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方宣
筆名黑白,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曾在《太原晚報》《濟南時報》《青年報》等十多家報刊開設個人專欄,作品散見于全國各地報刊雜志,數十次收入各類全國性選刊、選集、年鑒出版,作品《在江南》提名中國散文排行榜。創作有各類電視劇近百集,均已拍攝播出。著有《張愛玲美食》《霓裳·張愛玲》《張愛玲追蹤》《色鑒·胡蘭成情史》等。現居上海,編劇。
有大才的人往往是大怪,大才和大怪像一對孿生姐妹,總是形影不離地結伴而行。才本身就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你家產萬貫買不來它,你窮愁潦倒它卻送上門來。常人總是生活在一定的規范之中,大才或怪才卻受不了這個約束,才氣早托著他飛出三界之外,唐伯虎金圣嘆如此,徐文長鄭板橋亦如是。一路尋訪大才生活的家園,我感受到一股呼嘯而來的才氣,一如浩蕩長風、彩虹橫亙,一如燦爛星光密布銀河九天。
一、唐伯虎: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開瘋了,蜂飛蝶舞的桃花三月天,總會讓人想做一些瘋魔出格的事。唐伯虎便是這樣,他總在桃花叢中瘋癲,赤著腳,口吐狂言,再騷擾一些叫秋香的賞花姑娘。民間傳說中,他是個見花則迷的花癡,關于他的民間傳說,也多得像三月桃林繽紛落英。
唐伯虎的桃花庵在蘇州,這個地方很難找,夾雜在一片民居里,唐伯虎這個人也一直隱身民間。桃花庵早沒有了,找到了也看不到什么,就一塊石碑,立在荷花池邊,池水發綠,不是碧綠的綠,而是霉綠的綠。不過荷葉倒是蠻好,或碧或枯,與唐伯虎相宜,和周邊蕭索民房也相宜。荷花正在開,一二荷箭,三五花蕊,蜻蜓默立,倒有些看頭。據說姑蘇城還有一處唐伯虎故居,被臺灣人買去了,霸占著附庸風雅,不讓看。
唐伯虎這樣的才子只能出在蘇州,纖柔畫風、清雋靈動,也只有姑蘇小橋流水幽靜園林才孕育得出。據說三笑點秋香是民間杜撰,我比較認同,這往往是中國通病或中國特色,在世無人管無人問,死后卻把風流韻事一起往他身上堆,作為一種補償吧,窮書生常常成了風流鬼,也不管他老人家樂意不樂意。其實唐伯虎自打少年被誣后,一生無意功名,以賣畫為生。他的畫應該很好賣,所以他當然應該并不缺錢花,桃花庵就是賣畫買下的,自號桃花庵主,在桃花庵四周廣種桃花數十畝,春天桃花開起來如錦似霞,夾一壺酒著破衣爛衫在花間獨行,醉了賞花,醒了畫花,作《桃花庵圖》,譜《桃花庵歌》,隨寫隨丟,滿園都是,風起桃花落,花落詩箋飛,寫在紙上的桃花歌竟有一百多首,最出名的便是這一首:
桃花塢里桃花庵,
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
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又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日,
花落花開年復年。
……
千枝萬朵桃花開瘋了,才子唐伯虎也瘋了,赤腳打掌成為桃花仙子,桃花的鮮紅桃花的熾熱一如他心中賁張的激情飛揚的詩意,中國文化史有了這個亦邪亦怪的大才,后人讀詩賞畫也興趣盎然有滋有味,禁不住也想舞之蹈之,夢里也欲做一回桃花仙,好像才不枉瀟灑地做一回世上人。
