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日記

1月14日 陰

北宋文壇盟主、廬陵人文啟明星歐陽修晚年自號“六一居士”：一卷書、一局棋、一壺酒……之謂：儒雅、澹定的古代士大夫。距公整整1000年的后學，寓居江城光谷，吾何止六個一耶？

一手機：神州漫游，天涯海角，親朋好友，瞬間傳呼；

一電腦：網絡世界，足不出戶，縱覽時代風云人間風月；

一熒屏：數字電視，幾十頻道，挑肥揀瘦，任意點菜譜；

一都市日報：都市風，市井情，多時18版：樓市、股市、車市，新聞、逸聞、緋聞，明星、娛星、脫星……；

一外孫女：降世300日，童真稚趣，乖巧逗人。玩偶所沒有的靈性，寵物所沒有的喜愛不夠的隔代親情；

一杯酒：淺酌細斟，最好是，微醺。

1月16日 雪

數日雪飛，大地茫茫。

明末那個張陶庵雪夜泛舟西子，體悟天地人生，留下雋永文字：“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子人兩三粒而已。”此地有人踏雪東湖尋梅，亦為韻事也。

雪夜，總有些詩意，“風雪夜歸人”的親情，“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友情，使人溫暖。

1月26日 雪

暴雪成災，低溫凍雨，長江中下游，特別是鄂、湘、皖、黔等地遭遇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罕見雪災。交通中斷！電力中斷！供水中斷！有的城市已成為孤島冰城。賞雪的浪漫演變成蒼生的憂愁，演變成對雪災抗爭的沮喪、無奈與詛咒。春節將臨，回家心切，“有錢沒錢，回家過年”。中國人已不信神、不信鬼，也從來不信上帝、基督、如來、真主，還失去了對大自然神的敬畏，唯一只有對祖先的尊崇和對家庭親情的依戀，這是唯一的信仰，唯一的“宗教”了，而暴雪偏在這個時候阻斷春節回家團圓的路。

如同“非典”，又一次是對世人的警示！

人定勝天，或如癡人說夢。人類的貪欲導致對大自然的過度征服，大自然則以喜怒無常的各種猝然突襲危及人類的生存。

城市化是否人類理想的選擇？如這次雪災，一旦斷水、斷電、斷交通，完全依賴現代條件生活的都市現代人束手無策，連逃離都不太可能。

1月26日 雪

雪災，湖南郴州頻頻告急。“郴”在話語系統中缺席較多，國人多讀成別字“彬”，記得似乎只有宋時秦少游有一首《踏莎行》：“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下好了，郴州這個湘南山區，先是因前一兩年此地貪官碩鼠多行不義，這次又因雪災劇重，新聞媒體頻頻報道，讓有些生僻的“郴”的句讀在全國民眾中普及了。

2月28日 晴

總說春夢了無痕，而我夜夜風片雨絲一般的碎錦似的夢境，總在醒后恍恍惚惚中隱隱約約。今晨，我夢見了許久不曾夢見的父母雙親。古人對逝去的無法再重逢面對的親人、故人開列了相見重逢的三途：夢中、地下、來生。后兩途是無法證偽的奢侈透支，因為誰也沒有從地下九泉會過親人后再返回，也沒有輪回托生后誰還認得誰是前世的故人，如果說有“前生、今生、來生”的話，所謂寶、黛的“木石前盟”僅僅是曹雪芹的文學虛構。因此，實際只有可能的唯一：夢中。而夢又不是數據程序所能設計，可按一定操作規程點擊即有，它是意識與無意識，尤其是情感記憶的隨意性，故，夢亦難！

劬勞一生的父母親，在彼岸世界還是那么操勞嗎？

3月1日 晴

本埠新聞：三月五日始全市公廁免費。與許多大政要聞比也許微不足道，但其人性化的指數價值不可小覷。相比我去過的許多大中城市，這里的大街小巷早就有統一標志的公廁指示牌。以人為本，以民為本，人是一個大類，民亦分階層，公廁標示與免費是以普通市民，尤其是沒有公家專騎和富款小車的都市出行者們，一種細微卻看得見的人本關懷。

3月2日 晴

一條緊鄰百年學府的小街，臨街小屋僅一層高，每間大多三五平方米左右，但被大學經濟催生、改造為極富小資情調的衣、飾、美容、美食、消閑、考研等消費一條街。店鋪逼仄，卻布展精雅，店名尤具布爾喬亞的浪漫氣息。源源不斷的高校消費衍生一種城市特色，都市風情又熏染那些來自農村、邊地的學子去適應、追求城市的風尚。

見慣了幾乎千人一面地銷售流行讀物、快餐文化，或考級、考證、考研的各種入門、指南、輔導的城市里，這條街上卻有二家外觀有些寒磣的三聯學府書店和豆瓣書店，只售有關哲學、經濟、歷史、新聞、語言、文學、社會民俗等人文類的著作。思想的，學術的，高雅地靜靜默處其間，拒絕平庸，拒絕流行。

