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接到了一位遠方的同學打來的電話,因為許久都沒有聯系了,所以聊了很久。我們簡單談了談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狀況,談得最多的是畢業那年的事。最后同學說,他沒想到十年之前的事我們還記得那么清晰。當“十年”這兩個字蹦進我耳朵里的時候我很驚訝,因為我沒想到,自己已經畢業十年了。十年前,遠方那座城市是我求學的地方;十年后,我求學的那座城市仍然在遠方。是的,畢業后我離開了那里,可年少時那些金色的日子都留下了,一天也沒裝進行李中帶回來。
地 鐵
地鐵里像往常一樣十分擁擠,我隨著人群涌入地鐵。這些日子,我實習時上下班都要在環線地鐵中繞城市半個圈,然后被人流擁著換到直線地鐵,再坐直線地鐵到公共汽車站。周圍的人也一樣,坐各種交通工具,去各個不同的地方,對于所有的人來說,這很平常。可今天對我來說卻同往常不一樣,因為我坐車坐過了一站。如果在平時,我肯定會下車,然后坐相反方向的車趕回去。可今天我不想這樣做,如果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那實在太單調了。因為時間還充裕,我索性不下車,而是在一個對著車門的位置坐下來。我看著乘客們上車下車,下一站仍然是上車下車,他們像走馬燈一樣轉來轉去,轉到最后,無論男女老少都變成了一個模樣,轉得我有點頭暈。于是我閉上眼睛,仔細地聽著車上擴音器中報站名的聲音,這一回,我再也不能坐過站了。
坐足了一圈,我終于到了該下車的站。那種感覺很特別,轉了一圈,我回到了曾經路過的地方,我本該在那里下車,可是因為一時疏忽,我錯過了。還好,這是環線,環線地鐵是兩個方向的,可以從順時針和逆時針兩個方向到達同一個地方,任何人坐過了站都可以方便地轉回去。我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當我決定繼續沿著這個方向坐下去時,沒想到要花這樣長的時間。當我坐在車上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時間正在我身邊一點一滴地流逝,當我到達目的地時再也不是第一圈時的時間。
時間,其實是單向的地鐵,是不會在任何一站停留的地鐵,而我根本沒覺得我就坐在地鐵上,而且無法從上面下來。地鐵輪子下的鐵軌在向前無限地延伸,我不確知它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操縱著地鐵向前開去,但我知道已經過去的站沒有任何途徑可以回去。過去的一站就這樣一晃而過了,沒有人會清楚地記得它的全貌,而下一站呢,更無法預知它是什么樣子,我只知道下一站就在遠方,下一站就在前方。車站一如往日,而流逝的時間卻不再來。
無風無雨
因為坐地鐵坐過站了,所以坐汽車時就格外留心,到站時趕緊下車。從汽車站出來,我沿著那條熟悉的路向學校的方向走去。離學校的那幾幢白樓越來越近了,這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將要離它們越來越遠了,我想自己可能是不自覺地在逃避回來,因為回來不是要留在這里,而是和這里告別。我想,我為自己坐地鐵坐過站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解釋。
校園里同往常一樣平靜,只有幾個人在道旁的足球場上貪黑踢著足球,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球。這是塊不大的球場,沒什么事的時候,是我常去的地方。在這里,為了爭取時間,只有放棄身后的一片空間;為了擺脫對手的糾纏,又不得不爭取時間跑出適合自己活動的最大空間。在路的右邊是圖書館,那是個儲藏知識的寶庫,可惜我沒有好好地利用它,因為我總以為明天還有時間。現在我終于可以不去想這些事情了,因為這一切都過去了。
男生的宿舍樓在向我靠近,近到我可以聽到一樓的宿舍里錄音機傳來的音樂,這首歌我很熟悉,是來自英國利物浦的四個小伙子唱的,歌的名字叫《昨天》。聽著這首充滿了懷舊味道的歌,我走進宿舍樓,走向那個熟悉得再熟悉不過的拐角,遠遠地我就聞到這個拐角的空氣中彌漫著的略帶苦澀的啤酒味兒和淡淡的離別的味道。
