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采用案例分析的方法,從道德爭議與倫理兩難的角度,系統地分析了當今中國官員“為民做主”觀念的成因及英在當代中國適用時遇到的“正當性”爭議,以及行動者(官員與民眾)在面臨是否選擇“為民做主”時的兩難處境。通過爭議性對話與實證性分析,文章指出,文化觀念、民眾心理、意識形態、權力觀念與結構、干部績效考核模式等多重原因,致使“為民做主”這一歷史觀念至今仍被許多官員所奉行。然而,當決定是否支持或遵行“為民做主”時,政府官員面臨著“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的兩難決策;民眾面臨著“(經濟)好處”與“(生產自由)權利”的兩難抉擇。
關鍵詞:為民做主;道德爭議;兩難困境
中圖分類號:D0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8)06—0079—07
一、引論
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經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對于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的原因,人們有許多種解釋,有人認為主要得益于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有人認為應主要歸功于文化觀念的變遷,也有人認為這與中國的政治行政體制有關,還有人認為與世界經濟的全球化密切相關……迄今為止,沒有一種權威的解釋,任何一種觀點都無法得到公認?;蛟S所有的觀點都是對的,但又是片面的。但從事實上看,有一點恐怕所有人都會同意,那就是,中國經濟這三十年的發展,基本上是政府推動下的發展,有學者甚至將中國經濟近二十年的迅猛發展動力概括為“政府與資本的結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的黨政領導人把促進轄區經濟發展擺在首要的位置,“各級官員最關心的就是招商引資了……各省市都成了大型的投資公司”。在全國各地,都能看到“聚精會神搞建設,全心全意謀發展”的大幅標語;各級領導都以“為官一任、造富一方”為己任?;蛟S,正是在這種使命的感召下,在有關績效考核和干部任命規則的促動下,“為民做主”這一歷史文化觀念獲得了蓬勃生機,并與當下的“執政為民”等理念相結合,頂著“科學發展觀”的光環,演繹出了一幕幕與下述兩則實例相同或相近的“逼民致富”情景。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豫劇《七品芝麻官》主人公這一句唱詞,不僅唱出了中國歷代“父母官”的心聲,而且代表了當今我國許多官員的從政理想;不僅回應了以往中國百姓對于“清官”的期盼,而且符合當今我國大多數民眾對于黨政干部的期望。所不同的是,在過去,“當官應該為民做主”代表了一種政治信仰和社會理想,無人質疑;而在如今,由于“人民當家作主”、“社會自治”、“政治民主”等概念的傳播和普及,以及現代國家治理知識的更新和發展,“為民做主”的為官理念與實踐受到了諸多質疑和批判。但是,“為民做主”作為一種廣為人知的為官理念和從政理想,似乎并沒有因為這些質疑和批判就成了“歷史糟粕”,被人們從觀念與實踐中剔除出去;相反,不少評論者和為官者認為,“為民做主”仍有其現實合理性,乃至時代“先進性”。于是,在當代中國政治與行政管理中是否仍可“為民做主”,在觀念上出現了爭議,在實踐中產生了困惑。
二、典型案例掠影
1988年,海南省政府的有關領導,通過對海南氣候、土地、環境等自然條件和經濟與社會條件的分析,經過專家論證,并請基層發表意見后,把香蕉定為海南省的重要優勢經濟作物之一。為了確保“香蕉”戰略的成功實現,由省農業廳牽頭,政府部門做了很多前期準備性的工作;省委、省政府還專門召開了全省香蕉生產現場會,省委書記、省長、分管農業的副省長都出席會議并講話。會議確定了“十五”期末種植面積達100萬畝、產量達250億噸、產值達60億元的發展目標。
