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峰文史集英才,北大愚生老大回。故舊重逢驚歲月,暫時談宴亦心開。
這是王叔岷為紀念1992年6月26日的同學會寫的一首小詩。此次聚會意義非凡:這是被海峽風浪阻隔,離別45年后的首次重逢;幾位皓首銀發(fā)的北大同學任繼愈、張政烺、馬學良、王叔岷等都是著作等身的學者,分別在哲學、史學、語言學和校讎學等領域作出了貢獻。需要解釋的是“栗峰”一詞,那是1941年至1946年北大文科研究所辦事處所在,他們在那里完成了北大研究生學業(yè)。
此次聚會,幾十年身居海外的王叔岷還遇一樁怪事:他想去看看夢寐已久的北大校園,當其驅車來到北大,“抵校門,有衛(wèi)兵把守,遂不愿進入,攝影而去”。他感嘆道:“岷為北大生,未進入北大校門一步,既可笑,亦可怪也!”[1]
一、昆明恢復招生
1918年,北京大學設立研究文、史、哲等學科研究和研究生培養(yǎng)的機構,1921年此機構稱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后改稱北大研究院文史部,沈兼士、劉復先后擔任主任,1934年始稱北大文科研究所(以下簡稱“北大文研所”)。
1929年春,傅斯年主持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以下簡稱“史語所”)從廣州遷往北平。學貫東西的傅斯年在母校北大兼任教授,他在北大文研所上的課有“史學方法導論”、“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上古史單題研究”等。他講授“史學方法導論”,介紹中國及歐洲的史學觀點、自然科學與史學之關系、史料之整理方法等;講授“中國上古史單題研究”,“此科所講,大致以近年考古學在中國古代史范圍中所貢獻者為限;并以新獲知識與經典遺文比核,如地理與歷史、古代部落與種姓、封建、東夷、考古學上之夏、周與西土、春秋戰(zhàn)國間社會之變更、戰(zhàn)國之大統(tǒng)一思想、由部落至帝國、秦漢大統(tǒng)一之因素”等。傅斯年的真知灼見讓北大學生眼界大開。
繼劉復之后,胡適兼任北大文研所所長。據北大校長蔣夢麟回憶:“九一八事變后,北平正在多事之秋,我的參謀就是適之和孟真兩位。事無大小,都就商于兩位。他們兩位代北大請了好多位國內著名教授。北大在北伐成功以后之復興,他們兩位的功勞,實在太大了。”傅斯年代北大聘請的教授有的是史語所的兼職學者。當時,史語所所址在北平午門和北海靜心齋,離北大不遠,所內人員多愿在北大兼課,但勢必會影響史語所科研工作,所以傅斯年對此控制嚴格,允準兼課的只有陳寅恪、趙元任、李濟、李方桂、董作賓、勞榦等幾位臺柱。涉足北大,傅斯年藏有一門心思:選尖子充實史語所。時在北大讀書的鄧廣銘回憶:“傅斯年、董作賓、李濟、梁思永諸先生都在北大講課,想發(fā)現選拔人才。后來,北大畢業(yè)生到史學語所去的很多,我的同學中就有胡厚宣、張政烺、傅樂煥、王崇武等人。”此外還有何茲全、全漢升、逯欽立等,其日后的成就確也不負傅斯年一片苦心。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寇大舉進攻華北。北大、清華、南開等校南遷,在湖南長沙籌組“臨時大學”,于1937年11月1日,冒著敵人的轟炸正式開課。戰(zhàn)亂中史語所的研究員與北大文科教授形同一家,也因此同步遷徙。不久長沙遭到轟炸,學校再遷昆明,傅斯年建議北大、清華、南開合組“西南聯大”,被國民政府采納。
1939年5月,昆明西南聯大的北大文科研究所恢復招生,所址設在龍泉鎮(zhèn)龍頭村外寶臺山響應寺的史語所附近。所長由傅斯年兼任,副所長是北大史學教授鄭天挺,設立了語言、文字、文學、哲學、史學等組,語言組導師有羅常培、李方桂、丁聲樹、魏建功等,文字組導師由唐蘭擔任,文學組導師有羅庸、楊振聲等,哲學組有湯用彤,史學組有陳寅恪、姚從吾、向達、鄭天挺等。