推開房門,一群赤膊的人正在圍著桌子喝酒。平常總有一群人圍在這里打牌,打永遠也打不完的牌,如果有人累了,就會有人頂替他的位置,于是這個牌局就會一直持續到深夜。其實天下沒有不散的牌局,正如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今天就很反常,一群人膩在一起找到了更好的理由,那就是喝酒,在夏天聚在一起喝用賣廢紙的錢買來的冰鎮啤酒。他們招呼我過來喝酒,我很自覺地脫掉像盔甲一樣的西裝,加入到這群人中。桌子邊又多了一個光著脊梁喝酒的人,一個肯定會喝醉的人,因為還沒有喝我就已經有些醉了。
當所有的啤酒瓶都空了的時候,我們的腦袋也似乎空了,好像再也沒有什么可講的話了,該講的都講了,不該講的也講了,于是大家沉默。那晚大伙兒都有點暈,都說了很多平常怎么也說不出的話,平常看起來非常不同的人那天晚上說起話來卻真的像是一個老師教的。我記不得我都說過些什么,我只記得那個夜晚很長,樓道里很亮很亮。事后想來挺怪的,看宿舍的老大爺那晚不知在干什么,他沒有來喊把蠟燭熄掉。也許他會偷著樂的,他再也不必擔心我們偷吃他放在陽臺上的大白菜,不必擔心我們半夜看足球回來砸門了。可誰知道呢,我們走了,會來一批新生,也許他們會比我們強。可是我希望他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們下一屆的學生已經學會在樓道里踢三人制足球比賽了。他們應該是被我們同化了,而我們呢,又是被誰同化的?
明天我們將搬出這個小得難以容身的房間,大家會搬到更大、更寬敞的房間。可在這里我是自由的,而搬到更大的房間里呢,也許會更自由,也許會更不自由,總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確定的。可以確定的是,我會記得這個房間,記得在這個房間里住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過去了便不再回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花了幾秒種時間來確定新的一天的到來,之后便同大家一樣忙著收拾自己的東西了。我從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多東西,也沒有想到這里會留下那么多的記憶。
那幾天,我送了好多人去車站,現在連到底送過誰都忘了,只是記得那幾天天氣酷熱,出汗多,汗水流進了我的眼睛殺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衣服也總是臟乎乎濕漉漉的。
那天我送一個同學去火車站回來,在路上的時候,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那個留著小胡子的教授在課上教導我們時常需要考慮的問題。于是我用那些問題問我自己: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我怎樣才能到那里?
那一刻,太陽是那么大,街上的行人都在低著頭向前趕路。
那一刻沒有風,也沒有雨。
閑 人
那個夏天有幾天我突然無事可做,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閑人。我不用再忙忙碌碌地起早上班,可以安心地睡懶覺了,這一睡,就會睡到中午。
那天我照例午后才醒來,夏日的午后也便是這樣,有點慵懶,有點困倦。我掙扎著,下了很大決心才從屋里走出來跨進炙熱的陽光里。外面太曬,院子里的楊樹遮下很大的陰涼,從墻邊提起矮凳,穿著拖鞋的兩只腳踱過去,我臉上還是出了汗,一邊摩挲著我的頭。
院子里的人都出去奔生活,于是這個院子里只剩了我,只剩我仍坐在楊樹下瞅著院墻發呆。院墻高且長,將我的視線盡可能地擋住,可墻卻并沒有阻擋住頭頂亮亮的太陽。
太陽好大啊。
我沉下心,聽到隔壁的阿婆哄孩子的歌謠,歌聲從漏風的牙齒中擠出來,并不動聽,也許她年輕時是個善歌的女子,可那孩子不肯買她的賬,吵著要吃香糕,一邊怏怏地哭。我見過那個孩子,很小,剛會說話便學會罵人,真是天才得很。她是個女孩兒,不知長大后會不會是一個難纏的丫頭。