首戰告捷。1998年,海南省政府的香蕉戰略取得很大的成功,實現了農民增收、運銷戶增利和政府增稅等多贏局面。這進一步強化了政府狠抓“香蕉工程”的決心。省農業廳制定了年度生產目標,指標層層下達、責任逐級落實到人。對于那些執行和貫徹不力的領導,可以就地免職。不僅要求各市縣、各鄉鎮的“一把手”親自香蕉生產,而且各橫向職能部門、各企業、各農戶也被納入到指令執行體系。譬如,農業局辦起了香蕉種植示范園,林業局、計劃局、財政局、扶貧辦、氣象局等都被下達了種植香蕉的指標,辦起了橡膠園。有些市縣甚至把種植香蕉的指標分解到政府各機關,如某法院的符院長、檢察院的李檢察長、公安局康局長、政法委邢書記等等都被攤派了10至75畝不等的香蕉種植任務,農口各部門用職工工資抵押貸款約300萬元,種了1500畝香蕉。真正的蕉農們自然更是要竭盡全力了、盡其所能地擴大香蕉種植面積、提高香蕉產量了。在各類“蕉夫”的共同努力下,加上當年有利的氣候、市場等,海南農業得到了大幅度的發展,海南農村面貌也大為改觀,海南農民喜笑顏開、感謝地方黨政領導的英明決策。
然而,2001年春節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海南香蕉的價格不斷下滑,每公斤單價從2元迅速下降到1.5元、1元、0.5元,最后到了極限低價0.15~0.1元——這一價格只夠支付香蕉收割費。各地蕉農面臨著血本無歸的危機,陷入困頓、愁苦之中,要求政府承擔責任;許多銷售商因為收購就等于虧本,拒絕收購,連訂金也不要了;從鄉級到省級的黨政領導則飽嘗了“為民做主”另一番滋味。
無獨有偶,2006年,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原州區政府為加快發展蔬菜產業,專門下發文件,確定全區建設無公害蔬菜基地重點示范區12000畝,同時示范區還要輻射帶動周邊鄉鎮種菜,目標是達到總面積5萬畝,總產量2億公斤。萬畝蔬菜示范區的建設被列為各有關鄉鎮、部門年度考核和平時重點工作考核內容。為此,按照鄉鎮政府要求,一旦一個村的土地被劃入示范區,就只能種菜,有的村甚至還被指定了種植的品種,除了蔬菜之外的任何農作物都不讓種,否則就要被強行鏟除??恐姓深A、靠著一刀切,萬畝蔬菜示范區終于建成了。然而,由于銷售環節出現了問題,大量蔬菜積壓。面對爛在地里的蔬菜,農民著急,政府也著急,區、鎮政府發布了銷售信息,也動員干部掏錢買菜,但還是解決不了大問題……有人稱此為“害農”的“逼民致富”。
三、觀念上的分歧:民本思想與民主邏輯
支持和培育中國文化中當官應該“為民做主”的首要觀念是“民本”思想。在中國,民本思想可謂源遠流長,從孔子的“修己以安百姓”,到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到賈誼的“民為政本”、柳宗元的“吏為民役”、黃宗羲的“天下為主,君為客”,無一不是鮮明的民本思想。在過去君主專制制度下,“民為本”“民為貴”的思想是不可能被理解為民意勝過君意、民情勝過君情的。那么,又怎么貫徹民本思想呢?出路只能是,當官的為民著想、代替老百姓做出選擇,按照官員對社會穩定和發展的需要的理解,安排老百姓的生產和生活。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為民做主”的基本涵義。至于像包拯那樣從司法上明辨是非、伸張正義的“為民做主”則基本上不屬于這里所討論的“為民做主”的范疇。有些文章和著作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民本思想看作是現代民主思想的萌芽,認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已經包含著現代民主觀念,甚至公開提出民本是現代民主的初級表現形式。