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從花城起步

整理藏書時翻出了高行健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一書，發現夾在書中還有一封他在出書當時寫給我的信。

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高行健，他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獲獎作品是長篇小說《靈山》。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這樣說：高行健的文學創作生涯，是從花城起步的；這個“花城”，指社址在花城廣州的花城出版社和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文學雜志《花城》，也還有《隨筆》。因為當時他平生第一部小說——中篇小說《寒夜的星辰》，發表在1979年11月出版的第3期（也是總第3期）《花城》上。這一期《花城》42.7萬字，因為身為《花城》負責人的我思想有些保守，怕萬一有積壓名聲不好，不敢多印。12月又第二次印刷，兩次印刷共發行37.5萬冊，還算可觀了。可是我上街看看，在廣州，書店前還是要排起“長龍”爭購。所以《花城》第4期已是印刷60萬冊，而廣東省新華書店經理、老紅軍老葉還登門找我讓印100萬冊，我仍然不敢印那么多，也認為不值得印那么多。那么，《花城》第3期即便是發行37.5萬冊，平均每冊有3位讀者翻過，高行健這時候也已經至少有120萬位以上的讀者。當時我也是花城出版社的負責人，同樣，他平生第一部文學理論著作《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也是由我簽發，于1981年8月出版，而且也同樣是由于我思想有些保守，還是怕有積壓名聲不好，第一次印刷只印了1.7501萬冊，書店很快銷售一空，12月第二次印刷才印到3.5萬冊。后來還有再印，印到多少我已經記不得。《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只9.9萬字，一部分曾先在也是由我創辦的《隨筆》上連載，一時很受歡迎。已故著名老作家葉君健教授先后寫了幾封信給我，建議出書，這才停止連載出版單行本。

關于高行健這位作家，1999年12月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版本《中國作家大辭典》第821頁《高行健》條目說：他生年“（1940～ ），江蘇泰州人（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1年2月初版《靈山》的“作者簡介”說他生于江西贛州）。中共黨員。1962年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歷任中國國際書店翻譯，安徽省寧國縣港口中學教員，外文局《中國建設》法文組負責人，中國作家協會外聯部工作人員，北京人藝（蘇按：“人藝”為人民藝術劇院簡稱）編劇。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蘇按：即《寒夜的星辰》）。著有《現代小說技巧初探》、《文學創作雜記》、散文集《法蘭西印象》（蘇按：1983年巴金獲法國榮譽軍團勛章訪法，高行健奉派隨行給巴金做翻譯，回國后曾為《花城》寫隨巴金訪法的散文）、劇本《絕對信號》、《車站》、譯著劇本《禿頭歌女》等。”可見小傳所記，和我說的高行健的文學創作生涯從花城起步，沒有兩樣。

我2000年10月13日從《參考消息》上看到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瑞典皇家學院是10月哪一天評定的我到現在也不清楚。因為高行健是中國人、還是我認識的人，我很高興。得獎的長篇小說《靈山》一時找不到，我立即找出了發表《寒夜的星辰》的《花城》總第3期；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和該書《序》作者葉君健教授當年為出版《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寫給我的一些書信。看著，還真有點兒像小孩子一樣偷著歡喜：我竟有幸簽發過中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高行健的小說處女作和文學理論處女作！

發表在《花城》總第3期146頁至218頁的《寒夜的星辰》，約12萬字，高行健作于1978年4月至12月。這一期《花城》由茅盾題寫刊名，封面用了著名雕塑家唐大禧取名為《放》的雕塑。

說到《現代小說技巧初探》，首先是2月10日葉老寫給我的一封信：

蘇晨同志：

謝謝你的來信。寄來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五本，已于今天收到。不過你說前兩次寄的，至今仍未收到，大概遺失了。

此書如能再版，說明它已經起了一些影響。此間（蘇按：指北京）完全買不到。據說北大有些學生想買，也無辦法。

再版時我那篇序言中有個地方應改一下：第6頁，順數第一行，從左到右數第16個字后面應加“—”號，即“……等同看待—的創造”。

專此致

教禮！

葉君健

二月十日

4月2日他又寄了我保留的這本《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來，在書上仔細校改了他的《序》和全書。附信說：

蘇晨同志：

送上我早年寫的一本長篇《山村》的中譯本（蘇按：原作為英文），請指教。高行健給了我他的《小說初探》的重版本，有幾個標點符號須改正，如再重版，務請改正。現將原書在此附上。有許多朋友向我索此書，我在此無法買到，如你們能再送我幾本，我可付錢。

還多一本《山村》，給李士非同志（蘇按：他是《現代小說技巧初探》的責任編輯），請代轉去為感。

敬禮！

葉君健

四月二日

我看經葉老細心校改的本子有點兒紀念意義，就在扉頁上題了“此為葉君健老人修訂本，可一留”幾個字，加蓋了錢君匋教授刻給我的那一方《蘇晨藏手自簽發圖書》印，收藏了起來。得知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天，我找出來后又在封面上題了：“2000年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此書是他的第一本著作，由我簽發。將再版時，葉君健老人寄回此修訂本。 蘇晨 2000年10月13日左筆記之。”題了這幾十個字，是為防人老易忘事。

葉老的《序》蠻長，作為外國文學專家，就中談到許多他對相關問題的見解。靠后面的這一段，集中地直接評價了《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一書。他認為：

