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978年12月于北京創刊,至1980年12月被迫停刊,共發行9期,另以“《今天》文學研究會研究資料”的名義發行了3期,這份頑強生存了兩年的民間刊物(同類刊物中存在時間最長的)被評論者認為是“自1949年以來中國第一次出現”的“純文學刊物”。這種評價是耐人尋味的。“純文學”在80年代的特殊地位令《今天》及其日后的擁護者們對這份民刊的性質和意義,提純到了一個看似高妙實則有失偏頗的地步。顯然,“純文學第一刊”的評價主要針對的是《今天》的詩歌創作。據統計,發表在《今天》上的詩歌共計一百三十余首,另外還有以“《今天》叢書”形式出版的詩集三種。這些詩歌創作包括了《致橡樹》(舒婷);《相信未來》、《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魚群三部曲》、《憤怒》(食指);《紀念碑》、《沒有寫完的詩(組詩)》(江河);《回答》、《紅帆船》、《習慣》、《結局或迷途》(北島);《天空》、《秋天(組詩)》(芒克);《藍色狂想曲》(楊煉);《贈別》、《簡歷》(顧城)等當代詩歌的經典之作。它的創作群體——北島、食指、芒克、江河、楊煉、舒婷、林莽、顧城、方含、嚴力、田曉青等——也幾乎囊括了新時期詩壇的所有新生力量。另外,《今天》還通過“詩歌朗誦會”的形式,積極向社會推廣自己的詩歌理念和作品。據《今天》的主要編輯鄂復明提供的信息,《今天》分別于1979年4月8日和1979年10月21日兩次在北京玉淵潭舉辦“詩歌朗誦會”,印發自己的作品,聽眾近千人。次年夏,他們又聯合法國詩人于連等舉辦了“圓明園國際詩會”。如此,圍繞《今天》,形成了一個具有沙龍性質的詩歌創作團體。這里所說的“沙龍”,并不是魯迅先生當年批判過的“革命的咖啡店”——雖然形式上它們有相似之處。美國的文藝理論家弗雷德里克·R·卡爾在描述法國現代主義運動的時候,曾經借用“環境藝術家”的名號來命名現代藝術家們的同人團體,他說:“藝術家們創造了他們自己的階層,在社會內部構成了另一個社會,當今的時代有如汗牛充棟的雜志和宣言是這種世界中之世界的另一見證,每一種雜志和宣言所指的都不是那個更大的世界,而是其自身的狀況,即整體的縮影。”也就是說,這些所謂的沙龍或環境藝術家們,他們通過雜志等形式形成自己的小世界,向禁錮和壓制他們的大世界發起反抗。在這個小世界中,“標新立異是準則,而非越軌之舉”,“價值系統被顛倒了過來”,環境藝術家必須通過根除正統的文學美學趣味來獲得自身發展的可能,而“先鋒派便是在這種根除的基礎上興旺發達起來的”。
確實,就《今天》的性質而言,我們應該將其視為一場文學先鋒運動,不論其創作是現實主義的、現代主義的抑或是人道主義的、理想主義的,它的主旨就是對秩序的顛覆,對“官方色彩”的發難:
你們贊美大自然悅人心目的千變萬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出同樣的芳香,但你們為什么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我是一個幽默家,可是法律卻命令我用嚴肅的筆調。我是一個激情的人,可是法律卻指定我用謙遜的風格。沒有色彩就是這種自由唯一許可的色彩。每一滴露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都閃耀著無窮無盡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陽,無論它照耀著多少個體,無論它照耀著什么事物,卻只準產生一種色彩,就是官方色彩!