按照這種觀點,當代中國官員仍要秉承“為民做主”的官德,要“勇于”“敢于”“善于”為民做主。針對這種把民本思想視為優良文化傳統的觀點,有學者從觀念的內涵及其社會生態分析的角度指出,“民本”與“民主”是兩個根本不同的概念,從民本思想中根本發展不出現代社會的民主思想來。呼吁人們清醒地認識到民本思想的局限性。認為,與民本思想一脈相承的“為民做主”與我們現代追求的民主理念背道而馳、水火不容。如今,在理論上,我們不難認識民主與專制的對立,但在實際行動中卻容易混淆人民做主與“為民求主”、“為民做主”。特別是我們這個擁有幾千年封建傳統的國家,更要注意將人民做主與“為民求主”、“為民做主”區別開來。
針對這種批判,有人辯解道,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即人民民主專政條件下的“為民做主”,不是古代“清官”“為民做主”的克隆。理由是,與民主制度相連、在民主思想指導下的“為民做主”,其實是“清官”即公仆們用人民授予的權力,去盡民生之貴,去為民解難除害,與專制已經絲毫無關了?!盀槊褡鲋鳌敝畼渖L在社會主義這塊沃土上,其花果飄出的必然是社會主義民主之香。某些具體事情上的“為民做主”,其實等同于為民服務,雖然服務的內容有些“特殊”,但也決非就可將其視為民主的異端將其劃在民主的圈子外。這種同樣秉承觀念生態學分析的觀點,乍看起來不無道理,但卻經不起事實的考證。前述兩則“為民做主”案例完全符合這種觀點的條件假設,但其中權力加“科學”的專制色彩非常明顯,民意和民眾的生產選擇權利明顯地被忽視。
更何況,如果允許這種權力意志和“科學”權威無視民權和民意肆意妄為的話,還會導致其他社會風險。有些領導干部正是打著“為民做主”的旗號,大搞“形象工程”、“政績工程”;有的部門也是舉著“科學發展”的幌子,巧立名目、設卡亂收費,為其謀取部門利益,如此等等?;诖耍腥苏J為,必須徹底摒棄“為民做主”,真正做到“讓民做主”、“由民做主”,這樣就可以防止打著“執政為民”的旗號謀私利的現象。因為廣大人民群眾是絕對不會同意、允許某些官員勞民傷財、大搞形象工程、政績工程,巧立名目亂收費等損害人民群眾利益的事的。此外,“讓民做主”、“由民做主”還可以集思廣益,防止和減少一些領導干部干蠢事、干錯事。
從理論上講,這種民主的觀點無疑是對的。但是,倘若考慮到中國民眾參與的現實能力、動機和制度空間,倘若對中國當下政府行為的主導邏輯有比較現實的認識,再加上現代社會治理的復雜性、專業化發展趨勢,那么,這種“讓民做主”、“由民做主”的主張則難免有些理想化了。總體而言,中國的現實與“讓民做主”、“由民做主”的理想存在著明顯的距離。正是這種距離,使得“讓民做主”、“由民做主”被其批判者稱之為“民主高調”。許多人正是基于現實的考慮,主張中國未來的民主仍然必須從“為民做主”起步。甚至有人套用孫中山先生的“軍政一訓政一憲政”三段論來解釋和論證為何當今中國還是得靠政府及其官員的“為民做主”。曹錦清在《黃河邊的中國》一書中認為,現在只能提倡“為民作主”,還沒有條件實行現代民主。曹先生說,“考慮這一問題的出發點是:不是一味地高談‘應該怎樣’,而應注意‘是怎樣的,以及‘較好的可能是怎樣的’。”言下之意,說應該實行民主只是高調,現在根本不可能實行。比較一下,當官的能“為民做主”就不錯了。不過,“為民做主”最終是要走向人民做主的,“一個真正的‘替民做主’者理應真心實意培育廣大村民的自我做主精神,一旦村民學會自我做主,便無需再替他們做主了。”
支持“為民做主”者還有一條現實性的理由是“次中選優”,即是說,盡管“為民做主”不夠理想,但較之那些既不考慮對下負責,也不考慮為老百姓辦實事、辦好事,更不考慮如何帶領老百姓致富,而是奉行“對上負責,對自己負責”,唯上是尊的官員來說,那些為民著想、為民謀利、“為民做主”的官員已經很不錯了。
