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要坐十年冷。”敲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眼前就浮現出清瘦的杜鵑淡定的臉容。以前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模糊的,現在總算找到現實版了,而且她的板凳坐了快40年了。
從7歲習字,父親教她臨柳公權、顏真卿的帖,每天練字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杜鵑都已經46歲了,也就是說她與筆墨打了39年交道。今天的杜鵑,是杭州133年扇子老字號“王星記”唯一在職的省工藝美術大師、微楷藝術的代表人物。
在王星記書畫室里,杜鵑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埋頭在扇面上寫字。這是一把王星記的“拳頭產品”——棕竹黑紙扇,在半徑30厘米的扇面上,用金粉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每個字僅有3毫米大小。杜鵑說,這叫微楷,寫的是《孫子兵法》的全文。寫微楷很費神,一天也寫不了幾行,寫完全文7000字,大概要花一兩個月時間。
一個小個子女子,是怎么一步步走向這個寂寞又深邃的藝術殿堂?已經功成名就的她對自己未來有什么設計?在充滿種種誘惑的今天,如何讓小青年也肯像她一樣把藝術板凳坐得N年冷?王星記這個百年老字號,如何擦亮金匾?
恬淡安靜的個性
她的安靜和癡迷已經成為性格的一部分,如果放在300年前,她就是二門不出的仕女。她的父親杜傳忠,雖然只念過兩年書,但對書的癡迷一點不亞于知識分子,一生唯一的嗜好是買書、藏書,80平方米的家里,專門用一個朝南房間放上萬冊書,墻壁上能搭出來做書架的地方都做上了,她自己卻只用薄薄一塊床板容身睡覺,2000年被評為杭州首屆十佳藏書家庭。杜鵑從小就跟父親在書店進進出出。
有三個細節可以佐證:一是她非常享受練字時的安靜,每天讀帖就像讀書,一個字能琢磨出幾十種字體。小時候,一心望女成鳳的父親還讓她學過琵琶,她卻心不在焉,父親前腳一出家門,杜鵑就趕緊拿來毛筆開練。
第二個細節,是她已經10多年沒看過電視了,她的臥室兼書房沒有電視機,她覺得不看明星八卦也沒有什么損失,生活在她喜愛的字圖世界里一天天過得有滋有味。
第三個細節,從2006年開始,杭州市政府給省市工藝美術大師們在河坊街背面的安榮巷開出個人工作室。作為2006年剛評上省工藝美術大師,杜鵑的這間工作室不用自己掏一分錢。我在那間工作室里只看見杜鵑的照片、玻璃柜擺放著她的黑紙扇,她低頭在書案上寫金粉微楷扇面。
“自己花半個月時間寫的,舍不得賣,特別是有創新因素在里面的字畫扇,賣掉它的感覺像在賣孩子。”杜鵑一周兩次來這間工作室,向游客展示王星記扇子的精巧工藝,平時由她老爸坐堂介紹扇面書法藝術。通常杜鵑都呆在閨房里,琢磨創新扇面。難得有幾天空閑,就去爬爬山。所以杜鵑說:“我工資收入一般,但我從不感覺缺錢,因為我覺得夠用了就好,欲望是沒有止境的。錢,我大都用到研習書法上去了。”
幾多艱辛付扇藝
現場看杜鵑寫金粉微楷是一種享受,因為她已經寫得如行云流水了。工筆書畫講的是細工慢活,在媳婦熬成婆的這幾十年中,實際上是很遭罪的。
1979年,17歲的杜鵑考入杭州王星記扇廠書畫組,當時是一只相當穩定的鐵飯碗,不用做“三班倒”,師傅是微楷大師朱念慈(后來成為扇面領域唯一一位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現已去世),小姑娘就篤篤定定潛心寫字了。
寫小字是件苦差事,寫上一年半載的,看不出多少進步,很容易乏味,而且需要屏住呼吸,眼睛湊得很近,頗費眼神,幾首詩抄下來,往往手腕發酸,頭昏眼花。有一次在寫最后一個字時出錯了,杜鵑真喪氣啊,這就意味著前功盡棄。
以前條件差,沒有空調,冬天冷得寫字的手長滿凍瘡;夏天汗流浹背,汗漬一不小心就滴在扇面上,不敢吹電風扇,一吹墨容易走形。
