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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庚的手

2008-01-01 00:00:00
駿馬 2008年3期

呂翼

1971年生,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為昭通市昭陽區文聯主席。先后在《大家》《民族文學》《青年文學》《滇池》《青年作家》《邊疆文學》《佛山文藝》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有作品入選《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出版有小說集《靈魂游蕩村莊》《割不斷的苦藤》和散文集《雨滴烏蒙》。曾獲云南省文學藝術創作獎、邊疆文學獎、云南日報文學獎、云南省優秀期刊編輯獎等。

這樣的夜,多么美好。星光燦爛,夜露晶瑩,光亮從淡淡的云隙里掉下來,從支離的瓦隙里沁進來,獨眼趙四就睡不著了。獨眼趙四雖然年紀已大,雖然只有一只眼,可他對光亮卻十分敏感。哪怕這光亮只有針尖兒那樣細,哪怕這光亮只有柳絮兒一樣輕,趙四同樣能感覺到。趙四對光的感覺,就像是他對羊的感覺,就像他對手的感覺,就像他對白楊樹村的人呀事呀的感覺。光亮動一下,羊群動一下,趙四都知道。但他不是用眼睛去感覺的,他是用心去感覺的。趙四的心一動,他就醒了,他就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或者將要發生什么。他將兩只捶草榔頭一樣結實、布滿老繭、浮滿苦皮的手一揮,他就知道自己眼下該做什么了。

這個時候,趙四醒來了。他立即就感覺到,黝黑的屋子里,原來平靜的波光亂了,原來穩定的黑暗動了。那種亂,那種動,是混合的,是摻雜的,是起伏的,不是像一滴夜露落進花蕊,吱的一聲就會有暗香浮動,就讓人心迷神往,而是像一條蟒蛇鉆進羊群,躁動,雜亂。這樣,趙四就知道外面出事了,而且這事很大,很兇險,影響了很多人,很讓人不安。果然,不大會兒,有聲音傳來,哐哐哐……哐哐哐……這聲音不像是破鍋壞了,也不像老年人咳嗽。汪汪汪……汪汪汪……這聲音是那樣的急躁、兇猛,是那樣的夸張和武斷。趙四一聽,就知道是狗發現了非同尋常的情況而發出的咆哮。這樣的聲音多了,雜七雜八一涌而起,像溪流匯成江河,像樹木聚成森林,形成一種合聲,讓人感覺到了迫切。

趙四摸索著下了床,從門后拆下抵門杠,剛要將門拉開,不料門卻先開了,一下子滾進一團黑物來。趙四還是給嚇了一跳,抵門杠只一瞬間便緊緊抵在那黑物上。那黑物說,我不是狼,你別這樣對我。趙四的手一下子松了,說,你肯定不是狼,你要是狼,早落我的湯鍋了!那說話的東西站了起來說,我是王矮三。哐啷一聲,木杠落地。趙四轉身就走。王矮三說,趙四,你沒有穿褲,你那東西癟咧咧的,太丟人了。趙四往被窩里一蜷,說,你不是也赤了上身嗎?矮杵杵的讓人惡心。王矮三雙手抱胸,往下一縮,這樣人就更矮了,像是火塘邊墊坐的一只草墩。趙四打了個哈欠說,怎么了你?死爹了?媽的墳塌了?還是婆娘難產?王矮三說,不。趙四說,是火燒房子?是地震了?還是蜂子巖滑坡了?王矮三說,不。趙四說,哦,比這嚴重,那一定是你那頭生猛的公豬了!王矮三打了個寒噤說,比這厲害。趙四坐了起來,摸索著往煙袋嘴里塞煙葉,點火,然后猛吸一口,卻不吐出,讓煙霧在五臟六腑里游了一回。王矮三卻抖得說不出話來。趙四說,你啞巴了?你麻核桃塞住嘴了?王矮三終于說出了口,陽庚……手……

原來是陽庚出事了。

準確地說,不是陽庚出事,是楊樹村鎮上出了一連串的怪事。前天夜里,鎮上杏花村歌舞廳里出現一個大手黑漢。那漢子深目長鼻,腰圓腿碩,聲若洪鐘,一副江湖野漢的樣子。那人奇,怪,特別是一雙手大得讓人生畏。那手掌大,像是一只撮箕,好像是順手操來,就可以籠住半籮核桃;那手指長,長得像一把摟樹葉的竹耙,好像是手腕一翻,就可以捉住五尺以外飛竄的麻雀。那黑漢剛一走上歌舞廳的臺階,坐在吧臺內的郝姨娘就看見了他。郝姨娘本不想理他的,這樣的人,沒有小車,更沒有人前呼后擁,這樣的散客,估計包兒里也不會有太多的錢。但那人一進來,郝姨娘就看見他腰里一只大大的、鼓鼓的錢包,很夸張地吸引人的眼睛。這樣的人,不是暴發的才怪,不是昨天夜里搶了銀行的才怪。郝姨娘便連忙從吧臺上站了起來,一張笑臉隔著紅影昏光,將溫柔遞了過來。黑漢也不說話,只一揮大手,就大踏步往包間里走去。郝姨娘媚笑著,連忙往里揮了揮纖纖玉手,領班小姐便追了過去。

那黑漢的出場,其實就是那雙手的出場。那黑漢的引人矚目,其實就是那雙手的引人矚目。細心的小姐事后回憶起黑漢的手,還一直搖頭:那哪是手,湊近一看,滿手還開滿了紅裂,纏滿了膠布,一看就是勞動人民的手,一看就是砌磚拌水泥敲石頭翻地的手。當時小姐有些不愿意,有些鄙視,本來在別人面前很主動的事,在黑漢那里就變得很被動。黑漢喘了口氣,將外衣脫下,往沙發一角一扔,雙手一攤,笑了。黑漢要的這個小姐,是杏花村里壓臺的小姐,個子高挑,臉色白嫩,雙目含春,朱唇滴露。在杏花村歌舞廳,她的標價,常常比其他小姐要高出一百元的。從黑漢一來就要這個小姐這一點,可以看出黑漢對這位小姐的了解和喜歡,看得出黑漢是歌舞廳的常客,對這里很熟悉。但那小姐對黑漢的感覺并不好。黑漢笑,小姐就感覺到那笑很俗氣,很粗糙的,很泥土。黑漢因笑而露出的牙很黑,好像還彌漫出一縷野蒜的騷味,一縷粗茶淡飯的寡味。黑漢因笑而皺起的臉紋,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一條一條的污垢。小姐冷著臉,沒有一點兒笑和主動。黑漢說,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嗎?小姐搖搖頭。黑漢說,你有心事嗎?小姐搖搖頭。黑漢伸過手來,捧住小姐,像是捧一個心愛的孩子。黑漢的手在小姐的身上移動,像是一輛墾荒的耕地機,澀重,深沉,堅韌。那種很有力量的撫摸讓小姐難以承受。小姐不高興地說,別,別,你的手怎么那樣有力,你是在舉磚頭,在鋤地,還是在擰螺絲釘?黑漢的手還是沒有停止,還在往小姐的臉上游走,一直走到小姐身體的隱處。小姐“哇”地大叫了起來。黑漢說,你怎么了,我會付你小費的呀!小姐說,我給你說,我不做那種事的。黑漢說,可人人都說你做的,只不過收費高一點嗎!小姐說,我和人人都可以做,就是不和你做。黑漢有些驚訝,說,怎么了,我不好嗎?小姐說,你看你那手,那叫手嗎?黑漢說,我的手怎么了?小姐說,你那手是莊稼人的手,是工地上的手,是掏大糞的手……黑漢的臉僵了一下,說,就算是,可我在這里是消費者,是客人,是你們的上帝呀。小姐鼻子里吹了一下,說,你看你那樣,你佩談上帝!黑漢說,你不能這樣對我的,你這樣對我,那就是你的職業道德有了問題。小姐愣了,說,職業道德?你和我講職業道德?黑漢說,你必須有你們的原則,要不然你收不到錢的。