充分掌握當前世界文學的潮流和動態，與世界文學交流，進而參與世界文學活動，無疑也是我們從事各方面“現代化”中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高行健同志是一個有心的年輕作家，近年來曾經認真和仔細觀察并研究了當代世界文學的一些現象，寫成了現在這樣一本書，我覺得它在這方面很有參考的價值，也給我們打開了一面窗子。這樣的書還沒有人寫過，書中所提出的一些問題，過去也很少有人加以思考和研究，無疑它們會引起一些讀者的興趣。對于文學批評家們，它們可能還會引起對一個平時我們比較忽略而于創作家說來卻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的關注，即作品的表現手法和技巧對作品的重要性問題。作者明確地指出了這個問題—可能這也是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并且也明確地提出了他的希望……

葉君健教授平生著作多多，湖北黃安人，1914出生，1999逝世。他1936年畢業于武漢大學外文系。1938年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周恩來任副部長）第三廳（郭沫若任廳長）從事國際宣傳工作，參加發起成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赴香港主編英文刊物《中國作家》。后來曾執教于重慶大學、中央大學、復旦大學。1944年應聘赴英國，任劍橋大學英王學院歐洲文學研究員。1949年歸國，初任輔仁大學教授，后為文化部外聯局編譯處處長，《中國文學》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對外文學交流委員會主任。可以說他是較早舉薦高行健的前輩。

葉老在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一年辭世。回憶1979年高行健初到花城出版社做客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一位20郎當歲的小伙兒，少言寡語，整潔利落，長相用現在的話說叫蠻“帥”的。其實仔細算算，那時候他已經是一位39歲的中年漢子。2005年他應邀到香港講學，我從電視上看到他已經是一副小老頭兒的模樣，已經是一位65歲的小老頭兒了。不知道他講學完畢有沒有回大陸故鄉看看？

1980年4月20日高行健寫給我的與《現代小說技巧初探》有關的信寫道：

蘇晨同志：您好！

從葉老和馮驥才同志的來信中獲悉您對我那本小冊子十分關心，非常感謝。這本書已引起相當的注意！特別受到中青年作者和編導的歡迎。文科大學生中間也紛紛在找這本書，但在京買不到。不少地方要我去搞講座，評論界則保持沉默。《文藝報》約我寫了一篇一萬多字長文章《談小說觀與小說技巧》，也終不見發出來。王蒙就這本書寫了篇給我的公開信，在這一期《小說界》上據說刊出，我尚未見到。劉心武為此寫了篇大文章將在五月號的《讀書》上刊出。此外，收到費禮文同志來信，說《上海文學》將組織討論，希望我參加，尚不知文章何時出來。這些文章如果都出來的話，我估計會有一場討論的。我也希望如此。為配合這場討論，我那本小說集如果能順利出書的話，就更好了。上次士非同志來京談到有意見認為集中傷痕太多，讓我補充點新作品（蘇按：“士非”指時任花城出版社編輯室主任、后曾任總編輯并為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副主席的李士非；“傷痕”指寫到“文革”被稱為所謂“傷痕文學”的作品；是時所謂的“清除資產階級精神污染”正盛，故士非提出增加點兒別的沖淡一下再出版）。曾請他帶走兩個短篇，尚不知結果如何，盼得到您的幫助，促進一下。

最近剛搞定一個劇（蘇按：指《車站》），現等劇院查委最后拍板了。有同志竭力主張通過這個劇作為人藝小劇場（實驗劇場）的開張戲。這個戲也遇到了一些波折。這次如果順利的話，則有可能在七月便彩排。只要這個戲一旦上演，我也準備提出套新的戲劇觀念。目前正做點準備。利用戲劇學院讓我搞講座的機會，準備點講稿，將來作為文章發出來。在中國，要想作點新鮮的嘗試，實在是太吃力了。大概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太古老了。

您近況如何？大家對花城都寄著很大的希望。

祝您

健康

高行健

82年4月20日

來信請寄：北京東總布胡同60號。我平時不到劇院上班。總算有時間寫自己的東西了。

這封信比較具體地反映了《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一書出版后，在有關各方面所出現的一些情況。人們也從中不難看出花城出版社為什么很快出了一版又一版，可是后來，市場售缺也不便再出，而且連他的一部小說集也一時拖了下來。

高行健的獲獎長篇小說《靈山》，后來我得到過一本，是女兒送給我的。女兒慕名找到，翻翻看不下去，給了我。我接手翻翻，也看不下去，就撂在了那兒。見到封面還是用的高行健1994年創作的一幅水墨畫《觀想》；聽說他現在也是畫家，經濟收入主要靠賣畫。印在封底的《瑞典皇家學院頌辭》說：“在高行健的作品中可以見到文學從個人在群眾歷史中的掙扎得到新生。”這行漢字我看不大懂。談到“小說根據作者在中國南部和西南偏遠地區的漫游印象”，這我能看明白，說是“作者靈活自在地運用人稱代名詞，急遽轉換敘事觀點，迫使讀者對所有人物的告白產生質疑。它不但是一部心靈朝圣的小說，也代表一個反思的過程，這條反思之路的兩邊，分別是虛構與真實人生、幻想與記憶”。這就又讓我有點兒費解了！中國大陸沒有出版《靈山》，這是說中國大陸并不同意他們的觀點和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