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游思錄

從香港起飛的全日空國際班機先是汽車般地兜圈子，讓人有些不耐煩時突兀拔起，瞬間的失重后，云朵已在機翼下端。云天一色，滿目蒼茫，飄然欲仙，不是滿機艙的人和機器的轟鳴，真如進入了超越時空的另一個世界。

日本是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國度，一想起甲午海戰和“八一五”光復，罪惡和恥辱都離不開“日本”二字。不光中國人，朝鮮人、韓國人還有東南亞人，沒有不痛恨“皇軍”的。本沒有興致和機緣去東洋逛逛，只因小女留學后在那里工作，并將在那里成婚，愛屋及烏，自然多了幾分好感和新奇，也就有了近距離觀察日本的機會。

曾經幾次穿行東京鬧市，南下橫濱、鐮倉，北至日光山區，東抵千葉海岸，西訪奈良古城，也只是游歷了半個本州島，雖然日本國土只比呼倫貝爾大三分之一，論高樓大廈絕對不比北京、上海、深圳多。就這么一個國土狹小、資源貧乏的小小島國，竟會在1968年（即二戰投降后的23年）、明治維新百年之際，其經濟總量超過德國，一躍成為美國之后的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并保持至今。置身于這片多山區、少平原、有著漫長海岸的土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難以相信這里竟是這樣一個富裕、文明、民主之邦。社會保障之完善，城鄉建設之規范，交通之發達便捷，文物古跡之保護完好，人居環境之幽雅，政權更迭之平穩，輿論監督之高效，中產階層之龐大，國民之循規蹈距，不正是我們可以“拿來”和借鑒的嗎？還有他們的危機感、敢為天下先的創造精神，不也都是中國人的追求和希望嗎？

也許細節最有說服力，這里幾乎家家都有別致的和式小二樓和小汽車、精心整理的樹木和花草、板板正正的院墻，刻有姓氏的精致門牌。馬路斑馬線并列著自行車通行的圖案，車讓人，人讓車，尋常之事。路邊封閉、透明的投幣電話廳里，似舊如新的電話簿總是完好地擺在那里。乘車時見不到擁擠喧嘩，人們大都在讀書（64開口袋書）、看報（折成條狀）、擺弄手機（只看信息，不接電話且無旁若無人的哈哈大笑）、打盹兒（站著的也如此）。進得賓館，服務員門前彎腰迎候，上菜時和服女人俯首而進，跪著擺布，再倒退著離開，而且這樣的服務員以中老年婦女為多，出租車和收費站則是清一色的老年男子。離開時人車漸遠，回頭見到侍者還在躬身送行。這不無刻板、謙卑的熱情，就是那個當年窮兵黷武的大和民族？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日本，市面牌匾廣告多為日英文字，中文、韓文也不少。一見到中文，我便有人在中國的錯覺。雖多有意同意近，但是大相徑庭者更多。繁體的“駐車場”“駐輪場”，先猜后看知是停放汽車、自行車的地方，“御手洗”是公廁，這都可以理解。“切手”是郵票，“披露宴”是婚禮喜宴，就難以望文生義了。日文中混用著繁體異體漢字自不必說，漢字的偏旁部首也被大量地直接使用，將漢字分解得七零八落，真是不可思議。日本人姓氏的“犬養”“豬口”，地名的“我孫子市”（在東京都），女兒寫作“娘”，“手紙”是書信，“公公”叫“舅”，“婆婆”叫“姑”，“橫濱”寫作“橫浜”，莫名其妙。當然，像“淺草”“鶴見”“上野”這類地名看著倒很舒服。同屬中華圈的越南、朝鮮在使用漢字后，創造了自己的拼音文字，而日文卻將漢字或照搬或拆分改造使用，又表音又表意，體現了日本人善于引進并為我所用的精明，在引進改造國外先進技術、產品時不也是這么干的嗎，但他們成功了。