倆人很別扭地唱過兩首歌,又跳了一曲舞。黑漢有些饑渴的樣子,很努力的。小姐推開黑漢,說,對不起,我去一下衛生間,便直奔大堂,要求老板娘郝姨娘換人。郝姨娘生氣了。郝姨娘說,大家都是勞動人民,都靠勞動吃飯,你也靠勞動吃飯,不愿意你就走,我這里不缺小姐的。郝姨娘這話有些重,小姐自然就不敢再吭氣。既然郝姨娘都這樣說了,小姐就站在吧臺邊喝了一杯蘋果醋,怏怏地回到了包間。

黑漢要的是兩扎啤酒,還有一個三百八十八元的果盤。這位小姐出去后,他又讓領班領來一個小姐。后要的這一個,矮,肥,但低矮的胸衣和繃緊的裙裾里,還是透出了性感。領班說,老板,請問你還有朋友嗎?黑漢說,沒有,只我一個人,不行嗎?領班說,行,當然行,要十個八個都可以的,老板您是福大量大呢!

一個人要兩個小姐,這對于歌舞廳的老板娘郝姨娘來說,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領班在事務之余向她作了匯報。她笑了,她見得多啦!時下一些人錢多了燒了手,人閑了燒心,就想刺激,就想做些平日里不曾做的事,這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但到了后半夜,兩個小姐卻哭叫著又是打手機,又是敲門,硬把勞累了一天的郝姨娘給弄醒了。原來黑臉大漢把兩個小姐搞了,然后“跳墻”了。跳墻就是干了事不給錢。這對于郝姨娘來說,真的是一件令人恥辱的事。郝姨娘自開店以來,上順下通,來這里消費的,必先準備好票子,還從來沒有誰會賒欠一分半文,更不用說干了事不給錢的。這黑漢,真的是欠打!

郝姨娘在睡衫外罩了件大衣,來到歌舞廳的樓下,對著黑乎乎的院子,雙手掐腰,大喊大叫:你他媽的什么長手大漢,你有本事就給老娘出來,不給你的皮扒掉,老娘就不是人!郝姨娘又叫,楊樹村也是你耍威風的地方嗎?這杏花村歌舞廳也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嗎?叫了半天沒有人理,只有夜露從高大而漆黑的白楊樹上,嘀嘀嗒嗒地落進郝姨娘的脖頸里。兩個小姐有些不忍心了,說郝姨娘,算了,算了。郝姨娘臉一下子朝著這邊喪了下來,說,真不要臉,被人白日了還算了,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臉!連點兒人格都沒有,連二指那樣大的東西都管不住!噎得兩個小姐哭哭啼啼,說不出話來。

罵了半天,郝姨娘累了,她往衛生間里走,打算解了溲再回床上繼續做夢。這樣的事只有明天再跟村里的老轉說,讓他查查,是什么人燒了皮,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敢在虎口上拔毛。想不到她剛走到拐角,就有一個人將她緊緊摟住。別開玩笑……她還沒有說完,嘴也給什么生硬的東西給塞住了。緊接著她就倒地,白而大的奶子露了出來,下邊隱私的地方也給露了出來。那人的手,那人碩大的手,那人粗糙的手,在她身上揉來揉去。郝姨娘就有些鋼琴被擊的感覺,有些麻麻木木、天旋地轉的感覺,有些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感覺。郝姨娘想喊喊不出,想哼哼不出,不知不覺就醉了過去。

夜已深沉,四處一片漆黑。原來閃爍的細密的星星全都仿佛落入了無邊的古井。村東配豬人王矮三睡不著了,王矮三好像是聽見廄里的公豬無緣地嘟噥了一聲,便起了床。要知道,那公豬可是王矮三的生命,是他的搖錢樹吶,要是給人偷走,那怎么了得!他快速起了床,披著衣服,握一只手電,順手操起老婆小桃紅剛用過的夜壺,“吱呀”一聲打開木門。見到外面白光一晃,他就將夜壺砸了過去,接著手電筒射了過去。

夜尿的腥騷中,王矮三看到了一幅奇怪的場景:一個白白的女人光著全身,躺在那糞草堆上。

當他看清那人是郝姨娘時,一下子跌坐在糞堆上。

事情發生在王矮三的家門口,而且當事人是楊樹村里十分了得的郝姨娘,事情當然就不一般了。王矮三脫得了干系嗎?