文研所從全國各大學優(yōu)秀畢業(yè)生中招考入學,由政府按月發(fā)給助學金。報考者須先交論文,論文通過后再行筆試,筆試之外還有口試。
戰(zhàn)火阻隔,千里迢迢,趕來昆明,頗不容易。王明于1939年2月4日致函傅斯年:“聞歷史語言研究所已徙昆明,生以前考取之研究生資格,請求入所研究,可否?敬乞核示。”王明得信后,6月12日再函傅斯年:“生本擬即日離桂,奈何忽患瘧疾纏身未痊,俟病愈則俶裝入滇。”[2]
周法高在中央大學中文系上大三時,“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他隨校遷到重慶沙坪壩。大學畢業(yè),報考北大文研所。那時大學四年級通常要寫一篇畢業(yè)論文才能畢業(yè)。他的論文利用了《經典釋文》的部分材料,使用陳澧《切韻考》系聯反切上下字的方法,寫了一篇《經典釋文反切考》。他將論文寄往昆明,取得考試資格,筆試過后,又在重慶上清寺傅斯年寓所參加口試。周法高答辯的時間很長,也很放得開。外國人喜歡在會間吃茶點,據說周法高就是一邊吃著包子,一邊回答老師的問題。傅斯年對他相當滿意,最后對他說:“你的研究屬于歷史音韻學的范疇,將來可以從事漢語歷史語言學的研究。”這兩句話就篤定了周法高的終生。
南開歷史系學生楊志玖隨校南遷,先在云南蒙自縣讀西南聯大分校,1938年暑期畢業(yè)后到達昆明。據他回憶:
學校推薦我和同班同學余文豪(行邁)及清華大學歷史系畢業(yè)生汪籛到史語所。傅先生對我們說史語所暫不招研究生,但所里有一筆中英庚款,你們可從中每月領取三十元,自己看書學習。那時三十元已可供每月的房租、伙食、買書和零用。中間先生還召集我們座談,詢問我們學習情況并予指導。這一年,我寫了一篇《元代回回初考稿》。1939年秋,北大文科研究所恢復招生,由先生任所長,鄭天挺先生任副所長。先生勸我們報考。先生對這次考試非常重視,親自主持了一些口試,并檢閱每個人的英文試卷。事后他對我說,你的英文程度還可以。[3]
新恢復的第一屆研究生招收了10名,語言組有馬學良、周法高、劉念和,文學組有陰法魯、逯欽立,哲學組有任繼愈、王明,史學組有楊志玖、汪籛、閻文儒等。
為北大文研所的恢復和招生,傅斯年事必躬親,嘔心瀝血,幾近焦頭爛額。1940年8月14日,他給時任駐美大使的胡適去信訴苦:“北大文科研究所去年恢復,向中英庚款會捐了點小款,除教授兼導師外,請了向覺明(向達)作專任導師,鄧廣銘作助教,考了十個學生,皆極用功,有絕佳者,以學生論,前無如此之盛。湯公(用彤)公道盡職,指導有方;莘田(羅常培)大賣氣力,知無不為,皆極可佩。此外如毅生(鄭天挺)、公超、膺中(羅庸)皆熱心,只有從吾胡鬧。此人近辦青年團,自以為得意。其人外似忠厚,實多忌猜,絕不肯請勝己之教員,寅恪斷為‘愚而詐’,蓋知人之言也。……我自求代理此事,一年中為此進城不少,又由史語所借出一大批書,弄得史語所中頗有怨言:真不值得。”[4]
二、栗峰書院的北大文研所
1940年年底,昆明再遭轟炸,史語所將遷往“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傅斯年語)——四川南溪縣李莊。剛恢復一年的北大文研所就因為導師分屬西南聯大和中研院史語所而分成兩撥。首屆研究生陰法魯、王明、汪籛與閻文儒留在昆明,馬學良、周法高、劉念和、逯欽立、任繼愈、楊志玖等隨同史語所前往四川;第二屆招收20名研究生剛發(fā)錄取通知,魏明經、李埏、程溯洛、王永興、王玉哲、王達津、殷煥先、董庶、高華年等前往昆明求學,李孝定、王叔岷、王利器、胡慶鈞諸生就直接到李莊板栗坳完成學業(yè)。
李莊是四川長江上游重要的水路驛站,上敘府(今宜賓市)下南溪縣兩地都是25公里。敘府古稱戎州,岷江和大渡河在此交匯,是長江上游最重要的城市。李莊是岷江下游的重要碼頭,曾為“湖廣填四川”的重要集散地。傅斯年對這藏在大山深處的文明之珠感佩不已,“益驚其一邑中人文之盛,詩人輩出,后先相踵”。