日本人長期迷信天皇，以為真有個什么“天照大神”，軍界、政界那些夢想征服世界的名噪一時的家伙們也曾趨之若鶩，但在日本鈔票上沒有他們。舊中國錢幣上是“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新中國是領袖人物（英美也如此）、工農兵、各族民眾，革命、政治色彩濃重。日本紙幣只三種，一萬元是福澤渝吉（啟蒙思想家、教育家），一千元是野口英世（醫學家），五千元是樋口一葉（24歲病故的女小說家）。這種幣上人像選擇的巨大差異，叫人作何感想呢？在日本一家商店見到一款瓷杯，杯身上全是日本歷屆首相的肖像漫畫，從伊藤博文到安倍晉三，122年，平均兩年換個頭兒，有的在位七八年（田中角榮7年多），有的干了沒幾天（宇野宗佑兩個月），57人一個不少，不論功過，不論生死，也看不出丑化誰美化誰。我們去東海之濱的銚子市探訪親家時，看到他們把兒子的博士文憑端正地懸掛在老兩口的臥室墻上，而另一邊供奉著祖宗的牌位；而在相隔30多年的兩幅結婚照上，親家公吉岡一郎兄和他兒子衣著打扮的樣式色彩幾乎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國家和國民都如此看重教育、文化，看重自身歷史和民族古老傳統，幾近執拗，這是不是日本能走進世界前列的根源所在呢？

有一天我在東京西面相連小城東大和市、小平市一帶的什么地方迷了路，雖手持居所就在其中的大比例地圖，繞來繞去天一黑不辨方向，來時經過的“大和幼稚園”竟又兩次路過。先后問過有十來個日本人，又盡量找男的找老的，手指地圖，比劃著問路，嘴上只會說著笨拙的“空尼其哇”（你好）、“阿利嘎督”（謝謝）。不理睬的、簡單指點的、熱情到底的差不多各占三分之一。多虧那位吉田紅也先生不厭其煩，還把我領進一家小餐館，要了兩杯冰水，給我女兒打通了手機，送我上出租車，向司機一再交代著什么才離去。司機憑著車上的指路熒屏，十多分鐘即到家門。我向家人講了讓他們擔心的這點事，并讓女婿盡快給吉田發個信息，好好謝謝他。

女婿的大舅佐藤君年齡與我相仿，是經營園林樹木的私營企業家、縣議員，善談會喝，熱情地邀我們做客，席間，說起去中國北京、金華做生意的良好印象和感慨。言談中也談及本國的一些弊端，如先污染后治理的教訓；如公司修路，因占地拆遷和影響環境，居民總有反對的，以致在補償上、在環保措施上要價很高，政府也沒辦法，常常爭執不休，工期拖延，工程造價不斷加碼；如日本人的過度服務，商品的過度包裝，也讓人看不慣等等。大家在無腿的靠椅上，如同席地而坐，很親切很融洽，只是忙壞了當翻譯的女兒。分餐很好，每人眼前擺著杯盤碗勺筷子十多件，好不繁瑣。菜是這一點醬湯，那兩片生魚，花樣不少，總量不多，涼的多熱的少，味道古怪，記不得哪個菜是煎炒烹炸出來的，這就是“日本料理”？在親切友好的氣氛里，腦海里卻閃出不便說出的異樣感覺——這是哪兒啊？哪兒來的哪門子親戚啊！

逗留日本已有些日子了，語言的障礙，也有對異國的敏感和謹慎，家人、親友似乎都在注意不去談什么歷史、政治的話題，我很想了解日本國民的真實想法，但無從知曉。恰巧與一位在日本公司工作的中國長春籍小伙子談得很投機，他的話讓我大開眼界。他跟我說：“日本人的暖昧、固執是出了名的。他們財大氣粗，又有高科技，但在世界上有幾個真正的朋友（女婿婚禮有三位外國朋友參加，分別來自加拿大、葡萄牙、尼泊爾）？據我所知，他們佩服的是隋唐到宋代的中國，認為日本不是敗于中國，而是敗在美國的手下。如果真打，70多萬關東軍能在十幾天功夫敗得一塌糊涂？”美國從自身利益出發，當年庇護了天皇，掩飾了“731”的罪行并為己用，要指望日本像德國那樣認罪，難啊！十幾年來，對日民間索賠案不少，勝訴者不多。日本法院冷冰冰的判決少不了兩句陳詞濫調：“追訴期已過”、“國家無答責”。日本右翼還很有影響力，74歲的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以“東京再起動”為口號，在14名競選者中脫穎而出再次贏得連任，就是一個例證。如今，日貨風行世界，投資進軍海外，讓日本人更有了強詞奪理的本錢。日本國內的“同罪論”（歷史上包括中國在內的大國、強國都侵略過別國）、“解放戰爭論”（日本解放了白人壓迫下的東亞黃種人）、“自衛反擊論”（對抗美英聯合中國壓制日本）等歷史觀方面的歪論還很有市場。

