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關注官方文學史(或謂主流文學史)不曾提到的文學家。在古代,因為形成了不同層次的學林體系,成就不同的文人得以進不同級別的史志典籍。譬如,如果一個文人在某省有很大的影響力,那么在編撰通志的時候會將其進行詳細介紹;如果影響力僅局限于鄉里,則只能在縣志以專文介紹,雖然在通志也可能會出現他們的名字,但只能一筆帶過。這種結構對于文化的積淀、傳承有很大的意義,讓我們可以按圖索驥,非常簡便。
然而到了現當代,“地方文學史”沒有形成什么氣候,許多有較大影響力的作家很快淹沒不聞,甚至一度在全國有影響的而最終還是未寫進官方文學史。最近一二十年,一直提倡重寫文學史,老作家梅娘還為自己寫進《現代文學三十年》這部斷代文學史而欣喜不已,連廢名詩學的傳人朱英誕也以淪陷區詩人的身份寫了進去。我把這些有較大影響力的現當代作家稱為“文學史上的失蹤者”,官方文學史很少或根本未提及,而現當代區域文學史又未形成氣候,于是他們幾乎沒有“拋頭露面”的機會,但翻閱當年的報刊雜志,你又總是能看到他們的名字,與文學史上某某作家關系密切,甚至有傳承的關系,因此關注這類“文學史上的失蹤者”意義非同小可,對于充實文學史、傳承文化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
很早以前讀了沈從文作于1933年7月的《論馮文炳》一文,最后一段提及廢名(即馮文炳)在當時產生的影響:“在馮文炳君作風上,具同一趨向的,曾有所寫作,年輕作者中,有王墳、李同愈、李明琰、李連萃四君,惟王墳有一集子,在真美善書店印行,其他三人雖未甚知名,將來成就似較前者為優。”并在前文中又承認時下評論,自己與廢名的作品最有相似性,還在此前的《〈夫婦〉題記》中承認“受了廢名先生的影響”。這說明,廢名當時的影響非常大,不但影響了稍后的沈從文,還影響了更年輕一代的小說家,這里沈從文還將他們四人的名字羅列了出來,而他們幾乎沒有一人為我們所熟知。經過多方搜查,方知王墳即后來以翻譯名世的朱雯,李同愈為青島籍的作家,李連萃則為抗戰期間大名鼎鼎的東北作家群之中的李輝英,而李明琰始終不知是何人。這四人,除了李輝英寫進了一些文學史著作之外,其他的皆淹沒不聞,或稍稍被提及。但考諸其后的文學活動,朱雯、李同愈等皆非常活躍,與現當代文人學者均有非常密切的聯系,可以說他們也完全融入了現代文學史中。
朱雯(1911—1994)字皇聞,筆名王墳等,原江蘇省松江縣人(今屬上海)。1932年畢業于蘇州東吳大學,曾在江蘇省立松江中學、廣西省立桂林高級中學、震旦大學文學院、上海師范學院任教。二三十年代主攻創作,著有《現代作家》(1929)、《旋渦中的人物》(1931)、《動亂一年》(1933)、《逾越節》(1939)、《不愿做奴隸的人們》(1940)等短篇小說集或長篇小說,并有情書集《從文學到戀愛》(1931年,與羅洪合著)、散文集《百花洲畔》,期間還編有《當代文法》、《當代應用文》、《中國短篇小說年選》(1934)、《中國文人日記鈔》等書,并辦《白華》旬刊及《中學生文藝月刊》(與施蟄存合編)。40年代轉入翻譯,主要譯作有托爾斯泰《苦難的歷程》三部曲:《凱旋門》、《流亡曲》、《生死存亡的年代》、《彼得大帝》、《三個伙伴》、《里斯本之夜》等,直至逝世。近年出版有《往事如煙》(1999年,與羅洪合著,白屋叢書之一)。
1928年,朱雯考入蘇州東吳大學文學院,喜讀廢名的小說集《竹林的故事》、《桃園》等,此時沈從文也迷戀廢名的這兩本風格清新的鄉土田園小說,并在文壇初露頭角。當時廢名別具一格的文風不僅在北大校園及北方文藝界備受贊譽,即便在江浙上海一帶也產生了影響。1929年,上海的《開明》、《真善美》發表拙亭、毛一波的兩篇文章《關于廢名〈桃園〉之批評》、《〈竹林的故事〉和〈桃園〉》對廢名不凡的文學趣味、審美風格進行了高度評價,這是周作人之外發現的最早的關于廢名的研究文章。毛一波(1901—1996)當時非常喜歡廢名的小說,并于同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少女之夢》,引起朱雯的注意,也撰文予以評論,毛一波將其引為文學上的知己。很快,毛一波又介紹朱雯結識巴金等知名作家。當時的朱雯沉浸在詩意小說的氛圍里,禁不住給沈從文(很可能也給了廢名)寫起信來。半個多世紀后朱雯回顧自己的文學道路深情地說:“給我影響最大的作品,是我國的魯迅、沈從文、廢名……我最初學寫的幾篇小說,實際上都是對他(還有廢名)的作品的拙劣的模仿。”可見,朱雯晚年也坦白承認了《論馮文炳》中的觀點,而該文中所說的“惟王墳有一集子,在真美善書店印行”當指朱雯1929年出版的處女短篇小說集《現代作家》。