我們現在不缺的是有如讀破萬卷工具書之類的“知道分子”，比較缺少的還是對獨立的、自由的學術思想學習并思考著的“知識分子”。

3月3日 晴

昨晚央視的抗雪災文藝晚會，大輪廓地重現今春的雪趣、雪情到雪災，國人在現代交通、通訊、電力條件下的無助、無奈與奮起抗擊。

百年奇遇的雪災中令人唏噓感嘆的是中國的普通民眾：唐山13個農民自發租車在年夜驅車近千公里馳援湖南郴州15天，謝絕一切物質犒賞；湖南衡陽一位貧苦山民接濟44位翻傾客車的旅人，因雪受阻，給予了他們4天衣暖食飽的接濟；貴州都勻9位小民警冒著隨時滑落葬命懸谷的奇險，滑行十幾小時救護一家在黔旅游的廣東遇險者；貴州山區某女醫生為救護產婦嬰兒自己摔斷數根肋骨，一不小心有生命之虞，卻堅持多日救死扶傷，拯救他人生命……

這些中國社會最底層的普通人，在雪災大難前，自發地閃耀非凡的人性之光！

而許多社會精英、富豪們，有幾人利用了他們的名望或資財，為冰雪覆蓋的中華大地獻些溫暖？

3月13日 晴

又是一年兩會時，今年比往年更加開放、民主，德國《時代周報》有文“中國的政治更加有趣了”。正讀可能是對中國自由、民主、開放的期許與欣賞，有沒有反諷或調侃呢？如在兩會間，同是部級高官對媒體的發言，甲剛說國家正準備調整只生一胎的國策，乙馬上予以澄清駁斥；丙剛說政府擬考慮將九年義務教育延長至幼兒教育，丁則予以否認。又如某大學副教授的女代表建議修改《婚姻法》，要鼓勵、促成姐弟戀，理由是中國男人謝世多比女性早、留下寡婦多；另一位代表侃談要放開生育第二胎，其理由就是不識漢字的鄉間老奶奶也明白的常識：一個小孩沒玩伴。想以這樣淺近的常識來撬動已執行近30年的基本國策，不亦憨乎？

眾聲喧嘩，各階層，各界別，各利益群體都要發出自己的聲音，當是十分喜人的歷史進步。但，“太有才”，太有趣，還愿今后能少些社會因此而起的噓聲才更好。

3月14日 晴

珞珈山，原名羅家山，著名詩人聞一多先生30年代以諧音“文化”之，臨東湖，居市衢，為國內風景最美的大學校園之一。春三月，又因美麗的櫻花傍山夾道、凝霞敷錦、繽紛落英而吸引游人如織，每日賞花者竟逾十萬之眾！

櫻花是薔薇科梅屬的觀賞性名貴花木，我國是主要產地之一，遠秦大漢隆唐的皇家及私家林苑即有栽種，著名的品種是日本櫻、山櫻等。此處櫻花是1939年春，日本占領武漢后從他們本土運來苗木栽種而肇始，經70年補充藝植而成今日之規模。溯源，還是劍與火、血與淚的侵略戰爭所帶來的。今日賞花人，只會沉醉于短短幾天的絢爛美景中，幾人有“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的家國之痛？

櫻園依山勢地形，與建于30年代的民族特色的綠琉璃瓦、歇檐式，重疊而上猶如城堡的古建筑渾為一體。如今“城堡”里住的皆是大學女生。美女如云，櫻爛如錦，古色古香的民族建筑，構成春日學府三絕。

美是不可抗拒的，也是不用言說的。面對星星點點，瓣瓣朵朵，云錦霞燦的夾道櫻花，我那剛滿一歲的小外孫女也都知道欣欣雀躍，拍著小手掌歡笑。

3月22日 晴

余秋雨先生，又有些可愛的饒舌了。

昨晚，幾成“國賽”的第13屆青年歌手電視大賽上，資深余評委對來自彩云之南三位一身縞素又每人頂插一翅翎，儼然三只白孔雀的“一窩雀”組，似要用話語的美妙編織出雄性的眩目彩屏，對答題進行了全方位、較長時的評點。答題語涉《桃花扇》，恰是先生《中國戲劇史》的學術興奮點，明清易主，侯李愛戀，血濺桃花，孔圣人裔孫，知識分子人格……本應即時簡約的點評幾成電視講堂，是過了一點。

余是我敬重的文化人，其學養，其識見，其言語的修辭表達。但似這樣，打開了水龍頭忘記關上，使我想起古巴的勞爾#8226;卡斯特羅對發達國家花一億多美元宣傳某個產品的批評：剝奪了窮人的思考權，選擇權；還使我想起中國古代的軍事家孫子，據說他沒有軍隊可指揮時，到沙灘上去壘石排演他的軍陣。

智者呀，其才能欲的表達，亦算是人性一種弱點否？

3月25日 晴

閑來靜心重讀一些古典，常有莞爾解頤時。《詩經#8226;小雅#8226;北山》分明是位下層官員的詠嘆調：“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苦樂、勞逸、寵罰不公、不均，有人忙死，累死，還動輒得咎；有人閑死，樂死，還總吹哨子，掌握臧否裁判別人的話語權。

