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震思緒

當愛人那玫瑰色的嘴唇開始初吻，當嫩葉般的手掌向著明朗的天空放飛那只找不到家了的藍蜻蜓，教室里的歌聲像清涼亮亮的小溪般舞動，媽媽的乳汁正滋潤著嬰兒臉上的芬芳……老人們安詳，勞動者凝神，難于上青天的蜀道上車流滾滾，都江堰公園里游人熙熙攘攘，誰知道一瞬間竟然天崩地裂——5·12大地震降臨了。我痛苦地看見了什么叫做毀于一旦，生活、夢想、家園、生命在那個可怕的時候化為齏粉，天地間血雨腥風，廢墟橫亙，哀號遍野，大自然無情地在中國人的胸口上留下一道刀割般深深的痛！

十四點五十分，國家有關方面啟動應急救援機制，兩個小時以后，溫家寶總理趕赴災區，隨之而來的是全中國、全世界焦急的目光和無私的援助之手。如今災難已經過去了二十天，在這非凡的二十天里，中國沒有一刻停頓，世界沒有一刻停頓，我的眼睛再也不能安闔而眠。一場感天動地的大救援鏖戰，就像展開了一部深邃博大的書卷，令千千萬萬的生命成為主角，死者永恒，生者英勇，平凡的人們給我們太多的感動，悲情的智者給我們深刻的啟示，人文中國的成熟給了我們百倍的信心。

多么想穿越千山萬水到災區給那些受傷的孩子包扎一下流血的傷口，給那些無助的老人揉一揉疼痛的肩背……然而我知道一個文人的使命，我也知道我所能夠做到的是什么。于是在交納了特殊黨費以后，我便靜靜地坐在各種媒體之前，用我的心去閱讀這部充滿悲情的書卷。

母愛是不可替代的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有多大年齡，只知道這是一位年輕的母親。當救援醫生龔晉他們奮力挖掘都江堰一座倒塌民房的時候，她以這樣的姿勢罹難在廢墟里——懷抱著一個三四個月大的孩子，身體蜷縮著為孩子擋住水泥磚塊，上衣向上掀起，鮮活的嬰兒正叼著她的乳頭，那灰色的乳房與孩子粉紅的小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還有一則讓天下為之泣不成聲的短信，來自一位埋在廢墟里的嬰兒的襁褓。媽媽用身體護住了孩子，在手機里留下最后的叮嚀——“可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下去，要記住我愛你！”“我愛你”這三個早已被電視劇和市場經濟弄得輕飄飄的字，大災大難中以悲情的形式顯示出不可戰勝的力量！

寫到這里，聽說網上有人對這個短信的真實性有所懷疑。我想，哪怕這是一段文學創作，它能引起舉國關注，也說明了本身的典型意義。況且，誰能知道，在那些大片的至今未能清理的廢墟里，埋葬著多少更為綿綿無絕期的故事呢？

母愛是世界上最質樸無華的情感，卻有著超越生命的力量，人類通過血脈保留著母親給予的品質。在人的一生里，哪怕到了白發蒼蒼的年齡，都不會忘記母親手上的溫暖，人無論失去了什么，只要擁有媽媽，就可以重新站立起來。透過淚水迷蒙的眼睛，我想起了在俄羅斯圖拉省雅斯納亞·波良納托爾斯泰莊園看到的情景：古老的林地間，有一座小小的木亭，周圍無比安謐，甚至風也知道人的心情，躲到厚厚的落葉下輕輕地呼吸，林木的幽香里淡出遙遠的畫面——這里是托翁用以思念母親的地方。有時候是一個上午，有時候是整整一天，年輕的和暮年的托爾斯泰就坐在這里，以無言的方式和自己的媽媽對話。托爾斯泰的母親是一位溫文爾雅的貴族婦女，在托爾斯泰一歲半的時候去世了，托爾斯泰無法回憶她的音容笑貌，甚至沒有一張泛黃的照片可以追思，于是他就常常去找家里100歲高齡的老保姆安努什卡，聽她講母親的故事，描述母親的樣子。母親的死和一次頭部被秋千板撞傷有關，當時扶持她蕩秋千的仆人害怕責罰，母親就說：你們別怕，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母親留下的日記里保留著大哥讀書讀到鳥兒被射死時哭泣的情景，母親說，他憐憫那只小鳥……如果他能克服膽小的毛病，他將來就會成為一個勇敢的人……就這樣，托爾斯泰憑借無數零散的細節，在自己的心靈中塑造了一個母親的形象“她的兩個大眼睛放射出善良而膽怯的光芒，照耀著她那帶著病容的消瘦的面孔，使它顯得無比美麗。”