1940年秋,先后遷李莊的還有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社會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和中國營造學社等單位。小小的李莊鎮(zhèn),除了勉強塞進先期到達的同濟大學外,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是唯一在鎮(zhèn)上的中央單位。史語所選在距離李莊鎮(zhèn)七八里地的板栗坳。李莊至今還有幾位老人記得,當初的栗峰書院的一戶農舍門前曾掛過“北大文科研究所辦事處”的牌子。那是一塊柏木的牌子,字是毛筆甲骨文。
北大文研所畢業(yè)的青年研究人員何茲全詳細記下了史語所在板栗坳的分布情況:
田邊上斜對面是傅斯年先生住的桂花院。田邊上是圖書館,也有幾間研究室。進大門往右手轉,三間廂房還住了兩家青年研究員,我和胡慶鈞各占一頭。圖書館面對大門。后面還有院子,單身職工都住在這里。山東省圖書館館長王獻唐也住在這里。柴門口是眷屬宿舍,長方形四合院,主房五大間,各有隔山隔開。中間一間空著,左手間勞榦家住,右手間潘愨家住。左手頭上還有一間,逯欽立家住,向跨院開門。右手頭上一間,是管財務的蕭家住。向院中開門,岑仲勉先生家、黃彰健家、何茲全家、董同龢家、李連春家住對面。芮逸夫家住左手邊偏房,勞榦的父親住在對面。柴門口去牌坊頭過道處有個跨房,王叔岷家住。牌坊頭是主院,史語所占用前廳,后院廳房和配房仍由主人家住。前廳中間大廳是史語所子弟小學的課堂。左手邊是小賣部,賣些油鹽醬醋日用品;右手是職工食堂,沒有家屬的人都在這里吃飯。小賣部的后面有個小跨院,住著董彥堂先生一家。戲樓院,真有個戲樓,可見四川地方鄉(xiāng)紳的氣派。考古組住在這里。戲樓院外順小路再往前走,還有一個茶花院。院子不大,院中有兩棵茶花,枝葉茂盛,可遮蓋大半個院子。傅樂煥、陳槃庵,住在這院子里。[5]
文中提到的胡慶鈞、逯欽立、王叔岷、傅樂煥等都是北大文研所的先后研究生。他們隨傅斯年去李莊,除了導師的個人魅力,還有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是史語所有當時中國最好的文科圖書館。
盧溝橋戰(zhàn)事一開,北大倉皇南遷,圖書資料全都陷在淪陷區(qū),南開的校園整個被日軍夷為平地,清華的圖書只搶運出一部分,后在重慶又遭轟炸。1937年11月,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在長沙辦臨時大學開學,中外文圖書僅有6000冊。1938年初到昆明,西南聯大的中外文圖書總數也只有48000冊。而史語所卻在敵人的炮火硝煙中搶運出全部圖書。“歷代亡國,無足輕重,惟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亦與之俱亡矣。”(王船山語)在傅斯年看來,搶救圖書文物不僅是做學問的需要,也是又一次“衣冠南渡”。“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一周之后,史語所就將珍貴的中西文圖書雜志晝夜挑選,裝為60箱運赴南昌。至8月間,所有圖書完全裝妥為321箱,分三批運至長沙。1937年底,存藏南昌和運至長沙的220箱精品書迅速運到重慶,后又轉運昆明,最后搬到四川李莊。
板栗坳的綠樹叢中,掩隱著一座戰(zhàn)時中國最好的文科圖書館,一大批學人追隨至此,含英咀華,日復一日,終有所成。鄧廣銘寫道:“我跟傅先生去,除了想求得他指導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北大、南開、武漢大學南遷,都沒有帶圖書資料去;后方南遷的,只有史語所帶了個圖書館,大家都要利用它的圖書資料。有了這個便利條件,我就在那里完成了一系列關于宋史的論文、著作。”[6]