這是建國以來經過“一體化”洗禮之后的中國民間發出的第一個文學自由宣言。其實,中國文化和文學界有著源遠流長的“環境藝術家”傳統,創辦“同人刊物”是他們最重要的活動和手段之一。關于中國民刊或曰“同人刊物”,有謝泳先生對《觀察》的研究。謝泳指出,在中國創辦或支持“同人刊物”的主要有三類人:一是企圖通過自己辦報辦刊來積極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的人;二是在專業之外對政治懷有濃厚興趣并試圖在具體的政治運作中扮演某種角色的人;三是對政治完全看透而鐘情于學術的人。《今天》在一個文學體制高度一體化的時代,延續了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創辦“同人雜志”的傳統,這應該是比“純文學第一刊”更有意義的定位。胡風曾經指出,“同人雜志”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小覷的:“在新文學發展史上,同人團體的戰績是很大的,抽掉了它,新文學史就差不多等于一張白紙。同人團體造成了養育作家刺激作家的環境,由于它們的活動,由于它們的相克相成,才形成了一個進步的新文學傳統,五四的革命文學傳統。”從1949年第一次文代會到1951年第二次文代會,新中國的文藝界通過對“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總結,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確立以及對電影《武訓傳》、對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等的批判,基本確立了日后被評論家稱為“一體化”的文學批評格局。1951年年底,北京文藝界召開了新中國第一輪的知識分子整風學習動員大會,胡喬木在會上作了題為《文藝工作者為甚么要改造思想》的報告。報告指出:“目前文藝工作中的首要問題,從根本上說,就是確立工人階級的思想領導和幫助廣大的非工人階級文藝工作者進行思想改造的問題。”文藝界領導周揚和丁玲也分別作了題為《整頓文藝思想,改進領導工作》和《為提高我們刊物的思想性、戰斗性而斗爭》的報告。這兩個報告從不同角度強調了文藝界整風的必要,包括改進文藝領導工作和整頓辦刊方針等。關于“同人雜志”,丁玲在報告中特別指出:“我們還有很多人用一種傳統的觀點、舊的觀點去對待我們今天的刊物,把刊物常常看成只是一伙人的事。過去一小伙人掌握了一個刊物(即是所謂同人刊物),發表這一伙人的思想,宣傳這一伙人的思想,反對一些他們要反對的,也慷慨激昂過,也發牢騷。這些刊物有的曾經因為被進步人士所掌握,當時起過一些積極的作用,有的編輯部里因為有共產黨員,曾反映過一些黨的政策。但這種辦刊物的辦法,已經過時了,我們應該明白我們已經處于另外一個嶄新的時代了。我們已經是主人,國家和人民需要我們的刊物能擔當思想領導的任務,能帶領群眾參加一切生活中的思想斗爭,并且能引導和組織作家們一同完成這個任務。”這里,丁玲明確提出同人刊物的時代已經結束,文學雜志的活動應該完全按照黨和國家的領導意志,“敢于負責地表明擁護什么,鼓吹什么,宣傳什么和反對什么”。我們知道,丁玲同樣是一位熱情而卓越的“報人”。即使在這篇為人詬病的報告中,我們仍然能夠看到這個秉承著“五四”傳統的知識者在黨的政策和“同人”知識分子團體間所作的抗爭:“我在《文藝報》擔任編輯工作,遇到別人指出《文藝報》應該是思想領導的刊物,是指導文藝思想、文藝運動的刊物的時候,我心里總有些不安,總想不要讓《文藝報》戴上這頂帽子。”隨后,在經過一番批評和自我批評之后,丁玲又說,既然文藝報刊要做黨的文藝思想的領導者,那就應該有鮮明的思想性、戰斗性,而不能簡單地做時代、人民的“旁觀者”:拿《文藝報》來說吧,它是全國文聯的機關刊物,文聯的常委會討論過為什么要出這樣一個刊物么?我知道是沒有過的。我接受這個任務時,我得到的指示是《文藝報》是一個會刊,登些指令、號召、決議、各地報告之類的文件,還可以登登工作經驗。我個人是不滿意這個刊物的性質的……《人民文學》的發刊詞,則更表現了懶于去用思想。它在前邊照抄了六條文協的章程,然后說,“如何使它具體化,——或者借用我們常用的術語‘形象化’,那就是本刊的責任”。事實上,除了丁玲,黨的文藝工作的絕大多數領導者:茅盾、馮雪峰、周揚等,都在文藝思想的自由發展和國家意識形態的絕對領導之間艱難權衡過。丁玲等以黨刊思想性、戰斗性為武器,試圖瓦解傳統文人集團的同人傾向,其效果反而是造成更大更有力的文人官僚集團。
期刊(包括報紙)作為現代啟蒙思想的重要傳播工具這一性質至此宣告終結,“五四”以來由《新青年》同人所開創的革命文化傳統,在意識形態高度一體化的語境中注定難以為繼。正如有的論者指出的那樣:“新中國傳播機制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國家對報紙、期刊、書籍等實施監管,以發揮媒介在建構社會秩序和權威時不可替代的作用,確保社會主義文化領導權在出版領域建立起來。”國家通過對期刊、出版物的監管,實現了從上至下的文化生產、監控體系,自此之后,期刊的合法性必須接受國家意識形態的檢驗,而所謂的“民刊”將喪失基本的生存土壤。