此外,支持當下政府和官員仍要“為民做主”的人還有一條反證性的理由,那就是,現在許多政府和官員并沒有充分地履行其本應履行的市場監管、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職責,違背了黨中央提出的“執政為民”的基本理念,在觀念中和行動上抹掉了“為民做主”的傳統官德,甚至有的政府和官員還拿“讓民做主”“社會自治”為自己不作為辯護。甚至有人認為,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特別是社會的轉型期,害怕的不是被侵權,而是公仆的麻木,是有權做主的人不去做主。這種觀點實際上只是“次中選優”論的翻版而已。從邏輯上講,政府及其官員的失職、不當作為等錯誤行為并不能直接導出“為民做主”的結論,就如同一個人缺鈣并不必然要求啃骨頭、受人欺辱者并不一定就要學會欺負人一樣,盡管后者有助于克服前者的缺陷,但它有些矯枉過正、會導致另一種不良的后果。此外,筆者以為,“執政為民”不等于“為民做主”,前者是對執政和從政的目的與宗旨的規定,并暗含方法和手段上的正義性要求;后者盡管在某種程度上契合前者的目標追求,但其方法和手段卻有負面的后果。
正反雙方圍繞“民本與民主”這一軸心概念爭議的最后一個焦點是民眾意愿與需求。支持者認為,當前我國百姓期望官員“為民做主”的愿望依然十分強烈。言下之意是,官員“為民做主”是百姓所盼和社會所需。自古至今,中國“清官戲”久演不衰。1997年,有人創作了一首《廉政歌》,歌詞反復詠唱的是,“為民辦事為民做主”,“一任清官萬民仰慕”。在中小城市,尤其在廣大的農村,百姓對肯“為民做主”的“父母官”的盼望,是一種極為普遍的政治文化心理。這是當代中國的政治事實。支持“為民做主”者認為,所有這些都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了“為民做主”在今天的需求是強烈的,空間是廣大的。在社會生活中我們也發現,在許多老百姓的觀念中,民主權利確實不如經濟實惠重要,為了后者可以犧牲前者;民權與民主呼聲主要來自物質生活相對富足的階層尤其是知識界。針對中國人的“清官情結”——期盼為官者剛正不阿、明辨是非、為民做主,有人指出“清官情結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其存在必然有合理性的一面。清官思想肯定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先進性,卻在當前一個時期內,符合中國國情,滿足民眾政治需求的一種普遍政治文化心理。一味盲目地排斥清官情結,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仔細探討清官情結,發現與黨的先進性并非完全對立,而有著一定的內在聯系。”
面對這一普遍的社會心理,“為民做主”的反對者往往會不經意地陷入自相矛盾:如果全國或某轄區內的部分甚至多數民眾期盼政府和官員“為民做主”,那么,按照“讓民做主”的邏輯,反對“為民做主”者就不應該主張“讓民做主”了;否則,倡導“讓民做主”者本身就是在“為民做主”了,這豈不是自己在否定自己了嗎?那么,這是否就從根本上將“民主”派置于無言的境地呢?未必。因為,那些期盼官員“為民做主”的民眾所表達的這種顯性偏好,很可能是一種適應性偏好(adaptive preference)。就是說,他們對“為民做主”的需求很可能只是一種消極的、次優的選擇,或是由于歷史文化和社會心理的暗示所使然,或是因為他們對于民主的無望,或是由于官員貪污腐敗的司空見慣使得“為民著想”“為民做主”的官員成為稀缺所求之物,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三種情況的同時存在所致——在一個“清官”理想、“為民做主”觀念存續上千年的社會,當民主成為奢望、現實中又隨處可聞官員貪贓枉法時,人們的期望當然只能停留在官員“為民做主”的水平上。倘若這種分析成立的話,那么,基于以下事實:在一個民主價值風靡全球的時代,自“五四”運動以來民主、民權等觀念就不斷地被宣揚、灌輸和強調,且近年來黨中央也不斷地強調依法治國、依法行政、以人為本、政治民主……我們就可以大膽揣測,民主與民權的觀念已經深入民心,期望與現實的反差、人性對自由與權利的本能渴望等等,都必然導致一種對處于欠缺狀態的民主的心理需求。這種需求應該是真實而且非常強烈的,只是因為上述三種情形,它才被大多數人壓在心底,變成一種潛在的、隱性的政治心理需求。