雖然阿婆并不愛說話,說話時我也聽不太懂她的方言,但我還是同阿婆有過兩次交談的。記得幾天前我曾經問過阿婆一個很傻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阿婆白了我一眼,別過頭瞅著懷里的孩子喃喃地說,不是死在海上,就是死在眠床。這其實并不是真的回答,而是一種選擇,至于她的丈夫如何選擇,她沒有告訴我。人活著,總是在選擇。
昨夜我沒有睡好,至今眼前仍很朦朧,大概因為昨夜有人在街上用心地喊著一首流行歌曲,那喉嚨是沙啞的。我為那首歌的作者鳴不平,也為自己的耳朵鳴不平,于是用被蒙住自己的頭,但那聲音仍絲絲縷縷地傳進我的耳朵,攪得我不得安寧,好在他的喉嚨終于不堪摧殘,悄無聲息地便止住了,但我仍疑心那可怕的聲音不知會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就傻傻地等了起來,直等到眼皮發沉睡去。
因這幾日我有了空閑,可以熬夜看電視和書。看到后半夜,電視和書似乎都長了腳,想從我眼前逃掉,我不肯放它們走,拼命地追,腳在努力地蹬著。一個好大的聲響驚醒了我,原來我又把面前放書的小凳子踹翻了。它的翻倒似乎已經有多次了,但到底有多少次卻也記得并不牢固。于是我合上書,關掉屏幕上滿是雪花的電視機出去走走。
我走出屋門,抬頭看到了滿是星星的夜空。我喜歡這會眨眼睛的星星,曾經我們是那樣熟悉,可最近很少見到它們了,就連最后一次看到它們的時間都忘卻了。它們似乎并沒有忘卻我,閉上眼滿是無聲的問候,可我又不知該如何回答它們,我喊,它們一定聽不到的,于是我也眨眼,可眨眼時卻又看不清它們了。
那個孩子似乎睡著了,因為沒了那哭聲,可阿婆咿咿呀呀的歌沒有停,我聽著聽著,不知怎么也似乎要睡去,也許真的還沒睡醒吧。
下午三點,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我在樹的陰涼下躲著,而樹卻無法躲避,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承受著陽光的灼曬。我又想起了墻外街邊的那棵楊樹,它的葉子是綠的,落滿了灰塵,所以那綠色也并不鮮亮,但在街上仍然綻放著它的頑強生命,雖然它并沒有花。無論是院內的樹還是院外的樹都無從躲避,只有我畏懼陽光的溫度在躲藏。
那些日子是在等待中消磨貽盡的,卻又莫名的,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等著等著,日子也便過去了。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那樣的清閑。
十 年
這些事已經整整過去十年了,我想,人就是這樣,有些事很難忘,有些人很難忘,都存在了記憶的底片上。
現在想來,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呢?回過頭看一看,那些時光是如何逝去的?卻又真的說不清楚。可這十年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來了。
當年的那些輕狂的少年紛紛成家立業,現在都已經為人父為人母了。看到同學們孩子的照片,我突然覺得,時間似乎是不均衡的,在孩子身上似乎時間加快了速度,孩子們長得是那么快;而在同學們的身上,時間好像慢了下來,因為他們的模樣并沒有太大的變化。當我自己有了孩子后才發覺,其實時間是勻速的,而生命是變速的,幼小生命的成長遠遠快過成人。原來生命是這樣的,剛開始和快結束時過得飛快,而中間的過程非常慢,有時甚至慢得讓人彷徨、迷茫和無奈。可人活著,不就是活這個過程,活這其中的滋味嗎?說到底,生命太神奇了!時間太神奇了!
當青春、激情、夢想、向往……所有與二十歲有關的詞匯都變成了“90后”的專利時,我的學生時代其實早已經過去了,但我永遠懷念那些日子,永遠懷念那一代人。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一代人也只能做一代人的夢。做夢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剩下的日子只有認認真真地做事了。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