這件事還沒完,更為令人吃驚的消息次第傳來。就在前天,大白天吶,鎮上的農村信用社突然有八萬元現金不見了。據營業員們回憶,那天下午好像來過一個黑臉大漢,一頂氈帽遮住了他的半邊臉。他進門后,不存款也不取錢,斜著一雙豆角眼,在營業室的柜臺外轉了兩轉。什么時候走的,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那個時候大家都在談前幾天冰雹襲擊村莊的事,都在談今年貸出的款又難以收回、獎金少掉好幾千塊錢的事。主持信用社工作的許棒槌說,天災人禍,今年配種人王矮三的貸款又還不起了。從窗外將一部分臉擠進窗口的獨眼趙四,忙見縫插針將聲音擠了進來:棒槌兄弟,我給你說,我借你的錢,一定會還的。我不像那王矮三,我沒有妻兒,但有家有業,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許棒槌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你娶上了老婆,你會雙倍地還錢,還要請我進城去吃全羊席。獨眼趙四的獨眼放了放光,說,我說話是算數的,今年秋天糧食收下來,我就第一個給你送錢。說著,將一個彌漫著油腥的塑料袋從窗口里遞了過去。獨眼趙四說,這次送你的不是豬大腸了,是羊頭蹄……話還沒有說完,那只塑料袋被重重地扔了出來,打在獨眼趙四的頭上。許棒槌說,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也是你能賄賂的嗎?我也是你用這賄賂的嗎?獨眼趙四說,你就可憐我吧,你就可憐一下我家小虎,他讀書行,缺的就是錢……許棒槌說,信用社都沒錢了,你去年借的八百塊都還沒有還。獨眼趙四說,我一定會還的,我趙四說話算數。許棒槌說,你算不了數,現在我說了都不算數。獨眼趙四說,為什么呀?許棒槌說,沒有錢了,我們的錢全都借貸出去了。獨眼趙四說,你……你沒有錢呀,你不是還常進歌舞廳嗎?你沒有錢你去玩啥?信用社里的人一下子“嘩”地笑了起來。許棒槌急了,說,我進歌舞廳,我進什么歌舞廳!獨眼趙四說,沒有去嗎?那個被老婆從包廂里提出來的藥渣,不是你是誰?

許棒槌一下子跳了出來,一手抓住獨眼趙四的衣領,一手指著趙四惟一還活動的獨眼說,你說什么,你說什么,老子就是不借你錢,你敢咬老子的雞巴!你再亂講,我把你這只眼睛廢掉!大家的注意力就轉移到倆人斗嘴上來。架正鬧著,村主任老轉叫人來提錢。許棒槌放開獨眼趙四,說,打你還怕打臟老子的手。一邊喘著粗氣去打開錢柜一摸,八匝方方正正的錢沒有了。那錢呀,是杏花村郝姨娘早上才送來存的,郝姨娘的收入不得了,每隔幾天,就要送上一捆這樣多的錢來存的。許棒槌為了安全起見,還特意往錢柜上面加了兩把鎖的。可現在錢柜里的錢真的沒有了。大家一看,那錢柜上,憑空地多了個大大的手巴掌印。那手巴掌印好大,好粗。

緊接著,楊樹村村公所里也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配種人王矮三到村公所找村主任老轉,在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王矮三找村主任,是因為他要在楊樹村以種豬配種來獲利,就必須繳納稅收。那叫什么稅種,王矮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是每個季度的前十天,得不到村主任的蓋章,交不了稅收,他王矮三就甭想再經營下去,他的公豬再雄,也只能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在村上找到老轉,可老轉喝了酒了。喝了酒的村主任嗓門特別大,又會罵人,還會摔東西。不過這次矮三來時,村主任老轉沒有罵他,也沒有提他的衣領。村主任老轉半躺在村委會的皮沙發上,將頭抬起來,看了看王矮三提進來又放在墻腳的黑塑料袋,就沒有罵他了。矮三有意將塑料袋口張開一點,讓里面的酒瓶露了個頭。這樣,村主任老轉就知道王矮三送他的是自家釀制的“十里蕎”酒了。村主任嗜酒。村主任尤其對王矮三老婆小桃紅釀的“十里蕎”酒感興趣。那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小桃紅是跟著她爹小時候就開始做的活,那里面有絕招。她釀的酒,常常讓人醉倒,讓人在夢的深處還想入非非。

村主任老轉斜眼看了王矮三一眼,抽了一下鼻子就不再動了。矮三湊過去,伸著頭,努力將自己矮矮的個子再矮下來,一直矮在半躺的老轉之下,將臉上的笑擠出來,說,主任……老轉睜了一下眼,說,我知道了。矮三想了一下,說,主任,你知道啥?老轉說,啥我都知道。矮三說,主任,我是來請你……老轉說,我知道,你現在每個月可以賺多少錢?矮三說,……可以……有二三百塊吧。老轉將頭舉了一下,說,噢!我一個月上面也才發二百八十塊呢,你就有二三百了!王矮三說,托村主任的福……

老轉坐了起來,說,矮三,我是看著你孝順,要不然,這楊樹村,想喂公豬的人,多著呢。可現在,你一個人喂,壟斷著呢,你是資本家,還是花花公子,你想和哪家的母豬干就跟哪家的母豬干,你收多少就收多少。是的是的,王矮三忙掏出煙來,抽了一支,遞給老轉,再將火點燃。煙霧從老轉鼻孔里冒了出來,像是兩縷秋天的云彩。老轉說,這楊樹村,有一個人富了,就可以了。王矮三說,是。老轉說,有一個人富了,他可以帶動全村的。王矮三說,是。老轉說,我們有政策,可以讓你成為富有的人,也可以讓你一輩子窮下去。王矮三連忙說是。老轉從懷里掏出一支煙桿來。那煙桿金黃中呈現出一種高貴。老轉說,你知道這要值多少錢嗎?矮三說,怕要值五十塊。老轉說,五十?再猜。王矮三說,兩百。老轉說,再猜。王矮三咬咬牙說,五百。老轉說,你這人沒有眼界,我告訴你,八百八。王矮三睜大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八百八!我一年的收入還管不了這煙桿呢!你再猜,老轉將腕上的手表取下來放在桌上。王矮三說,我猜不準,不過,這一定是要管一千元了。老轉一臉的輕視,說,你真的不懂,再猜,你要是猜中了,我就送你了。王矮三說,我不敢猜了。我告訴你,五千六!老轉說,是上次征地……老轉連忙打住,說,反正這東西,你是有不起的。王矮三說,這樣好的東西,我有不起的,我也不配有,我只有老公豬。我那頭老公豬,頂多值六百塊。老轉說,就是。老轉將身子轉了半邊,從褲帶上垂下一個豬尿脬來。那豬尿脬經過很多時日的磨礪,棱角沒有了,油膩也不在了,變得柔軟、光滑。王矮三知道,那里面就裝著村公所的公章,那是他盼了多日的東西。他只要那東西在他的申請表上摁一下,就什么都解決了。

老轉摸著那豬尿脬,說,你說,這管多少錢?王矮三頭上冷汗直冒,我,我不敢說。老轉說,你說呀,你說呀!王矮三說,一萬塊。老轉說,你怎么說它能值一萬塊?王矮三知道當年老轉為了當這個村主任,對下買選票,對上請客送禮,花去很多錢,為此,老轉老伴好些年以后,一提起來,就埋怨老轉用去了她的私房錢。老轉搖搖頭。王矮三說,兩萬。老轉還是搖頭。王矮三咬咬牙說,十萬。老轉不搖頭了,但老轉還是不滿意他的話。老轉說,矮三呀矮三,你是配母豬給配昏了頭。王矮三摸摸頭,想不出來了,他真的不知道這公章,這裝在豬尿脬里、整天掛在村主任屁股后頭的玩意兒到底值多少錢。老轉“咚”地將那東西砸在面前的桌上說,這樣辦吧,你猜,你猜出值多少錢,我就送給你。王矮三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老轉是哪股水發了,他說,我……我真的不知道,求你別恁個看重我,我咋個敢要你的呀。