王利器,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恰逢首屆全國大學生會考,他的畢業(yè)論文《風俗通義校注》得了滿分。其時,北大文研所在重慶招生,王利器接到考試通知時已誤了考期。他奔赴重慶找到傅斯年。傅斯年對他單獨考試。當時敵機來襲,王利器第一場英語考試還沒完,就躲避轟炸七次。中午,傅斯年招待王利器吃飯時告訴他:“你明天回江津去,敵機濫炸很危險,不要考了。你早就取了,還準備給你中英庚款獎學金。你去昆明,還是去李莊?隨你選擇。昆明有教師;李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那里,有書。”[7]
王利器到了李莊,成了傅斯年親自指導的研究生。據說,西南聯大某教授曾自薦擔任王的導師,被傅嚴詞拒絕。回憶那段歲月,王利器寫道:“李莊,古六同地也。歷史語言研究所在離李莊十來里地的板栗坳,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在那里設有辦事處,由鄧廣銘先生負責。其時,文科研究所的同學王明、任繼愈、馬學良、劉念和、逯欽立、胡慶鈞、王叔岷、李孝定諸人已在那里。……我和任繼愈、馬學良、李孝定同住一屋,是書齋和寢室合為一體的,傅先生時常下來檢查我們的工作,逐事加以具體指導。”晚年王利器非常感激傅先生的教誨:“我選定《呂氏春秋》為研究題目,采用注疏體來寫論文,并取高誘序意,定名為《呂氏春秋比義》。我拿半天來寫論文,半天來讀書,主要是讀我尚未讀過的書。史語所藏書豐富,因得縱觀群碧樓藏書,并通讀了《大藏》和《道藏》。所里定期舉行學術報告會,傅先生指定我作一次報告。我遵命作了《“家”、“人”對文》的報告,頗獲得傅先生和其他先生的贊許。”[8]
1941年6月,西南聯大常委會主席梅貽琦、北大文研所副所長鄭天挺和教授羅常培從昆明來到板栗坳,參加北大文科研究所的研究生答辯。羅常培寫道:
二十八日下午四點,方桂領我們到田邊上參觀西文書庫,第二組辦公室和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辦事處。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學生留在李莊的有任繼愈、馬學良、劉念和、李孝定四個人。
馬劉兩君受李方桂、丁梧梓兩先生指導,李君受董彥堂先生指導,李董丁三位先生對他們都很懇切熱心。據馬君告訴我說,李先生常常因為和他討論撒尼語里面的問題竟致忘記了吃飯,這真當得起“誨人不倦”四個字。任君研究的題目是“理學探源”,他在這里雖然沒有指定的導師,可是治學風氣的熏陶,參考圖書的方便,都使他受了很大的益處。
這一天聽說有空襲警報,但是史語所同人仍然照常工作沒受影響,專從這一點來說,就比住在都市里強得多。天還是照樣悶熱,汗不斷地在淌,中午太陽曬在背上好像火烤一樣。[9]
三、一群未進過校門的北大生
1941年秋,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王叔岷得到北大文研所的錄取信,背一包書、抱一張古琴,興沖沖赴李莊報到。沿途所見,異常興奮,抵李莊栗峰,曾作五古寄情:
宿讀李莊書,今向李莊行。
行行八百里,山水路縱橫。
秋色澹無際,秋興轉凄清。
適然居得所,山坳屋數楹。
奇書十萬卷,隨我啖其精。
素琴常在壁,信手陶吾情。
庭前多好鳥,時時弄巧聲。
戶外多修竹,翠色拂新晴。
人生適志耳,即此寄浮生。[10]
“李莊”,暗含寓李耳與莊周,仿佛冥冥中與王叔岷有個約定。他回憶第一次見到傅斯年的情景:
我將寫的詩文呈上,向他請教,他說說笑笑,學識之淵博,言談之風趣,氣度之高昂,我震驚而敬慕;我又奇怪,傅先生并不老,怎么頭發(fā)都花白了!(那時傅先生才四十六歲)既而傅先生問我:“你將研究何書?”答云:“《莊子》。”傅先生笑笑,就背誦《齊物論》最后“昔者莊周夢為胡蝶”章,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傅先生忽又嚴肅地說:“研究《莊子》當從校勘訓詁入手,才切實。”怎么研究空靈超脫的《莊子》,要從校勘訓詁入手?我懷疑有這個必要嗎?傅先生繼續(xù)翻翻我寫的詩,又說:“要把才子氣洗干凈,三年之內不許發(fā)表文章。”我當時很不自在,又無可奈何,既然來到研究所,只得決心下苦工,從基礎功夫研究《莊子》。[11]
王叔岷吟詩彈琴,頗有才氣。傅斯年背后說他“有才性”。“才性”典出《世說新語》,指有史才、史識,悟性好。其實傅本人就很有才性,講到《左傳》他背一段《左傳》,講到《國語》背一段《國語》。王叔岷回憶:
隨后傅先生贈我《四部叢刊》影印明世德堂本《南華真經》一部五冊,卷末附有孫毓修《莊子札記》即校勘記一卷。傅先生雖叫我洗凈才子氣,卻又贈我《四部備要》本王士禎《古詩選》一部六冊,及姚鼐《今體詩鈔》一部兩冊。傅先生函請在昆明北大教書的湯用彤(字錫予)先生掛名為我的導師,我寫信去請教,言及研究《莊子·齊物論》,參考章太炎先生《齊物論釋》。《齊物論釋》貫通道、釋,學術界莫不稱道。不料湯先生回信說:“參考章先生《齊物論釋》要小心,他在亂扯。”真使我驚心動魄!湯先生信中又談到研究學問,只有痛下功夫。[12]
王叔岷的論文選題為“莊子研究”。莊子既是哲學家,也是文學家。在史語所縝密學風影響下,王叔岷逐漸深入史料考據,樂此不疲。他以校勘訓詁為基礎,博覽群書,廣輯資料,于1943年秋完成了有關《莊子》考校及思想論文十余篇,集成《讀莊論叢》,畢業(yè)論文評審通過,再由湯用彤、羅膺中兩先生自昆明寄題筆試,通過畢業(yè),獲碩士學位。他在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繼續(xù)校釋《莊子》,終于在1944年8月20日完成《莊子校釋》專書及附錄共六冊,二十余萬字。任繼愈回憶:“王叔岷的《莊子校釋》剛完成的時候,傅斯年要給他寫個序推薦,他不用,這不只是表明他很傲氣。北大的學生有獨創(chuàng)性,有人說北大的學生是一盤散沙。胡適做北大校長的時候說,老虎獅子都是單獨作戰(zhàn),只有狼才一群一群的。”[13]
研究甲骨文的李孝定,也在板栗坳完成的學業(yè)。據他回憶:
民國三十年的春天,我就到重慶拜見傅先生。傅先生聽我說明來由之后,哈哈大笑曰:“此北京大學之所以為北京大學也。”然后傅先生說:“如果你愿意上課,就去昆明;如果你愿意自修,現在史語所搬到四川李莊,那兒的參考書及第一手資料最為豐富,你就到那兒看書好了。”當時我選擇了自修,以北大文科研究所研究生的身份,到史語所借讀。[14]
李孝定的學術前景受到很多人的關注。1941年,羅常培寫道:“李君孝定今年春天才到李莊,他的研究范圍是古文字學,彥堂教他先把甲骨文現有的材料編成一部字典,等完成后,再定論文題目。他能夠跟著董先生看到外邊罕見的材料,受到踏實謹嚴的訓練,將來的成就應該很可觀的。”[15]
研究生畢業(yè)后,李孝定留史語所作助理研究員。他回憶跟董作賓研習甲骨文的情況:
彥堂將自藏朱芳圃《甲骨學文字篇》借我,我將研治諸家考釋甲骨文字之作,以毛邊紙錄成箋條,盡行粘貼其上,天地圖中,也朱墨燦然,批注殆滿。如此又一年,那本《文字篇》,成了胖胖厚厚的一大本,第三年才開始撰寫《甲骨文字集釋》,又一年而成書。這三年中,師徒二人,據大門板擺成桌子的兩邊,貓在戲樓院的戲樓上,唱了三年戲。我是跑龍?zhí)椎模瑧虼a就是這本《集釋》,彥堂先生是京朝名角,唱的是大軸,戲碼是《殷歷譜》。這可算學術界的一段小掌故。[16]