不知道后來唐才子為何不寫詩不賣畫,反正他落魄了,乞討為生——文人好像很容易落魄,不會八面玲瓏,又不屑于經商,見到當官的還把腦袋瓜子抬得高高的,這樣下去哪有好日子過?據說有一次一群文人墨客聚會,要求賦詩飲酒,唐伯虎碰見,懇請讓他試試,人家笑他一個乞丐也能寫詩,就等著看笑話。他提筆寫下“一上”兩字,這根本不是詩的開頭,眾人搖頭。唐伯虎要酒,大家拿酒拿肉,看他如何把洋相出下去。他又寫了“一上”,眾人笑倒,這詩沒法往下寫了,他卻一口氣寫下去: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舉頭紅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眾騷客舉座皆驚,丐幫里竟然也藏龍臥虎,個個就慚愧得低下頭。唐伯虎拿起酒肉哈哈哈仰天大笑而去——我忽然想到,他可能并不真正需要乞討為生,乞討,是他對現世的叛逆與反抗,是唐伯虎式的大嘲弄。
我喜歡唐伯虎,喜歡中國文化史上這一朵燦爛桃花。
二、徐文長:數點梅花換米翁
青藤書屋有一根青藤,徐文長手植,每逢初夏便繁花萬朵,扭彎虬曲的古藤,怎么看怎么像亦瘋亦癡的書屋主人。
青藤書屋為典型的江南民宅,粉墻烏瓦,細竹一二假山三五,一根青藤在墻角瘋長,一如主人的狂狷與瘋癲。綜觀徐渭一生,你不能不承認,瘋狂其實是神對天才的引領——六歲起就才高八斗才情過人,天才的異秉讓人不快不為世俗所容,為他人門下幕僚,豬狗謀生讓他痛不欲生。九次自殺,方式令人毛骨悚然:以利斧破頭顱,鐵釘刺入耳……胸中有不平之氣,生命扭曲猙獰,他真正瘋了——只有到了如此瘋狂的時刻,天才才能脫去世俗外衣,拋卻常人的循規蹈矩,無所羈絆地走向人類藝術巔峰。
手撫那根青藤,我在想,為什么古今中外許多大才最后都走向大怪?甚至是大才大怪小才小怪無才不怪?可以解釋的原因是,大才雖然萬眾矚目,卻往往遭遇大妒——你心比天高目空一切,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世俗卻水火不容,不肯將顏如玉黃金屋送他,甚至讓你活得不如常人,大才心理落差太大,心靈扭曲變成大怪,干脆走到極致,視功名利祿如糞土,如癡似狂。最早的怪才是竹林七賢,連常人的日子都不過了,隱遁在山林,披頭散發赤腳打掌,亦道亦仙。搞不清是阮籍還是稽康,母親去世了,他卻哈哈大笑,把個古箏彈得高山流水。八大山人也是這樣,朱耷是皇室后裔,卻活得不如貧民,他氣得胡亂潑墨口出狂言,卻自成一家。石濤是清初四大畫家之一,做夢都想進京為官,帶支畫筆留京四載,達官貴人把他捧為座上賓,卻終無人肯為他入宮助一臂之力,最后他無奈遁入空門,幾成瘋癲,日子便落魄下來,只能跟流民一樣行乞,是乞討的乞,不是行竊的竊。餓到行竊就難看了,只有孔乙己這樣的竊書者不為偷才風雅一點。
徐文長晚年一直賣畫為生,他詩中就有“數點梅花換米翁”的句子,就是說你要買我畫的梅花不要緊,得按畫上梅花朵數決定米的數量,九朵梅花九斤米,十八朵梅花十八斤米,不能討價還價。有人送來十只螃蟹,他畫一只墨蟹送他;有人拿來三壇子好酒,他畫一壺酒再畫三個蘿卜謝他,雙方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有米有蟹還有酒,這日子過得可美。傳說有天徐文長又沒得吃了,也沒人來買畫,張三看他挨餓,拋著手里的銀子捉弄他說:徐先生,有本事你讓李四呱呱呱叫三聲,我請你下館子,菜隨你點。徐文長說這好辦,帶著李四來到瓜田邊,指著一地滾圓的瓜說:這葫蘆長得真好。李四一看不對,糾正道:是瓜。徐文長不聽,繼續說:葫蘆葫蘆葫蘆。李四紅了臉,反駁道:瓜瓜瓜!張三在一邊笑倒,二話不說,馬上帶徐文長下館子。