此外,從實證的角度看,即使是在當下環境與條件中,仍然有許多“讓民做主”的成功實例。譬如,浙江省泰順縣奉行“由民主張、由民管理、由民支撐、由民監督、由民評定”的“五個由民”原則,不斷實現“為民作主”向“由民作主”轉變,群眾的內在動力得到廣泛調動,農村的創造活力得到進一步進發。浙江省新昌縣儒岙鎮石磁村,憑借由村民公議公決產生的《石磁村典章》,大到村干部違規應如何處理,小到一棵果樹的承包等村務,都體現了村民當家作主的原則和精神。后來,該鎮的其它十余個村也陸續建立了類似的“憲政”民主。讓村民當家作主既沒有“搞亂”村鎮秩序,也沒有導致低效或無能。該鎮黨委書記丁松勇感嘆道:“過去,干部往往不相信農民自身的能力,不敢‘放手’,結果農村矛盾層出不窮?,F在看來,怕民主是執政能力不強的表現。要維護農村基層穩定,必須用民主這個良方?!迸e這兩個實例只是想說明,中國并非民主沙漠,“讓民做主”并非海市蜃樓。
概括起來,以“民本與民主”為核心的有關當代中國官員“為民做主”的討論涉及以下幾個問題:民本思想到底是與現代民主理念水火不容的歷史糟粕,還是應該繼續發揚的優良傳統?當前中國是否已經具備了“讓民做主”的條件和環境?政府及其官員是應該順從老百姓的“清官”期望繼續“為民做主”,還是著眼未來民主發展的需要從現在起就“由民做主”?這些問題從西方的邏輯思維上講都是一些相互對立的、互相排斥的選擇;但倘若運用中國的中庸哲學和直觀思維方式,也不是什么完全無解的兩難問題。因為,在中國人看來,任何觀念都是可以變通的。譬如,不少人認為,我們完全可以利用“為民做主”的官德倫理服務于我們的“執政為民”理念,對于歷史文化的民本思想我們完全可以剔除其糟粕、取其精華,使其服務于現代民主理想,等等。這些或許在政治上是行得通的,但是從純理論邏輯上看則帶有明顯的簡約化和斷章取義的嫌疑。筆者以為,符合現代科學思維的出路應該是通過科學的民意調查,并結合當代中國政治經濟發展的實際情況,給出在當下中國“民主”“民本”的優先順序;探討如何規范當下政府及其官員的“為民做主”事實行為,盡量減少出現“坑民”“害民”的“為民做主”,防止“為民做主”成為“為己謀私”的幌子;如果民主是未來的必然選擇,而當下“為民做主”又有其合理性的話,就應深入研究在哪些領域、何種層面、何種程度上應當“由民做主”,哪些領域、何種層面、何種程度上依然應當“為民做主”。
四、決策中的兩難:好處與權利、后果與義務
關于當今官員是否應當“為民做主”的理論爭議大多是作為“第三方”的評論家和知識分子;當然,在某種意義上,只要爭論者是中國人,他就是直接或間接的、過去或未來的當事人。但就特定的實踐而言,當事人雙方都是具體的:一方是特定的政府官員,一方是特定政府轄區內的相關民眾。處身如前所述的當代中國特定的社會情景中,當事人雙方在決定是否采取或接受“為民做主”的做法時,都會感到兩難。
首先,就為官者而言,一方面,他會有較為強烈的“為民做主”的動機或愿望。原因包括:(1)地區經濟發展是干部能力與績效考核中的核心指標,如果他不想被上級批評甚至貶斥的話,他就必須想方設法在其短短的任期內甚至剛上任的年度內把經濟搞上去。這種短期目標很少能夠指望民間社會和人民百姓的自發自覺活動去實現。老百姓要么缺致富的點子、要么缺資源、要么缺組織、要么缺政策,而且經常是什么都缺,甚至連致富的愿望都需要激發。因此;地方政要往往會采取“主動出擊”、“政府主導”的發展路徑,先確定產業發展戰略,如前述案例中海南省的“香蕉工程”、原州區政府的無公害蔬菜戰略等等,然后動用公共權力和行政手段以確保發展戰略的實施和目標的實現。(2)中國官民對“清官”文化和“為民做主”觀念的普遍認同。盡管沒有做任何統計調查實證,但據筆者對中國官員的觀察和理解,許多官員都希望自己能成為“清官”。作為一種傳統文化觀念,可以推測,受現代教育程度越低的官員就越信奉它;事實上,即使是受過極高教育的官員依然有這種抱負。