老轉笑了。老轉直起身來,走下了床。那豬尿脬在老轉屁股后打來打去,像是行走的牛脖下的牛鈴,又像是自家公豬身下那玩意兒。老轉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目光在墻上來回移動。那墻上,有很多獎牌,省上、市上、鄉上發的都有,民政、安全、交通、衛生、教育、農科等部門發的也有,紅紅綠綠,或凹印,或燙金,或銅鑄,讓人眼花繚亂。老轉回過頭來,對著王矮三說,這要值多少錢吶,矮三。王矮三說不出話來,但他努力漲紅著臉,讓眼放光,從神色中盡力擠出無限的尊重來。老轉說,矮三,昨天我到市里開會,秩序管理會,我們楊樹很意外的沒有得到嘉獎,這很奇怪呀。王矮三說,是,是,怎么會是這樣呢!老轉說,其他村得到獎狀,也得到了獎金。王矮三說,會不會是會務工作人員搞錯了?老轉說,先我也是這樣想的,會一散,我就去核實,人家說,沒錯。王矮三說,哦。老轉說,這有什么了不起。那獎金嘛,也不過幾百塊錢,可我這里,我這手里的章,一次……你知道的,這要管多少錢吶。……可你王矮三,多聰明的人,也搞不清。

說了這么多,王矮三最想讓他在自己的申請表上蓋上一個章,恁多的廢話,讓它見鬼好了。可是老轉還在說,我有了這,我就有了一切。王矮三說,是你有了一切,整個楊樹村,不都是你的了!你想要啥,就可以得到啥,你想有啥,就可以擁有啥。老轉摸了摸腰里的豬尿脬,說,哈哈,有了這,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有了這,我就擁有了一切,哈哈……

王矮三走的時候,老轉也沒有在他的申請表上蓋上章。老轉說他再研究研究。王矮三知道老轉說的研究研究,其實就是“煙酒”。現在酒已經送了,還差的就是煙。矮三原以為有酒就行,看來,少一樣,這事情都不好辦。老轉說,你是搞公豬生產的,你是搞經濟工作的,程序不能亂呀,再這樣亂,我們就得不到上級的嘉獎了。

這件事不能算是奇怪,這事在楊樹村,在王矮三的頭上,在獨眼趙四或者其他人的頭上,隨時都在發生的。奇怪的是發生在這事后面的事。后來王矮三走了。后來老轉就再一次喝了酒。老轉喝酒的時候,村公所的門已經關上。可是,不知是什么時候,老轉腰里掛著的那只豬尿脬就癟了,像個老年女人的奶子,空空落落,缺乏內容。里面的那只公章不在了,村主任老轉就無法正常工作,楊樹村就無法正常運轉。

門未被破,鎖未被撬,院墻也沒有被翻的痕跡。這人是怎么進去的,誰也不知道。

那樣的手,在楊樹村除了陽庚,誰還有得起呀!

許棒槌說,那人的手特別長,要不然隔著一個柜臺,他怎么也拿不走那錢。

那人特別有力,剛勁勇猛,生牛一樣。郝姨娘回憶說這的時候,臉居然還紅了一下,他的手,粗糙得像根松樹皮。

村公所的里屋,一般只有郝姨娘有鑰匙,其他人根本就進不去。老轉說這話的時候,連忙解釋說,郝姨娘之所以有鑰匙,是因為她經常要給村委會的同志們燒水。

三件事并在一起,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案子里出現的,都是手,一雙粗大的手,一雙有力的手,一雙頎長的手,一雙能做很多事的手。老轉讓大伙排查,大伙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人:陽庚……

陽庚是誰?陽庚是楊樹村的名人。一說起他,沒有人不翹起大拇指。獨眼趙四家門前的石橋是他建的,綠亮的青石一塊一塊地鑲起來,趙四每天趕著羊從上面經過,笑得滿臉流淌蜂蜜。村人都知道,之前的趙四,每天放羊,過的都是獨木橋。天陰下雨,那連接兩岸的獨根圓木就十分的滑,羊沒少跌下河,趙四沒少跌下河。羊跌下河爬起來照樣上山,照樣吃草,照樣長白白的羊毛,即使被漲起的河水打走,下年再生一個也就是了。獨眼趙四跌下去可就不行了,一次濕褲腳,兩次濕衣服。春天不打緊,到了秋天冬天可不行了,冷,冷過之后還要感冒。年輕時候不打緊,衣服一干就沒事了,到了老年就不行了,風濕讓全身疼痛,讓全身無力,吆起羊子來也有氣無力,天陰下雨咧著嘴叫痛。更為惱火的是,有一次還差點兒給洪水卷走。陽庚不止一次地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天,陽庚對趙四說,四叔,你每天放羊回來,給我帶上兩塊石頭。趙四奇怪,楊樹村后滿山都是寶,楊梅、榛子、山葡萄、野地瓜、桑椹、箐雞、野兔、憨斑鳩什么都有,而且想拿什么就可以把什么拿回來的,陽庚卻向自己要石頭。趙四說,你要野葡萄不行嗎?你要栽秧果不行嗎?偏要這石頭干什么?陽庚說,四叔,你什么也別問,反正我是要給你做一件事,好嗎?趙四像根木椽,做事想問題都直來直去,既然陽庚這樣說了,也就什么也沒問,每天攆著羊回來,肩上就扛兩塊方方正正的石頭。兩個月后,小河邊堆了一大堆石頭。這個時候,陽庚出現了,他起早貪黑,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在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橋。那橋身端端正正,那橋面平平整整,寬寬闊闊。橋頭還塑了個河神,笑瞇瞇地望著來往行人。一時間趙四淚流滿面。他每天從橋上過的時候,都要給河神作揖,心里暗求河神保佑陽庚,保佑楊樹村做好事的好心人。而王矮三呢,王矮三是村里惟一擁有公豬的人。通過給母豬的交配,通過起早貪黑的勞作,他有了一點點收入。陽庚就幫他修了一棟磚房。那里面的泥活、木活全都是陽庚一個人做了的。那墻體端端正正,窗戶明亮整齊。除了村主任老轉家的,王矮三的房子就是最好的了。而陽庚的影響好像還不僅僅如此,女人們梳頭用的木梳,孩子整天不離手的泥玩,村里大部分人家蒸飯用的木甑,背柴擔糧用的竹籮,幾乎都是他做的。陽庚是個人才,陽庚真的很了不起,村里人常常都以陽庚為榮。和外村人一比較起來,楊樹村人都要說,我們有陽庚,你們呢?