寫黑紙扇書法,扇骨是不拆的,也就是要在凹凸不平的扇面上,用沾著金粉和膠的筆書寫,這比用墨在紙上書寫困難很多,因為不像墨汁這么流暢。這金粉全靠人工磨出來,是王星記扇廠的一門傳統手藝:幾百張比紙薄許多的金箔放在瓷盤里,倒上膠水用手磨,這是項體力活,也是技巧活,一直要把金箔磨成極細的粉末為止,才能用毛筆書寫。磨的時間長,手腕就酸脹,但師傅就是這樣做出來的,徒弟也不敢偷懶。
當初考進書畫組的7個同伴,除了杜鵑還留守在王星記,其他都走了,闖蕩江湖去了。有好多年,杜鵑拿的都是平均500元左右的工資,現在評上省級大師后,工資比副總還高,杜鵑已經很滿足了。
全棕真金微楷
扇面創新
2000年開始,處于全棕真金微楷扇面藝術成熟期的杜鵑開始不滿足跟師傅學了,她要自己創作精品。從2萬字的《論語》到5000言的《道德經》《五福臨門》和《錢塘詩畫》,她幾乎一年出一件精品,屢屢獲獎,比如40厘米扇面的《論語》就獲得2000年度首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作品暨工藝美術精品博覽會金獎,被杭州鼓樓收藏,定為“鎮樓之寶”,后來到2005年還獲得過第五屆杭州國際民間手工藝品金獎。2005年,27厘米扇面的《彌陀經》被西湖博物館收藏,2006年30厘米扇面的《佛經》被省博物館收藏……
近年來,杜鵑琢磨出書畫結合的扇面藝術,如2005年創作40厘米全棕真金微楷扇面《錢塘詩畫》時,她首先想到了歷代描摹杭州的詩詞,但畫什么呢,西湖全景太大了。那段時間她想啊想啊,想不出門道,有次收聽廣播,說政府要規劃錢江新城,杭州將邁入錢塘江時代,何不將錢江和西湖一起搬上扇面呢。但是這么小的面積要裝這么多內容,怎么夠?螺螄殼里做道場,畫小樣就花了幾個月時間。一次看畫展觸動了她的靈感,對了!把西湖構圖做成長卷式,將西湖與錢塘江上下展開,中間寫文字。整整花了兩個月時間的精心創作,微楷每個字僅兩毫米見方,卻清晰可見,炯炯有神,塔影、湖光、秋潮,一一展現無余,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全部內容微縮在僅40厘米的扇面中,精致又大氣。畫完那天,杜鵑手腕酸脹,人也有些虛脫,傷了元氣。
杜鵑說:“創作就像養孩子,全是手工活還要動腦子,累!但苦雖苦,看到孩子長得有模有樣,逗人喜愛,真是樂趣無窮。所以,每一幅花大力氣畫的扇面,我都舍不得賣,賣掉一幅我再也畫不出同樣的一幅來了。”
薪火相傳當務之急
“你手上的活這么好,又是省工藝大師,你對自己還有什么要求?你在帶徒弟嗎?”我問杜鵑。
“對我個人而言,向全國大師拼搏是我努力的方向,另外最重要的是找個好徒弟,但向我學書法的人多,愿意潛心寫微楷,把自己一輩子獻給王星記扇子的少。畢竟今天的社會誘惑太多。”她免費開辦書法班,既是幫朋友忙,也是希望在里面找好苗子,無奈幾年下來,班還在,好苗子沒有選出來。
創始于1875年的王星記扇業在上個世紀70年代達到鼎盛,全廠有429人。后來,年紀大的師傅退休了,耐不住寂寞的年輕人辭職下海了。如今,全廠只剩下72人。
不過情況在慢慢好轉。王星記的制扇工藝已經被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廠里開始走訪老藝人,收集、確認、整理制扇技藝和流程,準備恢復傳統的黑紙扇等制作工藝。13歲就進王星記當學徒的盛志力老廠長也被聘為技術顧問,等長板巷的新廠房完工后,他就要開始帶徒弟,手把手地把黑紙扇的86道工藝教給他們。
王星記扇廠現任廠長孫亞青也頗有企業家的危機感:“王星記已133年了,這塊金字招牌都是要靠人才來襯托,我們廠省工藝美術大師除了杜鵑,還有一位去年已經退休了,說明出一個大師不容易,當然也和中間評省大師斷檔8年有關。”
孫廠長認為,現在的大環境對老字號的生存越來越有利了,特別歡迎有志于書畫扇面的年輕人加盟王星記,同時也要多培養出像杜鵑一樣的優秀人才。
杜鵑說:“我現在終于能體會到朱念慈師傅的苦心了,我帶徒的愿望一年比一年迫切,真的希望記者們多呼吁一下,不要使這門傳統手藝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