個湖都有自己的精靈,你會吵到他們。”你們兩個上路以來,你第一次對她發了脾氣,她被你兇巴巴的樣子嚇壞了。
說來事還真來了,剛才還是晴朗的天空,頓時布滿了烏云,天色馬上暗了下來,轟隆的雷聲把大地都震搖,雞蛋大的雨點加冰雹從天而降。
你拉著她奔跑,要離開天池越遠越好。在轟隆的雷聲和急速的大雨點中,你拉著她在草地中狂奔。
終于跑到了不下雨的地方,但出問題了。因為你們跑得太匆忙,把線路走錯了。現在星星快出來了,你們卻看不到一點光亮。
她知道了自己犯的錯誤,安靜地跟在你的身后。
她的那些高科技東西這時根本沒用,電筒一會兒就沒光了。你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月亮也在云層中和你們玩起捉迷藏游戲,一會兒出來,一會兒又躲進云里去。
黑暗中她的話開始多了。一會兒說累了,一會兒又說餓。你耐著性子對她說:“堅持一會兒,會找到休息的地方。”她坐在地上哭哭啼啼。
你忍不住罵了起來:“既然你要徒步旅行,那就要拿出毅力來。堅持不了就滾回去,以后別再徒步旅行了。”
你把這西天的惱火都發泄了出來,你又覺得自己過分了,畢竟她是一個女人,現在處在困境中,不應該再對她發火,要想辦法走出困境。
你開始冷靜地想,你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離天池有十多公里,也就是說,離縣城有二十多公里。如果運氣好,走過去,會碰到人家,即使沒碰到人家,你們如果明天上午沒到達縣城,旅行社的人也會出來找你們的。你們只要堅持一個晚上,就應該沒事了。
你把包里的東西拿出來給她吃,并給她說了你的分析,她開始不慌張了。吃過東西,你們又繼續上路了。
在月亮跳出來的那會兒,你看到遠處有個山洞。你拉著她朝那山洞走去,晚上在山洞里過夜會安全些,她走不動的時候,你就背著她,等她緩過勁來。你又讓她自己走。
你們走到山洞里,你在地上摸到一些干草,拿出火機點上。山洞很大,里邊還有些牧人留下的干柴,你們趕緊點了火。火苗旺旺地著了起來。這下你們安心了不少。
你們分別睡在火的兩邊,一會兒就睡著了。
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把你嚇醒了,你睜開眼,看到她正在洞口對著你大聲喊叫。看她慌張的表情,你趕緊起身來到洞口。這下,你知道她為什么對你尖叫了。這個洞口邊根本就沒路。你的腦袋“轟”地一下變大了,昨晚兩個人是怎么進到這洞里來的?
現在下也不能下,上也不能上。
你只好寄希望于旅行社。按計劃,你們應該今天早上十點要回到永格,如果十二點還未到,旅行社就會派人來找你們的。
想到這里,你安慰她,救援人會來找你們的。她開始顯得有點歇斯底里,還對你大罵,說都是你帶的路。
你搖了搖頭,自己坐在洞口,聽著風聲,看著洞外的風景,想永格的她在做什么?
轉眼就到下午,太陽光照人山洞里。你曬著太陽舒服地睡了個覺。你想,要保存體力,等待救援人的到來。
你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你拿出包里巧克力,餅干,讓她吃。你自己又坐回洞口。
天色暗了下來,星星在遠方一閃一閃。她坐到你跟前,對你說:“嘿,反正就我們兩個人,聊天吧。”
她對你說她是個富家千金,因為太有錢了,她已經分不清在她身邊的人是為了她還是為了錢。聽完了她的故事,你跟她說起了在永格的她,并說以前你們在村里的時候,坐在青稞架上唱歌。她忽然對你說的故事感興趣,并要讓你教她唱歌。
夜越來越深,她靠在你身邊,你一句一句地教她唱“東邊的山是白螺一樣的舞風山,山腳的人家有個溫順的姑娘,她的懷里揣著一條潔白的哈達,等待著心上人拿去珍藏……”
不知不覺,你睡著了,迷糊中,她還在唱歌。
你聽到有人在遠處大聲喊著你的名字,你以為是在夢中,她在洞口大聲叫道:“我們在這里。我們在這里。”救援你們的人來了。你聽到強巴和扎西在呼喊你的名字,你心里已經熱淚沸騰了。這個時候,他們喊你名字的聲音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救援的人把繩子放下來時,你把她綁在繩子上,并鼓勵她大膽一點。她忽然緊緊地抱著你說:“我等著你,如果有一天你想送我象牙發環。”