1976年,粉碎“四人幫”的中國文壇開始有了復蘇和重建的跡象,民間刊物也隨之興起。“1978年至1979年是中國民刊的鼎盛時期,從外省到首都,從邊緣到中心,幾乎都有私印的小冊子、傳單和雜志流傳,大約有成千上萬種……特別是當三落三起的鄧小平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提出‘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并進而在全國開展‘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辯論后,封閉的社會之門終于啟開,人們涌向幾十年不敢踏進的禁區,由拘束地張望、感恩戴德到熱淚盈眶,繼而產生自由地表達自我、自由地表達一切的沖動,于是,民刊應運而生,并受到曾經在底層飽經磨難的鄧小平的鼓勵,他說:‘人民有什么話,就應該讓他們講出來。’”——多年以后,人們以這樣一種“感恩戴德”的心情回憶新時期的民刊運動,在親歷者的眼中,沒有國家思想控制的松動,沒有同樣飽經磨難的領導人的鼓勵,便不可能有《今天》的誕生。同樣是這位親歷者也說:“如果當時公開發行的國家出版物能與民間輿論同步成熟,與廣大人民同樣富有激情的話,長期處于地下的文學作者們也許會放棄辦民刊的思想,直接通過公開發表作品去產生影響……”而主辦者北島的回憶更直接地表明了當時的民刊和國家政權內部爭斗之間的關系:“就是鄧小平想搞改革,向華國鋒的‘兩個凡是’挑戰,所以召開了著名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實際上《今天》出版在12月22日。我還記得鄧小平在11月26日接見日本社民黨委員長的時候說:寫大字報是我國憲法允許的,我們還沒有權利否定或批判群眾發揚民主,貼大字報,群眾有氣就讓他們出。12月27日,一個加拿大記者在西單墻前面傳達了和鄧小平的談話內容。當時聚集了好幾千人,我也在場,當時沒有擴音設備,所以他的講話是被一層層人聲傳達出來的。”《今天》所處的時代畢竟不是“五四”時期,前者比后者處在更嚴格的審查制度下,它的生存空間只能在領導層內部的裂痕中尋找。相比于它的前輩,《今天》在政治上的“革命性”大為遜色,或者毋寧說,《今天》并無傳統意義上直接對抗的政治意圖,它所要實踐的無非是一種以言論自由為旗幟的“文學行動”。它通過文學實踐,“與其說聚集了一些人物,不如說排斥了一些人物”(布迪厄),正是在這樣的聚集和排斥中,《今天》在強大的國家控制力量之下,通過創辦“自己的刊物”(芒克)構建了自己的“文學場域”。在這個場域中,藝術家通過刊物宣傳和實踐“真正的藝術品味”、生活情調;在相對廣開言路的時代前提下,《今天》借用一種傳統的文人團體的形式,在文學領域抒發了自由、民主的新風。如今我們來討論這份民刊的先鋒性,不能抹去它這個與生俱來的“文學性”的胎記,尤其不能把“再政治化”思路簡單地恢復在這個刊物和它代表的文學行動中;同時,我們也要指出,《今天》的先鋒性和其對文學/政治制度的顛覆性并沒有因此而有絲毫遜色,《今天》的發生發展,隱喻和演示了一個變革時代文學行動的曲折歷程,這對我們理解先鋒文學的政治性具有重要的啟示。
如前所述,《今天》首先是一個以詩歌聞名的民間刊物,詩歌創作的巨大成就和影響令《今天》成為新時期最容易引起評論家關注的文學活動團體;而與此相對的,《今天》中同樣數量豐富質量上乘的小說創作和理論卻遭到評論者有意無意的忽視或冷落。比如,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今天》就被歸入“80年代文學·新詩潮”當中;而張旭東先生也在探討中國當代批評話語的發展中把《今天》所代表的“新詩潮”定性為一場以“現代主義”面目出現的“五四”啟蒙運動的回光返照。《今天》被定性為一場詩歌潮流,這樣做的后果之一,便是從“純文學”的“形式的意識形態”理念出發,將《今天》詩歌的先鋒性規定為一場文學內部的形式革命。評論家李陀在回憶《今天》運動時曾指出:這種把《今天》僅僅當做“80年代很多文學思潮中的一個詩歌思潮”的觀點顯然是低估了《今天》的價值。他認為,應該將《今天》視作一個獨立的文學運動而不是西方“現代派”的一個支流來評價。《今天》的寫作和“文革”有著很深的淵源關系——作家阿城將70年代稱為文化“潛伏期”,而80年代則是“表現期”,《今天》詩歌的巨大成就不能不說與“文革”地下詩歌的蓬勃發展密切相關——它的先鋒性應該首先從“文革”時期的文學和 “文學體制”之間的關系出發來考察。文學體制(the literary institution)是德國理論家比格爾提出的概念,他用這個概念描述文學在社會歷史發展中的地位變遷以及這些變遷的實質。
正是從《今天》所力圖確立的“對抗體制”的努力中,我們看到了新一代詩人/作家的先鋒姿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化道路和國家、社會現代化的過程是相一致的。這意味著,對中國文學這樣有著高政治濃度的對象,“走在前面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即使偶爾有破冰之舉,也會被迅速“融化”在“現代”的遠景之下,而成為社會總體進程中的一個表象。在這樣的歷史轉折關頭,《今天》以文學先鋒的姿勢最先發出了要求多樣性、自由和民主的口號,這令已經危機重重看不到前行方向的中國現代化之路恢復了新的生機,它強烈地暗示了摧毀以普遍有效性面目出現的虛假現代意識形態繼續控制中國的可能性;就文學本身而言,可能它并未能提供一個完全相異的審美理論或藝術規范,但它顯然撼動了單一的藝術流通體制,為恢復藝術與現實生活的關系、重塑文學介入政治的能力等諸多問題提供了破冰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