譬如,前總理朱镕基同志,在2000年3月15日的中外記者招待會上答記者提問時說:“我只希望在我卸任以后,全國人民能說一句話,他是一個清官,不是貪官,我就很滿意了?!贝送?,之所以推斷當代中國官員具有較強的“為民做主”意愿,主要是因為,中國意識形態上對于政府和官員的假設基本上一種好的官員、善的政府假設,他們被視為人民的“大救星”,將帶領人民走向富裕,實現國家的富強和民主。因此,如果某個時間集中揭露了一大批壞的、惡的官員乃至政府組織,這時,主流意識形態會告訴人民,絕大多數官員都是好的,壞掉的只是極少數立場不堅、覺悟不高的人,并表示堅決把這些人從黨政干部隊伍中清查出去,以保證官員隊伍的純潔性。正因為我們對政府及其官員持一種先定的好的假設,所以,政府及其官員都比較自信——這種自信還部分地來自自古至今中國官員都在社會地位和知識素養上總體上處于社會上層;正因為我們對政府及其官員持一種先定的好的假設,所以,權力的授予者(權力機關和民眾)會潛意識地、制度化地給予權力的行使者高度信任,這種信任往往未必理性;正因為我們對政府及其官員持一種先定的好的假設,所以,我們相信政府官員只會正當地行使權力,采用了積極的權力概念,樂觀地只看到了權力可能給我們的好處,卻往往忽略了權力的風險和危害;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對于權力的限制考慮不多,即使有也不會被重視。
正是由于績效考核制度、歷史文化傳統、社會心理需求、積極權力觀念等多種動因的驅動,加之對權力的制度約束寬松、軟化,當代中國官員很容易把“為民做主”視為自己的客觀責任和主觀責任,甚至當作自己的“信念”并由此構建官員的“信念倫理\"(ethic of conviction)行動邏輯?!靶拍顐惱怼笔邱R克斯·韋伯提出來的一個概念,它是一種與“責任倫理”(ethic of responsibility)相互對立但卻未必完全相互排斥的行動邏輯。在韋伯看來,信念倫理和責任倫理是一切合理性行動的兩類基本準則?!斑@兩種準則從根本上互異,同時又有著不可消解的沖突。兩種行動的考慮基點不同,一個在于‘信念’,一個在于‘責任’?!?/p>
信念倫理是一種主觀的價值認定邏輯,行動者只以堅持其信念、價值觀的純潔性為己任;只要行動目的正當,就應不計代價、不顧一切地努力達成之。至于手段是否科學、是否帶來其它負面后果,則不在其所關注的范圍之內。譬如,在前述案例中,當海南省和原州區政府的那些官員認定自己肩負著促進地區經濟發展的使命,并認定自己推行的“香蕉工程”和蔬菜基地必能實現這一使命時,他們的行動就有些像教徒一樣果敢堅定、不管不顧了。然而,公共管理和社會治理與宗教和私人活動畢竟不一樣,其最大特征是其責任性(accountability),其行為動機和手段必須經得起公開的理性證明并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因此,公共管理的“信念倫理”必須符合“責任倫理”的要求,公共管理者的“信念”必須經得起“責任”的檢驗。
責任倫理行動的合理性在于其功效,它要求行動者責無旁貸地為其行為后果負責,并且蘊涵著這樣一個邏輯:后果的合理性可以為其所使用的手段的不善提供合理性論證或補償。信念倫理確保的是行為的價值合理性,責任倫理確保的是行為的工具合理性。從理論上講,這二者并不一定相互背離,但事實上,在特定行為實踐中,人們往往顧此失彼;而且,基于某種信念的行動可能與行動者應當履行和遵守的其它信念和義務相沖突。以前述案例為例,當官員們奉行“為民做主”的信念而強行推廣香蕉或無公害蔬菜的種植時,他們一方面得承擔這種行動失敗的風險并為此負責,另一方面,這種行動事實上侵害了公民的權利——農民的自主經營權。當然,或許只有在一個公民權利并非剛性約束、權利能夠被好處替代的社會中,“為民做主”的做法才能獲得認同并得以較為順利的實施。然而,一旦人民的權利損害不能被獲得的好處充分替代時,責任問題就隨之而起,并隨之對官員的“為民做主”進行質疑和譴責。如同案例所示,當香蕉和蔬菜滯銷、爛在地里時,農民就開始要求政府承擔后果并譴責政府。因此,當代中國官員由于主觀和客觀原因奉行“為民做主”的做法時,往往會遇到“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的兩難問題。