你愣了一愣,她已經被繩子拽上去了。
事后,強巴和扎西曾逗你,孤男寡女,難道沒發生點什么。他們一開玩笑,你就生氣。她曾給你寫過很多信,并給你寄東西,但你從未回過信,她寄來的東西你都給了在永格的她,說是一個游客送的。
她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雙方都只是過客。你在心里這樣想著。
(七)
“東邊的山是白螺一樣的舞鳳山,山腳的人家有個溫順的姑娘,她的懷里揣著一條潔白的哈達,等待著心上人拿去珍藏……西邊的河是碧玉一樣的奶子河,河邊的人家有個粗心的兒郎,他懷里揣著一個象牙發環。等待著心上人拿去擺枕旁……”達娃終于唱歌了,還開始喝酒。
原本很憂傷的歌曲被達娃快節奏地唱出來,不光丟掉了原來的味道,還多了一點庸俗的成分。達娃為什么要這樣唱這首歌,永格的民歌那么多,為什么不唱其它一首。
達娃站在那里搖搖晃晃,你看到扎西一個人悶在那里,端起酒杯砸在桌上,你要為扎西出氣。“唱什么歌?別唱了,唱成這個樣子。”
達娃被你嚇倒了,趕緊靠著扎西坐下,扎西把頭轉向你。
你的酒杯已摔碎,你讓服務員拿了兩個大號酒杯過來,目光坦然地看著扎西說:“我們永遠是好兄弟。”你倒了兩大杯酒,自己站起來拿起一杯仰頭就喝光,扎西斜看著你,好像在研究你。
旁邊的人都說你醉了,可你知道,你根本沒醉。扎西就這么看著你。強巴走了過來,對扎西和達娃說,“肖強醉了。”
達娃聽完強巴的話又開始笑意盈盈。
扎西還是歪著頭,眼睛斜看著你。你也盯著扎西,一如開始的坦然。你們互視了幾分鐘,扎西對你說:“兄弟?”你對他點著頭。
她開始做導游以后,越來越忙碌了,有那么多的知識要學,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她已經沒時間在那小屋里等你,你經常看到的是門上的那把大鎖。
她結交了好多朋友,包括強巴。你有一次在外面帶團時遇到他倆在一起,你事后追問強巴,強巴卻對你說:“我們剛帶完團,就一起聊了一會兒,”
她開始離你遠了。
扎西一直以為她是你的表妹或更遠的親戚,在一次你酒醉后對扎西說起她,說起她沒做導游前的事。扎西看著你搖頭,輕輕地嘆口氣說:“你真不應該讓她去做導游。”
你遇到她的時候,她經常都喝酒,臉紅潤潤的。你開始指責她,指責她的朋友,指責她的行為。她的脾氣也很大,一次在聽完你數落后,對你大聲喊:“別再來對我說這些,你什么都不是。”
你被她的話語擊傷了。
自那次爭吵之后,她一直躲著你,雖然你們都帶團,經常會在各個景點相遇,可她總是頭一扭,就走開了。
有一次你帶團去她當主持人的那個藏民家坊。她沒看到你。在臺上,她煽情地與游客們同樂,把游客的情緒調到了最高點。晚會結束時,她為大家唱了那首她以前經常教你唱的歌。
臺下的游客跟著她的歌聲熱烈地鼓掌,并大聲叫喊著,說要等她的哈達。她穿著華麗的藏裝在臺上和游客調笑時,你看到亮晃晃的手機已掛在她的胸前。手機那時剛在永格流行,只有一些大官及有錢人才能用得起,那時你連BP機都沒有。你感到特別傷心。 那個晚上,你失眠了,你把你的游客丟下,跑到藏民的家坊外,你等她出來。
終于,她出來了。你喊她,她見到你很驚訝,說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看著她說:“你變了。”
在你的目光中,她開始顯得很不自在,只一會兒,她就對你露出燦爛的笑容說:“誰都在變,”
看著她的笑容,你不知道對她說什么。月光下,你們兩個就這么對望著。半晌,你忽然冒出一句話:“我們回去,好嗎?”
她奇怪地看著你,問:“去哪兒?”
“我們別在永格了,回村里去,去放牛種田。”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你。
你被這個想法所打動,熱烈地對她說:“回去,好嗎?”
她看著你不說話。
車燈照了過來,一輛轎車停到你們面前。
“我要走了。”她對你試圖做出一個很輕松的表情。
你吃驚地看著,下意識地拉著她的手,“別走!”