聽說過陽庚的人,就聽說過他的那雙手。見過陽庚的人,就見過他的那雙手。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呀!健壯而修長,靈巧而有力,柔軟時恍若無骨,堅硬時如鋼澆鐵鑄。雖然那雙手手心長滿老繭,手背開滿裂口,冬天則破爛得讓人心疼,但楊樹村人常以之為榮。楊樹村人說,要是沒有手,真不知我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要是沒有陽庚的手,真不知我們楊樹村會是什么樣子。楊樹村人都以手為貴,以手為榮,珍惜手,愛護手。陽庚的手出了名,楊樹村人慢慢改變了用手的陋習,給莊稼施肥時不再用手去摟糞便,發生爭執時不再用手去扇別人的耳光,見到別人的東西時,不會偷偷伸出手去竊為己有。大家都在模仿陽庚,模仿他說話的聲音,他走路的樣子,特別是他用手的動作。

陽庚的那雙手,神了!

陽庚那雙手,也有脾氣不好的時候。他打過人。當年陽庚考了高中,在楊樹村是不大不小的震動。但陽庚爹死得早,有媽,卻是瘸腿,挑不來水,收不回莊稼。許棒槌說,陽庚呀,讀什么書,一個瘸腿老媽能供你成器呀!陽庚聽了,坐在檐后的竹林里哭。獨眼趙四說,你許棒槌也太不像人了,不是有句話,叫做“寧欺老雜種,莫欺濃鼻筒”嗎?許棒槌一巴掌打了過來,正正打在趙四的那只瞎眼上。許棒槌說,有你的球相干,老子欺了你這個老雜種,還要欺那個濃鼻筒。他能做什么,我量他成不了大器!這樣,趙四好幾天都瞇著一只獨眼,流著兩行淚,在白楊樹的陰影里獨坐。羊餓了,就讓它們去啃白楊樹皮。

陽庚知道這事了。陽庚握著兩個拳頭,一直追到信用社。當時許棒槌正坐信用社院子里秋天溫暖的陽光下吸水煙筒。許棒槌個子雖高,臉卻不大,勾下頭吸水煙袋的時候,幾乎整個臉都塞進了那只竹筒,遠遠看去,像是一只正在吸血的水蛭。老轉每次見了,都要開玩笑,說,許棒槌你就用竹筒做個棺材吧。這次許棒槌剛把臉埋在竹筒里的時候,頭上就被什么東西重重地蓋住了。許棒槌感覺到力量了,一邊掙扎,一邊說,老轉主任,別開玩笑。這種玩笑雖然以往常常開的,但也只有村主任老轉能開。所以許棒槌以為又是村主任老轉來了,也沒有在意。但接著就是背部一陣劇痛。許棒槌努力舉起頭來,才發現原來自己被人打了,才發覺打他的是那個身子骨都還沒長硬的陽庚。

那次陽庚的瘸腿娘再一次到信用社貸款,結果就可想而知了。陽庚的高中也就沒有繼續讀下去。陽庚就只好回到村里,和村人一樣,種地,修房,做一些生活中大家都需要的一些東西。

對村主任老轉,陽庚并沒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自陽庚沒有再讀書以后,村主任老轉經常感覺到有人比自己強,自己剛想起來的事,就有人做了。自己沒有想到的事,有人想到了。有人還把楊樹村發展的思路、存在的問題都寫了出來,作為讀者來信在縣報上發表,在縣委、政府領導班子間傳閱,在楊樹村村口張貼。他還經常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自己。他常常在和郝姨娘寡扯在一起的時候,突然停下,回過頭來看背后。其實那里什么也沒有,有時是一只蚊蚋飛過,有時是一陣微風拂來。次數多了,郝姨娘就不耐煩,說怎么了?停電了?老轉“咦”了一聲,你沒有看見陽庚嗎?你沒有感覺到陽庚嗎?郝姨娘一邊起身穿衣,一邊說,陽根,你那也算是陽根嗎?都軟得像是一根狗腸!

陽庚之于老轉,是一種心理上的緊迫。

村主任老轉領著一群人,來到王矮三的家門口。這些人中,有信用社的許棒槌,有歌舞廳的打扮得妖妖艷艷的女人,還有村治安聯防隊的年輕人。老轉對王矮三家門口的那一堆金色的稻草痛心疾首,對糞堆前那一只齜牙咧嘴、看到人都巴不得要撲上來爬兩爬的公豬深感惡心。老轉對一臉笑著忙著出來迎接的小桃紅說,小桃紅,我以前對你印象不錯,可我現在看著你就惡心。小桃紅笑了,露出一口虎牙。小桃紅說,敢情是主任有了。老轉摸了一下頭說,有什么了?有什么了?我有的東西都在慢慢地落掉,哪天一覺醒來,恐怕連褲子都給人偷了去。小桃紅說,你上次來看我們家的公豬的時候,還稱贊我家公豬,要身材有身材,要耐力有耐力,還問給它吃的是啥子藥。這次來了,你卻嚷惡心,你不是肚里有了還是咋的?老轉一下子笑了,說,我的氣都給你撒了,你這婆娘!小桃紅說,主任,我知道過幾天就要改選村官了,我們不選你選啥,你氣兒散了才好!老轉說,你別寬我的心,你們這些人,口頭上說得好好的,到時候那勾打在哪個大爺的名字后面,還難說!小桃紅說,你別把人看得這樣無情,老百姓和你們這些當官的還是有區別的。更何況,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我們楊樹村呀,就都沾了你的光。老轉說,是呀是呀,你可要給我把工作做到矮三那狗日的頭上。他賊日滑了呢……小桃紅說,那當然,楊樹村什么都可以沒有,可不能沒有老轉主任。老轉說,你別給我說那些,我們找矮三,是調查案子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桃紅一副吃驚的樣子,說,案子,什么案子,天吶,這種事也落到我們家頭上?老轉說,問你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桃紅說,他呀,到后山黑嶺,采淫陽霍去了。老轉說,是他不行了嗎?是公豬不行了,你別看它樣子兇,辦起實事來,就是這個慫樣子。小桃紅紅著臉說著,朝老轉舉了舉小指,一副輕蔑的樣子。

老轉說,事情發生在你們家門口,你們矮三有責任。當年我剛當村主任的時候,就和你們每一家都簽訂了責任狀,門前三包,白紙黑字紅印,你們脫得了干系嗎?小桃紅說,那是的,你一紙責任狀,就把責任落實了下來。每年村里發生什么壞事,跟你都沒有關系。去年小學里幾十個學生食物中毒,今春村田里的秧苗灌不上水全給干死,前幾天村里有十多頭大牲口給人盜走……要不是你那責任狀,將責任落實在每一家一戶,你早就當不了村主任了。