其次,就民眾而言,作為“為民做主”行動空間中的另一類當事人,同樣也面臨著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但確實存在的決策兩難,即在好處與權利之間的選擇。按照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義務依附于權利;權利的概念優先于好處(善)的概念。也就是說,即使“為民做主”是公共管理者的義務,也不能因此侵害公民的權利;公共權力必須以確保公民權利不受侵犯作為行動的前提,并致力于權利的充分實現,而且不能以實現某種具體的權利(如公民的經濟權利)為由侵害公民的其它基本權利(如生產自由)。這其實從規范上構成了對“為民做主”的價值批判。就作為決策主體的民眾而言,當他們默認甚或贊同官員“為民做主”時,他們邏輯上應該是認可“(經濟)好處”對“自由權利”的替代了。然而,民眾的理想或真實需求往往是“魚與熊掌”兼得、好處與權利都要。如前所論,無論是否突顯,自由與自主是人的基本愿望,更何況經過幾十年的“啟蒙”,隨著物質和精神的發展,中國人的權利意識已經有了較大的提高,也就是說,對自由權利的珍視其實已經成為中國人追求的重要部分了?;蛟S,正是因為如此,當政府的“為民做主”工程失敗時,我們的老百姓不僅會從工具理性和后果的角度質疑政府,而且還可能從權利和價值理性的角度批評政府的做法?;蛟S正是這種兩全其美的理想,所以中國人渴望能“為民做主”的“清官”。
面臨特定的“為民做主”工程時,民眾有兩種選擇:一是服從和配合政府的“為民做主”;二是拒絕執行政府的“為民做主”。前一種選擇可能獲得“為民做主”成功時帶來的經濟好處,但卻以生產自由權利和當“為民做主”工程失敗時的利益受損風險作為代價。兩全其美的理想使他們陷入某種程度的兩難境地。倘若選擇拒絕,如果成功的話,則可實現自己的生產自由權利并規避“為民做主”工程失敗時的利益受損風險,但與此同時勢必會承受相當大的政治風險和社會壓力以及由此帶來其它損失。因此,這也是一種兩難選擇,更何況在很多情況下這種反抗和拒絕最后往往會失敗。因此,在政府及其官員強力推行的“為民做主”工程,民眾的最終選擇往往是第一種,處于第一種兩難選擇之中。
就國家而言,即便由于前述的各種原因公民表達的是好處優先于權利的偏好,若從未來的政治民主發展和依法行政的角度來看,政府及其官員是否就應當滿足這種現實的、短期的社會心理需求,也是值得商榷的。這其實也是一種短期利益與長遠利益之間的兩難,此外;還得承擔“為民做主”工程失敗時民眾對政府不信任從具體到抽象、從局部到全局的泛化風險。
一言以蔽之,當代中國政府及其官員應否“為民做主”不僅在理論觀念上充滿爭議,在行動實踐中也面臨著多重兩難。
五、結語
“為民做主”這一歷史觀念之所以仍被當今許多官員所奉行,有著多重原因:文化觀念沉淀成了一種行為慣例、民眾的社會心理需求和適應性偏好表達、意識形態上對于政府(及其官員)的“善”假設、積極的權力觀念以及由此形成的權力約束軟化、與政府主導發展模式相適應的領導干部績效考核模式、“好處”優于“權利”的社會觀念,等等。
然而,與傳統中國對“為民做主”的一致認同不一樣,當今中國民眾的權利意識已經有了較大的發展,政治民主、社會自治和自由權利已經成為了政府與民眾的重要價值追求。這些都構成了對“為民做主”的觀念挑戰和價值批判。正因為如此,“為民做主”才會在當今中國引起廣泛的討論和爭議。當決定是否支持或遵行“為民做主”時,政府官員面臨著“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的兩難決策;民眾面臨著“(經濟)好處”與“(生產自由)權利”的兩難抉擇,(中央)政府也需要在“經濟發展”與“政治發展”、長遠利益與短期利益之間的權衡。
(責任編輯:曾靜)