車上的人沒下來,車燈亮晃晃地照著你們,把你們的影子打在墻上。
她的手在你手中掙扎,急切地說:“讓我走吧。求你了。”
你還是緊緊地拽她的手。
“我男朋友在車上,正看著我們那。哥哥,求你了。”她喊了起來。
聽到這話,你呆住了,她已經有男朋友了,你都不知道。
你還能怎么樣,你放開了手,她像風兒一樣溜上了車。
轎車并沒開走,打開大燈照射你。
你一步一步逼近車子,從地上揀起石頭砸轎車。在你的襲擊下轎車急忙開走了。
月光下,你跪在地上,哭出了聲。
“我來唱首歌。”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時,你端起酒杯說。
“瓊拉,拉哩鎖呀,鎖呀……”,這是永格人最喜歡的一首民歌,你放開嗓子唱了起來,不管別人的目光,邊唱歌邊與在坐的人碰杯。
透過酒杯,你看到強巴驚奇的表情,不管了,不管了,放聲唱出來。
扎西合著你的聲音唱了起來。與你一起站著,你們倆笑了。強巴也站起來,楊光也站起來。大家都跟著你的歌聲唱起來。
(八)
后面她來找過你。
那晚,你回去的時候,看到她坐在你的門前,手抱著腳,見到你,她說:“好冷啊,也不知道你回來不回來,還好你回來了。”
進了屋,你聞到她身上濃濃的酒味。她抱著你說:“哥,你要我吧。”
你有些不知所措,她把燈關了,熱烈地抱著你,親你,你快窒息了。
終于,風平浪靜后。你們倆赤裸著身體,平靜地睡在床上,你又想起了那個念頭,“我們回去吧。”
聽著你的話,她沒出聲。
你轉過身,抱著她嬌小的身體說:“我們回去,好嗎?”
這會兒,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很冷靜地說:“回去做什么,現在村里的年輕人都出來打工。更何況我們能回得去嗎?”
“回得去嗎?”你腦子里想著這個問題:“有什么難的。家里有田,有牛,我們還年輕,有的是力氣,什么都會好起來的。”
“為什么老要想回去呢,現在村里的年輕人都在比誰過得好。你如果回去種田,放牛,人家會說你沒能耐。還有你父母,你的親戚,他們都想你在縣城里努力著,總有出頭之日的,讓他們也過上好日子。你這樣回去,算什么?”
她說完了,你們倆都心事重重,誰也不說話。
你們回不去了。
飯沒吃多少,酒卻喝了不少,一頓飯吃到了夜晚十點。
不知道達娃什么時候走的。扎西已經喝醉了,路都走不穩。你拉著他,幫他開車,把他送到他的宿舍。
達娃沒在扎西的宿舍。
待你把扎西搬到床上,他忽然好像清醒了。睜開眼睛盯著你說:“你見過唱歌的月亮嗎?”
“嫦娥,嘿,她不唱歌。”你以為扎西醉了,和他胡扯著。
“去他媽的嫦娥,我們藏族不懂什么嫦娥,我是說真正會唱歌的月亮。”
你看著扎西,扎西的目光低垂著,臉上帶著一種你從未見過的表情,很安靜,他的眼睛空洞地看著你。你不知道醉酒的扎西心里是清醒的。
“我的家鄉有唱歌的月亮!曲珍就是會唱歌的月亮。”
“曲珍?”你從未聽扎西說過。
“對,曲珍。她就是會唱歌的月亮,你從未聽過那種歌聲。那不是普通的歌,曲珍坐在自家的大窗臺上敲起手鼓唱歌。二十歲時,我為她那歌聲發狂,一聽到那歌聲,頭暈暈的,滿身卻舒暢。如果一天沒聽到那歌聲,頭像快要爆炸了一樣。可她從來不理我。
后來我離開了村子,來到永格,聽別人說,曲珍有幾個晚上一直抱著手鼓坐在我家門口。可是前幾年我回家時,又看到她了,她坐在自家門口,敞著胸喂孩子吃奶,幾只豬在她旁邊轉著。曲珍已經不會唱歌了。看著喂孩子吃奶的曲珍,我居然掉眼淚了。”
扎西從未和你說過這些,雖然你們是多年的朋友。
扎西仍然繼續說著:“你知道我為什么離婚嗎?我第一次見到達娃,她歪著頭唱歌時很像曲珍,我從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月亮。看到達娃那天,我就想著要離婚,我要幫達娃來守住她的月亮。”
你眼前不由想起幾年前的達娃,那時的達娃梳著兩個大辮子,唱歌時總是很靦腆地笑著。
“我現在才知道,哪有什么唱歌的月亮,其實這世上根本沒唱歌的月亮。”
你心里不禁想起她剛到永格時,那時正是你們最艱苦的時光。你剛想對扎西說點什么。他的鼾聲已經傳進你的耳中。你幫他關了燈,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月光下,你一個人孤零零地走著,只有你的影子陪著你。
責任編輯 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