我不跟你說這些。我告訴你,我要找的是陽庚,這狗日的,見到他我就砍了他的手!老轉說著,剛一轉身,一股酒香從某個角落鉆了出來,一漾一漾地溜進了他的鼻子。老轉站住,回過頭來說,釀酒了嗎?小桃紅知道要發生什么了,說,釀……釀了,不是矮三前幾天才給你送過嗎?老轉說,你們在外面等著,我進去看看,便兩大步邁進小桃紅的屋子。跟在后面的許棒槌一下子蹲了下去,雙手抱著頭說,唉喲,這哪里是查案子,他是要醉酒了。

坐在屋子里,老轉一口一口地品著小桃紅給他端來的十里蕎酒。老轉說,你這酒呀……嗯……小桃紅說,我可是專門給主任你做的。老轉臉一沉,你說話可要好聽一點兒,你的酒,不都是用來給公豬催精的嗎?小桃紅說,那是喂牲口的,哪里能和你杯里端的比。老轉說,嗯?小桃紅說,這酒呀,我用上好蕎籽,脫了殼,曬了太陽,焐了一個冬,加了粬……

喝了你家的酒,走起路來路就寬,老轉贊美說。小桃紅神秘地對他說,你看看里面都加了些什么?老轉往面前墻腳下的酒甕里看去,幾根木橛一樣的東西支立著。小桃紅說,這是動物身上的東西,你看不像呀?老轉說,是哪些?小桃紅說,有狗的、牛的、羊的、虎的、熊的,還有……老轉一邊把手伸到小桃紅的屁股上,一邊說,還有什么?小桃紅讓開說,老轉主任,我告訴你,還有龍的。這些可都是金不換呀,誰喝了誰舒服。老轉說,你放屁,你騙我!老轉從褲腰上一把拽下那豬尿脬,說,你那都是好東西,我摸一下都不可以?我這呢?你們家的申請表上還蓋不蓋?我這是不是金不換……舉起豬尿脬,老轉才發覺那公章已經沒有在了,臉上僵了。小桃紅在這一瞬間感覺到事情就要弄砸,忙說,你那最管用,你那最管用的,你那東西只要往文件上一按,整個楊樹村都是你的。你知道了?你知道就好。老轉說著,又將手伸了過來。小桃紅忙說,你們不去在查案子嗎?許棒槌好像在外面嚷什么了呢!

老轉把手縮了回來,不再喝酒,將那酒壺提著出來,領著一行人走到西邊。夕陽正要西下,那光卻灼得人要命。老轉掏出一塊白白的手巾要擦汗,卻又放在鼻子下猛吸兩口,將手往下一按,像是蓋章的樣子,說,這日頭,都傍晚了,還毒得很!許棒槌說,箍桶還要老篾條,最毒不過夕陽紅。老轉瞅了許棒槌一眼說,你說得對,你想當信用社主任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許棒槌呃了一下說,是呀,你有權,我有錢,我們合起手來,在楊樹村,什么事情還難得倒我們。老轉說,你都快退休的人了,還想當信用社的主任?許棒槌笑了,說,主任,我就知道全村的戶口簿都在你手里,你想讓我年輕,我就年輕。老轉說,怎么,你想年輕一下?許棒槌說,想呀,我年齡再小那么一點,就好了。人年輕了,上面組織才會用的,這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轉說,你這話,用在我調集農用資金的時候就好了。那還用說,我當上正式的主任,我還對你說一有二?許棒槌說這話的時候,右手上前,拇指和食指捻了幾下,十分熟稔的數錢的動作。老轉笑說,狗日的棒槌,錢都弄丟了,還數個球的錢。說得許棒槌彎下腰,按了按生疼的心口。

走到獨眼趙四門前的石橋上,獨眼趙四坐了一個小凳,擋在橋的正中間。老轉說,趙四你干什么,你不去放羊你在這里干什么?獨眼趙四說,我收過路費。老轉說,日怪了,在楊樹村,居然還有人要收我的過橋錢,你是想錢想瘋了嗎?獨眼趙四說,這羊沒有放場,它不長肉,也不長毛,懶得去了。許棒槌說,趙四你太過分了,你敢收村主任的過橋錢,你找死!獨眼趙四說,我不管,我沒有錢,我是破罐子破摔,在楊樹村,你們各人占了一塊地盤,都在收錢,我在這里收一點,就怎么了?許棒槌說,來場大雨沖毀它算球了。老轉說,就算雨沖不毀它,我們也要拆了它。獨眼趙四說,怎么了,你們怎么要拆它?老轉說,當時修這橋,你們報給村上研究過沒有?審批手續有沒有?土地使用證有沒有?我這公章蓋過沒有?獨眼趙四說,要這些干什么?修橋補路,做好事呀!說修也就修了。老轉說,做好事,我看恐怕是做壞事!這橋塌了誰負責?傷了人死了人誰負責?造成交通事故誰負責?更何況,他修這橋用的建筑材料,石頭、水泥、沙子,哪一樣的所有權是陽庚的?哪一樣是你趙四的?獨眼趙四說,那石頭、那沙子在光天野壩,不是陽庚的,不是王矮三的,也不是我獨眼趙四的,它是大伙兒的,是人民的,我用用咋了?老轉說,這是村上的,屬于我管,我想讓誰用誰就能用,不讓用誰也不能用。你們這樣做,這是犯法的事!陽庚、王矮三,還有你,你們脫不了干系的!獨眼趙四一下子臉都白了,連忙往旁邊一挪說,怎么會是這樣?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老轉一行從村子里穿行而過。好幾天沒有到村子里走,這村莊就有了些變化。比如,張三家的墻頭又多了些柴禾,他們家把已經老朽的白楊砍作燒柴了。李四家拆了舊房,在原址上修了高高的一幢,雖是土墻,雖是瓦頂,但外墻用石灰粉得白白的,倒也清爽。王五家門前堆了一堆火炮的殘骸,原來他們家趁著農閑將女兒的婚事辦了,至此,楊樹村就少了一個少女。朱三家老婆,手里納著布鞋的底,整天站在村口見人就講自家兒子考取大學的事,講自家兒子的手可以不再捏鋤把、拾糞團了,好像他的兒子這下子離開了楊樹村,就一步走進中南海了,一步登天了。而納吉家呢,納吉家祖傳了一項絕活,就是用楊樹村地下的紅泥,捏泥人兒,做茶壺兒。原本在楊樹村種地種得好好的,不想前兩個月全家搬到城里,給人做玩意兒,據說一天要掙一兩百呢。老轉臉上沁了水,心里煩亂了起來:不就是一雙手嗎?不就是一雙開了裂、長了繭的手嗎?到了北京,那還是一雙泥手呀!它能數大錢,用公章嗎?許棒槌說,就是就是,這些人,稍有一點兒進步,尾巴就翹上天了,就以為自己了球不得。人看他們從此就不回楊樹村了!