托爾斯泰生于貴族之家，自幼衣食無憂，有可尊敬的父親和手足之情的兄長，還有把他們兄弟視為己出的塔季亞娜·亞力山德羅夫娜姑媽無私的愛，但是他的心常常被孤獨籠罩，尤其到了中年以后，常常對這個世界失望至極，于是他建起這個小木亭，每當在這里進入冥想的時候，仿佛進入了母親溫暖的懷抱。他這樣告訴我們：她在我心中是一個那樣崇高，那樣圣潔的精神支柱，所以我中年時期同我迷惘的誘惑作斗爭的時侯，常常向她在天之靈祈禱，求她幫助我，而這種祈禱總是有求必應的。

許多年以后，災區的這些失去母親的孩子會長大成人，無論他們長成一個心高志遠的青年，還是一個嫵媚清雅的姑娘，甚至變成一個足智多謀的老者，抑或一個慈祥無私的母親，我想在他們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將永遠依偎著母親留下的話——記住我愛你。

以我們國家的能力，這些孩子將會和千千萬萬父母雙全的孩子一樣得到保護和呵護，但是我的希望是讓她們有所記憶，我們要為他們提供記憶的憑據，那個舊手機，那條最后的短信，一張老照片，一件媽媽親手縫制的衣服，將是孩子們一生的最大精神財富。

生命生生不息，中華民族的孩子們要成長為內心高尚、意志堅強、目光遠大的人，在這個過程中母愛是不可替代的。

父親與老師

這個女孩站在13億甚至更多的人面前，從容端莊，雖然臉上凄然猶在，淚光隱隱，但她的語言凝重樸素，把大悲化為一種深深的平靜。她就是北京大學法學院二年級的學生譚君子。幾天之前她剛剛從四川老家德陽返回，在那里她永訣了摯愛的父親，經歷了撕肝裂膽的劇痛。從她四歲開始，父親就單身一人把她撫養大，并把她教育成中國最優秀的高考生之一，送入北大就讀。她的父親譚千秋，是德陽北汽中學的教導主任，大地震發生的那一刻他正在教室里講課，他本來有逃生的機會，但是他最先想到的是學生，他把四個學生安排在講壇底下，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們。時間在劇烈的疼痛中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堅毅地用脊背承受著落石飛鐵，孩子們最終得救了，他卻失去了生命。當救援人員搬開水泥塊的時候，只見譚千秋老師死死地按住講壇，胳膊向外支撐著，掰不開展不直……那是一個父親保護兒女的姿勢啊！什么叫作至親至愛，什么叫作師德無上？譚千秋老師用生命，完成了這一偉大的主題雕塑。

譚老師的同事回憶說，他是最愛學生的老師，哪怕看到校園里有一個小小的石塊，他也要趕緊撿起來，生怕碰了學生；母親回憶他，是最孝順的兒子，在收入最少的時候他每月拿出一半的工資寄給家里，多年節衣縮食拉扯起五個弟弟；母校湖南大學的老同學回憶說，千秋當年是優秀的畢業生，可以留校，是他自己要求到最困難的四川去的，后來又好幾次放棄了調到內地的機會，他非常熱愛教師這個職業；他的學生們說譚老師講課很棒很有激情，出事的時候他講得正來勁……

北京大學的老師介紹說，譚千秋老師的女兒譚君子是一個出色的學生，多才多藝。此前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她參加的節目，可謂聰慧脫俗，氣質如蘭。當時我按照一般的邏輯來猜測她的出身，比如書香之后，比如名人之女，就是沒有想到川中大山深處能飛出這樣一只金鳳凰。是什么樣的背景使她成才？我找來君子的文章，跟隨君子的心，追思父親的愛……女兒要參加“十佳少年”的評選，父親熬到深夜幫助女兒修改文稿；家里安裝電話，他托人要了一個和女兒生日一樣的號碼；女兒外出他要用摩托車送出十四公里，為的是和女兒多說說話；在女兒高考的時候，他委婉地勸慰女兒，不要非北大清華不讀，要有信心做在哪里都可以發光的金子；女兒四歲，他與前妻離異，一個單身男人，把女兒一天天撫養大，并且送入北大，中間的殫精竭慮，勞苦甘甜，豈止又當爹又當娘幾個字可以了得！君子說，直至遇難，父親的錢包里還放著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君子說，我沒有見到過尸體，如今見到的就是最愛的父親。父親的臉上很安詳，就像平日里午睡的時候一樣，我就拼命喊他，可是他不回答我，我去撫摸他，他冰冷冰冷的，爸爸真的與我陰陽兩隔了。我后悔不是每一次放假都回家多陪陪爸爸，后悔貪玩沒有每天給爸爸打一個電話，后悔爸爸犧牲前兩天與自己的一段短信對話，讓自己不經意當中刪除了，沒能留下來作個紀念……爸爸的離去讓女兒太苦了，君子的心在流血啊！