自此我朦朧地覺得自身和國人中固有的中日觀念，是否也有誤區和偏頗，情緒化的狹隘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是否可取？且不說孫中山、康有為、梁啟超等仁人志士曾得到日本友人的同情和幫助，戰后日本向中國提供的經濟援助數額巨大，并接納了數十萬中國留學生，也應該說是為洗刷罪孽做的一些好事吧。不管怎么說，中國人與自己最大的貿易伙伴在政治上搞不好關系，恐怕不是上策；而日本人不被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所理解和接受，絕對不是明智之舉。交織著感情和歷史的中日關系死結，怎樣才能解開呢？想想中國市場上高質量的日本汽車、家用電器、數碼相機，看看東京繁華銀座那高大僅見的中國“海爾”廣告牌，還有他們市場上隨處可見的中國紡織品、五金百貨，99元（人民幣6.5元）店里充斥的中國便宜貨，還能退回到“抵制日貨”的激情年代嗎？

京都正是櫻花開放的季節。雖然冬起便有梅花、玉蘭、山茶等群芳爭艷，蔚為壯觀，氣勢非凡，更攪心弦的是櫻花。你看她簇簇株株，如火如荼，如云如雨，粉的、白的，單瓣的、多瓣的，聳起的、低垂的，“蝴蝶櫻”“松月櫻”“魁櫻”，名目繁多，花季由南到北，并只在三月末至四月中旬。賞花人絡繹不絕，許多人都穿著和服，如民族的狂歡一般。300種櫻花，200座火山，還有地震、臺風，花開花落，生死瞬間，短暫凄美，塑造著怎樣的民族性格，能不為之所動？著名作家王蒙先生訪日后說：“在看過櫻花的盛開和謝落之后，大大增加了我對日本國土、國民和文化的好感。一個能夠為花而動情的民族，就像一個動情如花的人一樣。”

小旅館的房間方正寬敞，榻榻米鋪滿地面，因已無自帶國產花茶而不得已喝點日本玄米茶，高清液晶彩電正播放著溫總理在日本國會的演講。畫面上，坐在臺下首排的安倍首相西服筆挺，肩頭上一二點白色頭屑煞是刺眼。為此疑惑的是，聽說首相夫人是很會打理丈夫的，況且日本的洗發水質量也是相當不錯，怎么會這樣？溫總理深情地追憶中日曾有過的友好交往，說到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呂（漢名晁衡，李白的《哭晁卿衡》一詩中有“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的痛悼之句），說到鑒真和尚（第六次東渡成功并客死日本），不由讓我想起剛到日本與親家一家人在富士山下溫泉旅館見面時溫馨快樂的情景，互致問候，互贈禮物，仿佛就是民間友好使者，與古人一起見證著中日傳統友誼歷久彌新。引起陣陣掌聲的“融冰之旅”的激情演講，道出了中日“和則兩利，斗則兩傷”，前途在于“友誼與合作”的真諦。不敢想象兩國一旦交惡，甚至兵戎相見，會是什么悲情慘景。誰愿再看到像中國電影《玉色蝴蝶》《一盤沒下完的棋》那樣的悲喜劇重演？在女兒的婚禮上，本想唱一曲日本風格的中國歌《愿做蝴蝶比翼飛》為他們祝福，可沒被邀請，光聽日本男女們在前邊唱，啥也沒聽懂。老伴樂而生泣，淚光閃動，與親家母吉岡君代緊緊擁抱，一個說我女兒托付你了，一個說她也是我的女兒啊。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