村主任老轉說,事情發生在王矮三家門口,他現在卻躲了起來,他躲了起來就說明他那里有情況,要不然他躲著吃球。

村主任老轉說,陽庚和楊樹村村民感情好,但和村上沒有關系,他沒有給村上增加過一分收入,也沒有幫助村公所辦過一件事,那些上面發的很多獎章,沒有哪一塊是他爭來的。他就是躲到哪個旮旯里,我也要把他找出來!

村主任老轉說,關于手的使用,我建議要立法,至少要有村規民約,要不然,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我們楊樹村村民不懂,犯了法、違了紀都不知道,可悲呀!

村主任老轉一行走了一天,在天色漸次昏暗之時,將整個楊樹村走了一遍,但連陽庚的影子也沒有找到。陽庚這種處處無家處處家的人,真正躲了起來,的確難得找到。這樣,村主任老轉的眼紅了,許棒槌的嘴起泡了,跟在屁股后面的一群人也不耐煩了。

許棒槌湊在老轉的耳邊嘀咕了兩句,老轉點了點頭。

夜幕下,一簇黑云又疾疾地走過小石橋,回到趙四家門口。

趙四揉了揉獨眼里流出的眼淚。趙四每當遇到傷心的事,他的那只眼,就滴眼淚,像是孩子數豆,有時是一顆一顆地數,數到方寸亂時,就是兩顆三顆一起數。一般情況下趙四不會流淚的,痛到深處,對著矮三這種多少年的好伙計,他就會放開自己,傷心一回,流淚一回。趙四說,矮三,你相信嗎?你相信我們的陽庚會做出這樣的事嗎?矮三說,就是,他要摸女人,我們楊樹村的女孩子多的是,好多女孩子想嫁她都想瘋了。趙四說,他經常在清早打開木門,黃昏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隨時門檻腳下都有縫有一顆心的背心、繡有愛字的鞋墊,好多都不知道是誰送的呢!矮三說,是呢是呢。我要是有個女兒,我也會讓她嫁給陽庚的。趙四抹了一把眼淚說,還有那錢,我們陽庚缺錢嗎?我們陽庚是那種嗜錢如命的人嗎?矮三說,陽庚常常給我做事,都不收錢,相反,我們村福兒考了中學,學費還是他給的呢;美姑生病住院,他也給了不少的錢;獨眼趙四給許棒槌借的高利貸,還是他墊錢還了的呢。

任何人偷了,陽庚都不可能偷;任何人占了,陽庚都不可能占;任何人嫖了,陽庚不可能嫖。趙四將那根抵門杠拾起,跨出門去說,一定是有人要陷害他了,一定是的,我饒不了他!王矮三將他手里的木棒奪過來,說,你找誰去?你找誰去?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趙四說,什么屁事?什么屁事還有陽庚的事重要!

獨眼趙四再一次聽到外面的響動。那土地的深處躁動和不安。趙四聽到蚯蚓的不安定,聽到院門邊的狗將嘴插進土里低沉的吠叫,聽到數不清的腳步由遠而近,朝著他的草屋奔來。趙四說,矮三,你給我帶禍來了。王矮三說,你別說,你怎么能這樣說……獨眼趙四的門還沒有關上,矮三回過去的頭,一下了看到了數不清的影子在月亮底下蠕動,叫人恐怖,叫人感覺到了有大事來了。

黑暗中,那些人像是密密林立的白楊樹:村委會的全體人員,信用社里的信貸員,楊樹村的治安聯防隊,杏花村里的保安,一個個黑風喪臉,如臨大敵。見兩人從屋里走出來,這些人目光里充滿敵意,一言不發,讓開了一條路。

老轉的臉陰沉沉的,老轉的眼睛在夜幕下也紅得讓人感覺到狼沒有滅絕。老轉的手指朝他們指來。老轉說,我以為你們都鉆逼了,原來你們躲在這里避我們。我說過,你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王矮三說,我們沒有躲,我們正在猜測,陽庚被你們逼到哪去了。許棒槌說,我們逼他,是他把錢都偷了,把公章搶了,把女人嫖了,然后逃了,享福去了。老轉說,你們倆都和陽庚穿連襠褲,你們給我把陽庚找到,找到陽庚狗日的我有重獎!獨眼趙四說,你獎什么,你獎十萬塊,還是一個村主任的氈帽兒?老轉說,那些東西跟你沒緣。我就是送你,你也沒有福份享受。我告訴你,我要給的,比這好多了:沒有通電的我通電;沒有水用的我給打井;孩子沒有上學的,我給上學;沒有老婆的,我發一個小姐!趙四那只獨眼轉了一下,不動了。老轉說,趙四,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需要更多的亮光,但你更需要女人。王矮三說,要是找不到……老轉從屋角拾起一把砍刀說,找不到?找不到我就斬你們的手!先斬獨眼趙四和王矮三的。要是還找不到,全村人的手指,一根也不留!

老轉氣咻咻地走了出來,站在檐臺上,而小小的院子內外則站滿了楊樹村沒有外出打工的男人們。老轉左手握著從王矮三家提著來的裝有十里蕎酒的土罐,右手則高高舉起砍刀。老轉說兩句,舉起酒罐又嘰地喝一口。

只要那只手一放下,咔嚓,這些男人的手指頭就會像熟透的蘋果撲撲落地。院子里的人對這樣的結果,一點兒也不會懷疑。

王矮三說,主任,你可不能這樣,我這手是人生父母養的,你想要它掉他就掉呀?

老轉說,這幾天,都給這手弄得我們楊樹村一片混亂。剁掉它,罪有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是村主任,在楊樹村我說了算。

獨眼趙四說,這我知道。當年你是楊樹村人中最早識字的人。你識字了,全村人不識字都可以的。你有錢了,全村人個個都是窮漢,光著屁股兒跟在你的后面討好,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你白天有酒喝,夜夜有奶摸,卻巴不得人人嘴里都淡出鳥來,巴不得別人都荒了床,空了夜,癟了錢袋子。

老轉說,你要這樣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告訴你,我可以讓白天變成夜,也可以讓夜變成白天。

獨眼趙四說,你變過的夜,讓我不能安睡,你變過的白天,讓我不能放羊。

老轉說,我是堂堂一村之主,我不可能為你一個人服務,我要為這個村莊的秩序負責。所以,我讓一件事情變大,它自然就大,讓它變小,它理所當然會變小的。

王矮三說,就是就是,主任你真的比孫大圣還厲害。當年你我都還穿開襠褲的時候,我比你大。想不到幾十年過去了,你比我大,比我胖,臉洗得白白的,頭發染得黑黑的,還打了什么摩絲。我比你大的時候,常常幫你擔柴拾糞,常常上樹給你掏鳥窩,幫你打架。現在你大了,我卻小了,矮了,你就這樣欺負我。你也不想想,是牛角先出還是牛耳朵先出?