從學生到助理研究員,李孝定換了一種身份,也換了一種心情。他向史語所“集刊”投了一篇文稿,不久就被退回。他猛然悟道這是違背了傅所長“進所三年內不得撰文的明訓”。傅斯年的想法是史料第一,不掌握原始史料,沒有發(fā)言權。李孝定痛苦地述說了自己的心境:“這是我生平所受最嚴重的打擊,因此造成的自卑感,壓抑了我至少十五年。”只是經此“打擊”,李孝定并未灰心喪志,仍是繼續(xù)坐“冷板凳”,日后在甲骨研究領域終自成一家,卓然獨立。
馬學良師從李方桂,攻讀語言學。他的前期學業(yè)是在田野中完成的。1940年,他隨李方桂至云南路南調查,記錄倮倮語。倮倮,也寫作“羅羅”,即現代彝族的先民,是中國最古老的少數民族之一,人口多,支脈復雜,有獨特的宗教信仰、社會制度和文化形態(tài)。[17]
李方桂與馬學良去的云南路南縣尾則村不足百戶,偏僻貧困,對外交流少,類似語言孤島。李方桂選中尾則村調查,重點是倮倮語中的撒尼語。他們找到村里一位小學老師做發(fā)音人,采用隨機的方法,實指現問。從身體的器官,室內的陳設,到門外的花鳥蟲魚、飛禽走獸、瓜果蔬菜、山川人物等,邊問邊用國際音標記音。當晚,把抄下來的卡片再請發(fā)音人重新核查一次。
尾則村的住宅,是下邊養(yǎng)牲口堆柴草上邊住人的干欄式建筑。閣樓僅半人高,進出都要彎著腰。平時臭氣彌漫,做飯時濃煙嗆人。當地缺鹽少菜,只有干胡豆和干辣椒就飯。快樂的天性常常滋生在原始蠻荒的環(huán)境。馬學良發(fā)現,房東每晚都要把他那十六七歲的女兒攆出去,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村外有一處共房,每天晚上青年男女都要到那里唱歌跳舞,調情歡鬧,尋找配偶。共房是外人禁入的。于是老師李方桂托人,把他們偷偷領進去。藏在漆黑的角落里,他們歡喜莫名地聽著篝火邊男女歌手的對歌……路南一月,老師和弟子都瘦了十多斤。撒尼人的詞匯總算記錄完成,還整理了語音系統(tǒng)。囿于時間和經費,卻不能再記錄語法系統(tǒng)。
回到昆明后,馬學良在李方桂的安排下,找了一個撒尼人中學生作講述人,日積月累竟記錄下四五十個故事。1940年秋,馬學良隨著史語所轉移李莊板栗坳。當時語言組從事少數民族語言研究的僅有李方桂和馬學良、張琨師生三人。在李方桂的指導下,馬學良繼續(xù)將倮區(qū)調查整理出來,并寫成碩士論文。馬學良發(fā)現了元音松緊的特性,強調了其在倮語及藏緬語系的重要性。
1941年6月,語言學教授羅常培在板栗坳考察馬學良的學術水準,他寫道:
三日上午約馬學良君來,評訂他所作的《撒尼倮倮語語法》。……李先生對我說,他這篇論文在已經出版的關于倮倮語的著作里算是頂好的。這雖然含著獎掖后學的意思,但是我看過論文初稿后,也覺得李先生的話不算是十分阿好或過譽。我一方面佩服馬君鉆研的辛勤,一方面更感謝李先生指導的得法。自從幾個文化團體流亡到西南后,大家對研究藏漢系的語言感覺濃厚的興趣。但是我們卻不想一個人包攬好些種語言,我們只想訓練幾個年輕的朋友各走一條路,然后匯總去作比較的研究。這幾年來,除馬君外,還有陳三蘇女士治苗語,傅懋勣君治倮倮語和麼些語,張琨君治擺夷語和民家語,那慶蘭君治仲家和水戶語,葛毅卿君治苗傜語,高華年君治納蘇語和窩尼語,都有相當的成績。[18]
論文《撒尼倮倮語語法》經過幾年的補充和完善,終于在李莊完成。這是自20世紀40年代語音學傳入我國后,第一部用現代語音學理論,描寫實地語料的少數民族語言學著作,通過對撒尼倮倮語的研究,揭示了藏緬語的重大語音和語言特征。1949年后,倮倮改稱彝族。1950年,馬學良的論文最終以《撒尼彝語》為書名,由中國科學院出版社出版。在序言中,馬學良對恩師李方桂備致謝忱,后來的版本中這幾句話被完全刪去——或許是迫于情勢。彼時,李方桂已執(zhí)教美國夏威夷大學。
任繼愈讀北大文研所的導師是湯用彤,副導師是賀麟。他做的論文是《理學探源》。理學盛于宋朝,但探源到隋唐,就涉及到佛教,要用《大藏經》。當時昆明的西南聯大沒有《大藏經》,只有李莊史語所有一部,于是任繼愈隨史語所到了李莊。1941年7月4日,羅常培參加了任繼愈的畢業(yè)答辯,他后來寫道:
四日上午,約任君繼愈來評訂他的《理學探源》。他在論文節(jié)要里自述宗旨:“治哲學史首在辨其異同。同者何?心也,理也。異者何?象也,跡也。凡人同具此心則同具此理,語其真際東圣西圣若合符節(jié)。萬民雖眾,即是一人之心;百世雖久,即是當下之理。萬象森然不礙其為一本,此即所謂同。理誠一矣,然其表詮之際,其語言文字之習慣,當前所受之塵境,問題之結癥,則各民族不盡同,各人亦異,故西洋印度各有其精彩面貌,則所謂象也,跡也,此其所以異也。” 任君在湯錫予、賀自昭兩位先生指導之下,兩年的工夫居然深造自得,窮源竟委地作出這樣一篇論文來,足見他很能沉潛努力。論文全稿雖然還沒抄完,看過旨要和綱目也約略可以窺見一斑了。我和他談完話覺得很滿意,只對于全文結構上表示幾點意見。[19]
歷史已走過六十多年,北大文研所這段往事已是流光片羽。當年意氣風發(fā)的青年學生,已然是學術界里程碑式的人物,且大多凋零。1978年,已是知名隋唐史專家的王永興調回北大,他曾去天津南開大學拜謁昔日的文研所副所長鄭天挺。師生感慨萬千,最后,鄭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培養(yǎng)的二十余名研究生無一廢品。你現在培養(yǎng)研究生,不要忘了在昆明時北大文科研究所辦學的方向和精神”。當年,限于政治的原因,鄭天挺未提及在李莊完成學業(yè)的另外二十多人,他們也無一不是學術大師。
[1]王叔岷著《慕廬憶往——王叔岷回憶錄》,中華書局,2007年9月,北京。
[2]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館藏檔案(以下簡稱“所檔”):昆14-66、67。
[3]楊志玖《我在史語所的三年》,載《新學術之路》,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出版,783頁。
[4]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 222頁。
[5]何茲全《李莊板栗坳·史語所——我終身難忘的地方》載《新學術之路》,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編輯出版,819頁。
[6]王富仁 石興澤編《諤諤之士——名人筆下的傅斯年傅斯年筆下的名人》,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7月第1版,192頁。
[7]《傅斯年傳》,焦?jié)櫭髦嗣癯霭嫔?002年12月出版。
[8]王利器《六同求學前后——回憶導師傅孟真先生》,載王富仁 石興澤編《諤諤之士——名人筆下的傅斯年 傅斯年筆下的名人》,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7月第1版,184-185頁。
[9][15][18][19]羅常培著《滄洱之間》,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出版。
[10][11][12]王叔岷著《慕廬憶往——王叔岷回憶錄》,中華書局,2007年9月,北京,47—49頁。
[13]《才性超逸 校讎大家——任繼愈談王叔岷》,原載《中華讀書報》,2007年8月22日。
[14][16]李孝定口述,陳昭容記錄《我與史語所》,載《新學術之路》,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出版,909頁。
[17]1949年后,“羅羅”族改稱“彝族”,本書所寫的“倮”或“羅”等詞匯,皆沿用當時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