通過閱讀古今中外的優秀文學作品,特別是精讀魯迅、廢名、沈從文等人的鄉土小說,朱雯的文學道路發展很快。在現實中,引導朱雯文學道路的師友除上面提到的毛一波之外,更重要的是曾樸、曾虛白父子及他的老師蘇雪林。在東吳大學的課堂上,朱雯喜聽蘇雪林的“宋詞研究”課,并在《東吳年刊》上發表詞作,課外卻向蘇雪林請教新文藝創作。假期朱雯從蘇州路過上海回松江老家,總是往曾樸、曾虛白父子的真善美書店看望他們,平時也在書信中交流文藝。1928—1929年的一年多時間里,朱雯先后在《知難》、《北新》、《真善美》等雜志上發表《清虛法師的死》等短篇小說。1929年4月,他把已經發表和沒有發表的十個短篇小說編成小說集子《現代作家》,由蘇雪林作序,交由曾樸、曾虛白父子的真善美書店印行。
1929年秋,朱雯與陶亢德、邵宗漢成立了白華文藝研究社,并于當年11月11日創刊了《白華》旬刊,得到當時許多知名作家的支持,如朱自清、蘇雪林、曾虛白、鄭伯奇、趙景深、毛一波、汪錫鵬、崔萬秋、嚴良才等,當然更多的還是發表一批文學青年的習作。這個旬刊無稿費,總共出了八期,1930年1月21日終刊,它打破了蘇州冷寂的新文學文壇。其實,它的更大意義是突破了鴛鴦蝴蝶派占據蘇州文壇的藩籬,給蘇州陳腐的文氣帶來新文學的空氣。另外,它也保持了《語絲》的一些風格,是在廢名1930年籌辦《駱駝草》周刊之前的一個小型旬刊,可以說《白華》、《駱駝草》都是在《語絲》停刊之后一些作家所作的繼承工作。
《白華》的創刊,極大地提升了朱雯的知名度,與文壇作家有了更廣泛更深入的交往,如結識施蟄存等新感覺派作家即是一例。更重要的是《白華》成為他與羅洪結交的一個引子。1930年1月,羅洪在松江工作,在一家雜志上看到《白華》的征稿啟示,便將隨筆《在無聊的時候》寄過去,此時《白華》已因經費問題難以為繼,所以朱雯收到稿子后轉到《真善美》,將《白華》可能不再出刊的消息告訴她。不久朱雯回松江過年,與羅洪在醉白池相會,并送一本《現代作家》給她。于是,二人更加聯系密切,經常通信。1930年5月《真善美》發表了《在無聊的時候》,成為羅洪的處女作,不久又發表羅洪的第一篇小說《不等邊》。朱雯與羅洪在文藝道路上相互扶持,成為親密戀人,短短一年多情書竟達109封,于1931年結集為《從文學到戀愛》(有版本名《戀人書簡》)出版,與當時廬隱、李唯建的《云鷗情書集》相映成趣。
1932年春,朱雯、羅洪結婚,前來祝賀的文藝界朋友有巴金、趙景深、陶亢德、施蟄存、穆時英,沈從文剛好赴往青島,只能發來賀信。這期間,朱雯還為洪深主編的《每日電影》寫了幾篇影評。不久,朱雯大學畢業,在老家松江高中教國文。從1932—1937年,是朱雯在文藝界最為活躍的幾年,他開始作為一個知名作家的身份在文壇上活動,編纂了多種書籍,如1934年的《中國短篇小說年選》等。可是,朱雯的文藝創作卻因工作和編書耽擱了,從1935年開始,朱雯又開始拾起筆,寫下《逾越節》。但從此朱雯的文學道路開始走下坡路。
抗戰初期,朱雯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逾越節》、《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及散文集《百花洲畔》,從此基本封筆,而將主要精力投入到翻譯中。可以說,作為文學家的朱雯,是以1940年為終結時間的。但是,朱雯作為繼廢名、沈從文之后的一名鄉土田園小說家的地位應該給予充分肯定,作為廢名、沈從文的早期傳人,相比40年代成名的汪曾祺,他應算是大師兄。在一定意義上講,回顧廢名、沈從文一派鄉土小說,除了聯系汪曾祺,也應將朱雯等人作為一環填補進去,在二三十年代的文學史上也應寫下“朱雯”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