老轉說,你別說那些難聽的話,你聰明,矮個子都聰明……不過,最大的還是我這個。老轉舉著手里的紅頭文件,我也沒有它大。

王矮三說,那是什么?

老轉抖了兩抖說,紅頭文件,村委會的決定。

獨眼趙四說,我看不見,我以為你手里牽的是我的羊。

老轉說,你的羊也在我的文件里,找不到陽庚,文件里就會讓你的羊變成錢,抵信用社里被盜的一部分款。

還有你。老轉對王矮三說,你配什么豬,你那公豬到處生事,我會割斷它的陽根。

王矮三說,別別,你一會兒要斷我的手指,一會兒要斷我豬的陽根。你有那樣大的權力呀?

怎么沒有,你忘記了嗎?老轉說著,從腰間舉起那只豬尿脬。可剛一舉,才感覺到那豬尿脬已經空空的了。老轉生氣了,將手里的酒罐往地上一摔,土罐四分五裂,一陣酒香飄過。

趙四說,老轉,我的主任,我知道這件事情的重大。可是我知道,陽庚他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王矮三說,陽庚他人品好,他怎么會去摸郝姨娘呢,他那樣一雙手,那樣巧的一雙手,怎么會去摸小姐?他人品好,他不缺錢的,他怎么可能去偷信用社,去偷你的公章?

獨眼趙四說,楊樹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陽庚卻不可能不要,陽庚的手不可能不要。主任,你想一下,你們家里住的樓房,村東那座通往縣城的木橋,楊樹村最好的那一園果樹,哪里能離開陽庚的手?陽庚幫過你的,還少呀?

老轉說,那你說怎么辦?我總不能讓郝姨娘白白地被他摸,我總不能讓我們村里的錢讓他白白拿走,我總不能讓大家找我蓋章卻蓋不了。

王矮三說,找到他,把事情說清楚,可以嗎?

許棒槌快步走過來,對著老轉的耳朵咕嚕了幾聲。老轉回過頭來,一揮手,說,那好吧,我就等你們把陽庚找回來,面對面地講,只要講清楚了,我就放了他,講不清楚,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走在村莊的暗夜里,倆人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冷和黑。他們摸摸索索、顫顫抖抖地走在混沌的村莊里。他們沒少踩到土坷垃,沒少踩到石塊瓦礫,沒少踩到牲畜的糞便、草堆和動物骨骸。蚊蚋驚起,蛙聲交錯,不知名的鳥兒也在不停地嘰喳。有風吹過,風送來的就是這些聲音。有夜露滴下,那夜露將地下的土弄得潮漉漉的。獨眼趙四說,我實在看不見了,我的另一只眼也不起作用了。王矮三將本來就矮小的身體縮成一團說,我冷得不行,我走不動了。于是,他們倆緊緊地摟在一起。矮三拍了拍獨眼趙四的屁股,說,趙四,你越來越瘦了,坐在豆粒上,也不會壓起麻子窩兒了。獨眼趙四則按了按他的肩,說,你越來越矮了,還夠得上小桃紅的那個位置嗎?他們倆手摸到對方的手的時候,終于都笑了一下,趙四說,幸虧還有手。王矮三也說,幸虧還有手,有手就好辦了。趙四說,有手就好,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王矮三說,你說,找到了陽庚,他們會放過他嗎?趙四說,肯定不會。王矮三說,可是他根本就沒有做過壞事,陽庚那一雙手,為楊樹村做過的好事很多,但沒有做過一樁壞事的。王矮三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雙手,那雙手太能做事了,他一做事,老轉他們就怕。趙四突然拍了一下王矮三的肩說,你說,我們還找陽庚嗎?王矮三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想了想說,陽庚,陽庚會不會就在我們身邊?我們往東找,他就東去,我們往西找,他就西去。趙四說,可能吧,可他沒有答應我們,他沒有答應我們,我們就要找到他。矮三就說,是的是的,我們還是要找,找到他,我們就好辦了。趙四說,你要把他交出去呀?王矮三打了趙四腰眼里一拳,說,交出去?嘿,我們的陽庚?

趙四咝了一口氣,他們再一次笑了起來。這一次的笑,居然笑出了聲音,他們相互間就有了溫暖。黑夜沒有讓他們停留,他們手拉著手,肩并著肩,相互間把對方當成拐杖,依靠著朝著楊樹林深處走去。獨眼趙四每走一步,就要喊一聲:陽庚,你是我爹,你回來了!他每喊一聲,都將腰往下努力地佝一下,頭朝前傾去,以便看得更遠一點兒。而王矮三則叫一聲再走一步:陽庚,你是我的兒,你回來了!每喊一聲,王矮三就要伸長脖子,往上縱一縱,以期將聲音擴得再遠一些。

王矮三說,趙四,你為啥要將陽庚說成是你爹?趙四說,我沒有親人,小時候感覺到最親的人就是爹,我爹可有手藝了,做木活的手藝他有,舂土墻的本領他有,可是爹死了。他死得早,那些手藝他都沒來得及傳給我,我就只有一輩子當放羊倌。隨時我都會在夢里見到他,我都要喊他。等我醒了,才發覺這是夢。陽庚吶,就像是我爹,我當然要這樣喊了。說到這里,趙四的老臉居然熱了一下。頓了頓,他說,那你為什么要將陽庚叫成是你兒呢?矮三說,我不像你,我有老婆,可老婆還沒給我生兒,這些年我辛辛苦苦,為的就是讓我有個兒,有了兒,我就有希望了。我可以讓他讀書,讓他也當當村主任,也在腰里掛一只公章,想給誰蓋就給誰蓋……在我的心里,陽庚,和我的兒一樣重要。

他們相互之間點了點頭,再一次放開嗓子。一個喊,陽庚,我的兒——!另一個則喊,陽庚,我的爹——!他們的聲音,干燥而嘶啞,沉悶而傷感,突然間的響起,讓蛙鼓不再鳴叫,讓鳥兒噤了聲音。他們的動作此起彼伏,相得益彰,慢慢和黑暗的白楊樹林融為一體。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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