現在網上有人微詞譚君子在中央電視臺大型賑災募捐節目上的冷靜，按照他們的觀點，君子應該表現得氣絕語哽，淚流滿面。其實是他們對生命的認識過于平庸。大放悲聲只能一次，決不能重復講述一個人心靈最深處的苦難，那就等于一遍遍觸動傷口使它一遍遍流血。一個成熟的人，有內涵的人，堅強的人，理性的人，最懂得要留在心里的不是悲傷，而是逝者用生命體現出來的無形的價值。細細地品品君子平靜的話語吧——父親是一個不說“我愛你”之類話的人，但平時很幽默。他一個人把我帶大，我為我的父親自豪，我將帶著他的血脈活下去。講不愛說動感情的話，說明了父親的內在和深沉；很幽默，說明父親愿意給人以愉悅；一句父親一個人把我帶大，其間的種種艱難不言而喻；為父親自豪，是因為她懂得父親的偉大；表示要帶著父親的血脈活下去，那是一句最樸實的誓言。她沒有因為宣傳的需要說出什么豪言壯語，在舉國大慟，萬人嗚咽的時刻，她深知“父親的血脈”意味著什么，依然忠于自己的內心，她走出悲傷是因為懂得不需要憐憫，她能夠平靜是因為目光豁達，我相信她優秀的人文素質果真來自于父親的血脈。

我結識過幾個離異家庭長大的年輕人，有的才智超群，但落落寡合；有的任勞任怨，可略失自信；有的勤于奮斗，可難免小器。我想如果他們遇到君子這樣的大痛，恐怕很難做到從容淡定。當然我們不能輕視北京大學良好的人文環境對君子的陶冶，但是更重要的是父親的言傳身教，父親不是照著書本教你的那個人，而平日里他諒事待人，親為親歷，或許就是在一碗淡茶，幾個鎳幣之間父親就把自己的情懷和境界傳給了他的孩子。

中國有一句老話，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現在人們也常說，父母是孩子的最好老師。譚千秋——中國千千萬萬個普通教師中的一位，中國千千萬萬普通父親當中的一個，做老師他滿含父親的真情，他那最后的奉獻已經遠遠超出職業的守則，使師德通過人性的升華達到至高無上的境界！做父親，他為子師表，睿智地在親情之前舉起一盞照亮未來的明燈，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大寫的“人”字。

任何人不可能偶然作出壯舉，譚千秋老師是一個現代社會的知識分子，一個滿腹詩書的人，他的行為源于他多年的人文修養，源于他對于人生價值的真知。這樣的人往往具有紳士般完美的品格，謙和低調，甘于寂寞，而遠于功名利祿，但骨子里的原則篤實堅定，盡管他的內心柔情似水。他培養出北大高材生譚君子和許多優秀的中學生，那是自然而然的，他在關鍵的時候做出義舉也是自然而然的。我想大災之后，在痛定思痛的時候，我們會細讀譚千秋老師的一生，那時候我們千萬不要再像以往一樣，對他進行主觀而淺薄的理解，冠以大而無當的政治名詞，再加上輕薄的煽情，我們需要真實的細節，真實的光芒不會過于炫目，但將永遠穿越歲月的塵封而存在。

智者的悲情

智者的悲情，總是走在悲劇的前面，智者的悲情往往需要配之以勇士的力量才可以化為智慧的舉措。比如馬寅初當年面對毛澤東“中國人口就是增加十億又何妨”，舉國上下一片“沒有人怎么搞共產主義”的呼聲說：“人口的問題千萬千萬大意不得，現在不努力，將來后悔莫及”。比如哥白尼面對中世紀教會的封建神權和不可動搖的圣經說，地球不過是圍繞太陽運轉的一個星球，并非世界的中心；比如黃萬里先生頂著一片反對之聲，對黃河三門峽工程提出異議，并預言，潼關淤積，西安水患，國家將浪費數百億資金，無數生靈涂炭，大好河山糟蹋……科學之下，悲情之上，他們憂國憂民，無私無畏，用盡一生。