徐文長最終在窮愁潦倒貧病交加中死去,他死了,卻在后世無數民間傳說中復活,老百姓一直記著那個叫徐文長的瘋子,記著這片安靜的書屋,記著中國民間這根最著名的青藤。
三、鄭板橋:寫取一枝清瘦竹
板橋老人是一枝竹,一枝清瘦的竹,沐風櫛雨扎根在中國文壇上,數百年來一直枝繁葉茂郁郁蔥蔥。
我很喜歡板橋這個名字,你好好想想,漂滿萍花、長滿菖蒲的葦塘上,一根木板搭成的小橋橫斜而過,一頭連著菜畦,一頭通往竹林,如一根顫顫悠悠的青竹扁擔,一頭挑著故園,一頭擔著鄉愁——春天,菜花淹橋身;冬天,人跡板橋霜,一個叫鄭板橋的文人草鞋布衣在故鄉板橋上來來回回地走著,給中國文壇留下一抹清瘦的背影。
興化城外有一個板橋,就是鄭板橋來來回回走過的橋,板橋之名來源于此。興化其實不產竹,但奇的是板橋頭卻有一條青竹夾成的鄉道,路邊竹園無數,家家以竹為生:種竹砍竹,吃竹筍編竹籃。鄭板橋日日見竹夜夜夢竹,竹子就和他融為一體,竹有人的風骨,人有竹的清氣,他種竹、賞竹、畫竹、詠竹,他寫: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釣竿;他又寫: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他的一生他的命運,離不開這一竿青青翠竹。
板橋故居在興化城內,一個小巧院落,平常人家而已,房檐下大門前,最多的是竹,左一叢右一片,挺拔、勁峭——風吹來,瀟瀟有聲,風吹過,簌簌作響,推開窗戶細看,就如同看到暮年的鄭板橋伶仃而來,帶著竹一樣的風骨,帶著竹一樣的品格,和陶淵明的菊、林和清的梅、周敦頤的蓮、徐文長的藤、朱雪個(朱耷)的蘭一起,組成中國文化史上美不勝收的另類風景。
鄭板橋被世人稱為怪才——文壇出怪是不是中國文化獨有?從金圣嘆到倪云林,從竹林七賢到揚州八怪,怪才一直層出不窮。才子的偏奇偏怪,往往寓示著時代的黑暗與兇險。其實怪才都是大才之人,如果在開明時代,肯定會成為雄才大略一代文豪,大才們漸漸蛻化變奇成怪,個中原因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在我記憶的怪才中,鄭板橋是最具暖老溫貧的一位。看看著名的《板橋家書》就知道,在山東做小官的他是如何謹小慎微地為人處事:一封接一封家書不厭其煩告誡姊妹兄弟怎么做人,不要出風頭不要得罪人,要飽想饑晴思雨,要難得糊涂吃虧是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轎迎面來趕緊繞道走——老先生一身舊衫,眼光幽冥,是夾著尾巴做人多年形成的乞相。家書中提到他最想就著醬生姜喝炒米糖開水,昔日江南一帶鄉間家家必備此物——一個兩袖清風住茅屋的縣令,時時刻刻想喝此物,清貧寒素到如此地步,為史所罕見。據記載,鄭板橋辭官后靠賣畫為生,甚至連女兒的嫁妝都湊不出。
板橋一生是中國式另類文人的版本,板橋的書法與繪畫是中國藝術品中旁逸斜出搖曳生姿的一筆——中國文化史,當然不能沒有鄭板橋這一竿蕭蕭瘦竹。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