別以為已是3000多年前遙遠的絕響，且聽坊間流傳世態今相的一些諷喻：表揚了指鹿為馬的，提拔了吹牛拍馬的，累死了當牛做馬的。苦干實干，做給天看；東混西混，一帆風順；任勞任怨，永難如愿；會捧會獻，杰出貢獻……

欣聞，不讓老實人吃虧，或成吏治主調，幸甚！

3月29日 雨

除了社會發展需要的指令遷徙，現在農村大概不會有新建村落了。鄉邑故園多建于唐、宋、明、清的村莊，哪個村史都比當今之世那個超強大國的國史要長得多。村名多見于人居與山、水、樹、草的自然生態關系：楓樹坪、垇背、江畔、茅洲、塘邊、南溪……哪位祖宗即景、率性的一聲稱呼，就一言九鼎地流傳至今；如若把這些村名隨意排列，或是農業文明的詩篇，比今日詩壇流行的“梨花體”要美一些。

也有例外。

我父族徙居前的祖村與吾村毗鄰，建于明中葉，有一個難解的村名“西聽”。兒時常在那繞村西流的山溪里捉魚捕蝦、嬉戲童年。現在想來，那位老祖宗認得幾個字，非常風雅地“西聽溪聲”吧？

我母族在吾縣的發祥村，原是唐末河南開封籍、官至平南大將軍的那位祖先避亂徙居于此。子孫為紀念這位開基祖，以其官爵加上原籍地名特征而命之曰：“平南坊”，是我家到縣城的必經村落。

如今集體移民的新建村落在城里，一個個樓盤、花園、小區就是移民新村。我寓居的附近曾是大黃村、葉麻店、葛店等，在此新建的縱橫數里、高矗干云的一個個小區樓市，不是“巴黎豪庭”就是“劍橋春天”，還如一些小城里，一條小溪或臭水溝邊的樓盤也“塞納河畔”或“萊茵河人家”什么的。

有學者危言聳聽吧，所有城市都將失去個性，所有文化都會失去記憶！而我只是擔心，我們的祖宗如果陰魂不散而且地下有靈，怕是找不到回家的門。

4月4日 晴

清明，中國傳統農耕文化的二十四節氣之一，它又是這二十四節氣中唯一被“加冕”為節日的，今年是新中國政府確定其為公休日的第一年。愚以為，除了是對傳統文化的有效接軌，還是對自然生態親昵的國家意志。

中國農耕文化中許多“天人合一”的科學與和諧，真叫人越琢磨越迷惑，越迷惑越有意味，越有意味越感親切。就比如說這二十四節氣吧，對天時氣象、物候農事的恰或洽，幾千年了還是天不變道也不變。我曾在贛中小城的郊野度過了十多年的無數個春夜，發現每年總是“驚蟄”一過，那些蛙們、蟲們才如約奏鳴。又比如說，幾個傳統節日都是農歷的單月單號：一月一日的春節，三月三日的上巳、清明，五月五日的端陽，七月七日的乞巧示愛，九月九日的登高思親慶壽，十一月十一日的冬月節。涵蓋籠括了一年四季的春種、秋收、冬藏，也周而復始地搬演人生每個階段的生命歡樂。

清明，氣溫變暖，雨水沛至，春光泄泄，萬物欣欣。清明節，融合了華夏上古形成的禁火、掃墓、郊游、招魂的“寒食”和祓禊、沐浴、踏青、野戀的“上巳”這幾個時令相近的時節特點，因成了真正的春天的節日。

春秋的孔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李唐的杜甫：“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不知從何時始，我們的祖宗萎頓了對生氣勃勃的大自然春天擁抱的激情與浪漫，清明，簡化成只祭掃祖先的日子———

南山北山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

紙灰飛作白蝴蝶，滴血染成紅杜鵑。

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依稀記得是宋朝一位不太知名的詩人寫的這首詩，淺白，詩是不怎么的，但讓我過目成誦，且數十年不忘，是它的有些韻味語言，參證了“祭之豐不如養之薄”的做人道理。

4月6日 晴

京、滬、臺、港，兩岸三地，甚至在美洲華府、東瀛扶桑都盛演不衰的由白先勇主導改編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經幾位“九頭鳥”在校大學生依據任何陌生人，經過不到6個中介關系都可以成為朋友的社會學公理，輾轉電話越洋抵達隱居陽光加州的白氏，促成此劇來漢演出三天，醉倒了《珞珈之春》。

正是春光如許清明時，“游園驚夢”更驚艷！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而《牡丹亭》點燃此情的觸媒是什么？是大自然的春光春色：“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奈何天”、“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

杜麗娘因春感懷，觸景萌情，由此演繹了一段曠古奇戀，是贛地臨川才子湯顯祖，將人化的自然、自然的人化這一審美命題做到了極致。

在視聽等感官享受無比繁富的今天，我們丟失了、麻木了、屏蔽了心靈的許許多多，比如，對大自然細膩的敏感，虔誠的諦聽，感恩的分享。

某月夜，偷兒光顧良寬禪師住所，僅竊得一件禪衣而去。在院里獨賞空明清輝的主人知道后，只是惋惜，未能將如許美好月色送給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