在四川災區桑棗鎮中學，最具憂患意識的是校長葉志平。這個55歲貌不驚人的男人，做出了一樁舉世嘆服的事情，其結果是大災大難中他的學校安然無損，他的2300名學生和教職員工全部得救。

無疑他素來就是一個具有科學眼光和敬業精神的教育工作者。他的獨到之處是堅持，固執而頑強地堅持。上任伊始，他就開始加固學校的豆腐渣工程實驗樓。中國教育經費的狀況是眾所周知的，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四處化緣，五萬五萬地到處要小錢，低頭求人，肺腑陳詞，修一次不行再修幾次。終于完成實驗樓的加固了，但他依然不能閉上眼睛高枕無憂，他堅持每個學期組織全校師生進行一次緊急疏散演習。演習的每一個細節都是一絲不茍的，每兩個班級列單排疏散過樓梯，老師要站在樓梯的拐彎處，因為學生最容易在那個位置摔倒，老師可以扶一把。大地震來臨的時候，全校師生按照這個方式在1分36秒內安全疏散到操場上。據媒體報道，當時葉志平在綿陽辦事，他趕回學校的時候，遠遠看見學生整齊地列隊在操場上，聽見大家齊聲高呼桑棗中學全體人員安全，他腿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我注意到5月29日四川電視臺大型抗震義演節目中主持人的介紹。原來，在葉志平校長堅持組織安全疏散演習的時候，不是沒遭到非議。看著山靜水平、鶯歌燕舞的生活，學校連年首屈一指的升學率，人們最關注的仍然是升學率。重視升學率當然無可厚非，但人的生命高于一切、重于泰山。悲哀的是災區大大小小幾百所幼兒園中小學，無一臨摹當地優秀校長的葉志平的樣板。這次大災之中我們的教育場所受損最重，我們的孩子傷亡最慘！

桑棗鎮中學2300名師生活了下來，不是幸免于難，而是有備無患。但是對于葉志平來說，他生于日益開明的中國是幸運的，對于中國來說有一個葉志平也是幸運的。葉志平的幸運不僅在于他沒有像黃萬里們那樣抱憾終生，更重要的是今后有機會把自己的經驗化為全中國人的一種良知良能；中國的幸運在于通過葉志平的行為得到了一個重要啟示，要命的不是地震，是沒有憂患意識和科學知識的人。

關于這次地震的原因，基本無太大爭議，是由于地球印度板塊向亞洲板塊撞移所致。而在這之前，我們已經知道，中國的喜馬拉雅山向北一帶，太平洋沿岸和日本海都屬于地震頻發區。四川、陜西、甘肅災區盡在其中。然而我們曾經集體無意識的掉以輕心，獨醒者唯葉志平一人！

香港有位女富豪，我已經記不得她的名字了，但我牢牢地記住了她葬禮上高懸的四個大字——敬天愛人。這四個字凝聚了她70余年人生的感悟和經驗。敬天，那是對自然規律客觀規律的誠惶誠恐，愛人則道出了人類文明的本質。為了愛人而敬天，也只有遵從天道才能真正做到愛人。

海德格爾說，人類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棲居者哪有不小心翼翼之理！我們的人類文明是大自然養育的結果，也只能依偎著大自然的規律延續下去，且不要動輒戰天斗地，神經兮兮地人定勝天，更不要居高臨下地“天地裂，乃敢與君絕”，人類的精神和肉體無一可以超越自然，人類在大自然的面前永遠是弱者。況且我們目前對自然的認識不過是看到了冰山的一角，而我們中國背后有的是幾千年的封建史苦難史，改革開放不過短短三十年。我們無須過多地自責和自卑，我們必須敏于行！

我們要有為數眾多的葉志平式的公民，我們要有日本標準的防震建筑，我們要有美國水準的救助設備，我們要有俄羅斯式的快速反應部隊。讓我們小心翼翼滿懷敬畏地活著，讓我們的孩子有花朵一樣的笑靨，讓我們的老人有群山一樣的安然，讓我們的父母有清泉一般的慰藉。智慧的中華兒女啊，讓我們揩干凈滿眼的淚水，向人類文明永恒的制高點奮進吧！（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